魏凱芳沒再說話,低頭吃飯。從喻文卿的角度看過去,神情裏總歸有些忿忿不平。他不是不知道,姚婧擅作主張把琰兒扔給黃惠南帶,對他和他媽都很不公平,但他現在對家庭生活隻有五個字——別沒事找事。


    “喻校長現在很少回來吃飯?”他問道。


    魏凱芳慢悠悠地把口中的飯菜咽下,嗓眼清了,這話才出來:“一個星期能有兩天就不錯了。”


    喻文卿望著她身後那盞有八個銅壁燈罩的鐵藝吊燈,問道:“以前那燈呢?”他好像不記得以前的是什麽樣了。


    “哦,”魏凱芳有點興致,“上次紅姐搞衛生,掃把不小心碰到了。那燈罩看上去是好的,結果一碰,嘩啦啦全碎掉了。這個是我去燈具城挑的,覺得以前四個燈泡的不夠亮,換成八個燈泡的。屋子裏亮堂多了吧。”


    喻文卿配合地點頭:“是亮些了。”再亮也就她一個人欣賞。


    魏凱芳接著說:“過年前,我想把這些家具都給換了。你看這桌子,現在誰家還用這種圓桌啊,我要換成實木的長桌子,長桌子好鋪餐布,我上次去一家法國餐廳吃飯,他們家那個繡花的桌布真漂亮,米白色的。哎,就是難得洗。”


    喻文卿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都換了又怎樣?換了,喻校長就會另眼相看?他本來想吃完飯就走,又覺得他的媽媽和那盞漂亮的燈一樣,亮堂而孤單,便說今晚在家裏睡。


    “好啊。”魏凱芳沒有喜出望外,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兒子兩眼。這兩個月,喻文卿就沒回過他和姚婧的家,睡在哪,誰都不知道,誰都心中有數吧。


    雖然心願很好,想多陪陪媽媽,但是除了陪人看電視,喻文卿也沒什麽能和魏凱芳聊的。熬到八點半,喻校長還沒回來,他說我跑步去。


    他有夜跑的習慣,白天的時間總是不夠用,鍛煉隻能挪到晚上。且晚上跑還有個好處,越跑越興奮,好多白天沒想明白的事,跑完回去,靜夜裏不受幹擾地想,想著想著就有了方向。


    在雲聲,喻文卿是最喜歡半夜發郵件的一位總裁。


    在s大跑步,喻文卿有固定的路線,從海園的家中出來,穿過風雨長廊,再過校醫院和學生活動中心,進入田徑場跑上十來圈。如果不累,他還會跑去望月湖。其實那隻是一個小小的人工湖,但在寸土寸金的校園裏,也算難得的景色。它旁邊的紫薇樓,是s大女生入住人數最多的一棟宿舍樓。所以不管夜有多深,湖邊總有一對對耳鬢廝磨的小情侶。


    喻文卿喜歡跑這邊來,倒不是懷念他和姚婧,或是和陽少君的昔日時光。s大的校園對他而言,是家。是家,就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他喜歡的是湖邊總有風,跑完步後出一身汗來到此處,再愜意不過。


    站在湖邊,投幾個小石子入湖,看到對麵燈火通明的宿舍樓,喻文卿想起周文菲好像說過,她就住紫薇樓。於是繞著湖邊小路過去,發現一樓東側不再是寢室,而是隔成好幾間自習室。


    紫薇樓雖然開窗就可見湖景,卻是所有宿舍樓中,離教學樓和圖書館最遠的。想必這一改動,也是校方傾聽了無數“懶孩子”的心聲。


    他一路看過去,發現每間自習室都隻有四五個人。當年他念書時,無論教室還是圖書館的位子,可都是要搶的。因為愛睡懶覺,總是陽少君替他去占,他要吃完午飯才過去,其他人會不滿這種“白白占座一上午”的行徑,用眼神來控訴他倆,他們竟然從沒覺得不好意思過。


    走到最盡頭的自習室,喻文卿看見周文菲。她低著頭拿筆在紙上劃拉著,瞧著還挺認真學習的樣子。他靠在窗台上,“喵”了一聲。


    聲音一出,自個也驚呆,雖然他以前經常這樣喊許妙,這六年裏偶然也想起這種親昵的稱呼,但剛才絕沒想過要這樣。像是深埋著的、不對勁的潛意識從某個縫裏鑽出來。


    還好,周文菲一點反應也沒有。太久沒人這樣叫她了。


    喻文卿從地上撿根樹枝,準確無誤地扔到人攤開的書本上,周文菲下意識跳起來躲開,看見是他,又慌忙去收桌上的本子。合起來的一瞬,他看到她不是在做功課,而是畫畫,畫什麽沒看清。


    也對,開學才一個多星期,軍訓都還沒去,有什麽好自習的?


    周文菲把本子收進書包,坐到窗邊來。“說好了要去吃飯,南姨才會做那麽多菜。”


    喻文卿不想聊這件事,伸手要那個畫本:“你畫什麽,給我看看。”


    周文菲護著書包:“不給。”


    肯定畫了什麽不想讓他見到的東西。“小氣。”


    “怎麽不和室友一起玩?”喻文卿想起魏凱芳說的——妙妙一有時間就會去黃惠南家幫著幹活帶青琰。雖然他也樂意讓周文菲帶著青琰去看他媽,但又覺得這麽點大的小女孩,不需要活得這麽懂事。


    周文菲笑著說:“她們都是s市人,周末回家,而且學校裏都有以前的朋友,和我玩不到一塊去。”


    也對,隻有完全陌生的環境,人才會趨向於打造新的人際關係,否則一切都還是舊的好。喻文卿想起童年時期的許妙似乎也沒什麽朋友。隻要他和姚婧出現,她就圍著他倆轉。


    “你不開心?”


    “我沒有。”


    “走吧,帶你吃夜宵去。”喻文卿可不想現在回去見到喻校長。


    “去哪兒?”


    “墮落街啊。你小時候不老吵著要我和姚婧帶你去,你那時太小,不適合參加我們的活動。”


    墮落街是s大學外麵的一條美食街。喻文卿在s大的四年,不說每個晚上,隔一天一個晚上,流連在那些巷道裏,和張浩峰、李正龍他們吃海鮮、喝啤酒、打遊戲,暢談未來,胡亂吹牛,是沒跑的了。


    周文菲望了望外頭漆黑的夜,還是有點擔憂:“等會你要送我回來。”


    喻文卿招手讓她快出來:“你怎麽越長膽子越小。”


    第9章


    好多年前常去的那家燒烤店竟然沒換老板,也記得喻文卿是如今校長的公子,看他帶個小女生過來,表情驚愕:“小女朋友?”


    喻文卿拿過菜單:“妹妹。”


    “哦?”老板臉上的了然之色,讓喻文卿心中有點異樣,回頭看了眼抱著書包規規矩矩坐在桌邊的周文菲,燈光下白瓷一樣的臉,點漆一樣的眼。心想,妙妙這個年紀啊,帶出來確實尷尬,由此多加一句:“真是妹妹。”


    老板戲謔地問:“親妹妹?”


    “去你的親妹妹。”這個喻文卿可不敢隨便講,他要點頭說是,喻校長還要不要混。點完菜,他坐回桌邊,問周文菲,“你怎麽會想報會計這個專業?”


    “我媽說將來好找工作。”到這會兒,周文菲便慶幸跟著出來吃夜宵了。


    喻文卿穿深藍色的運動短袖和短褲,坐在燒烤店局促的小桌邊,長手長腳得像當年那個打完籃球回來的哥哥。


    周文菲想,隻要他不總是蹙著眉,臉上的表情也不要像是寫著“老子一堆事情要做,誰都別來煩我”,他還是六年前那個喻文卿。熟悉感一點點找回來了,她開心地試探:“魏阿姨說讓我以後去你的公司做財務。”


    “你去?”喻文卿喝下大口啤酒,調笑她,“十以內的加減法,十個手指全用上都數不清的小女孩,誰敢請她做財務?”


    那還是周文菲剛上小學時的事,怎樣也算不出來,趴桌子上哭鼻子。喻文卿非但不幫忙,還把自己手伸出來,說:“妙妙,手指不夠,把哥哥的也算上。”


    “好的。”周文菲擦了眼淚繼續數,二十個手指,更數不清了。


    周文菲當然不樂意幼稚事被人屢屢提起,伸手去拍喻文卿的肩膀。


    正巧服務員送烤好的生蠔過來。喻文卿側身,她這一拍沒落到人肩膀上,一路往下,抓住他的手腕。要是別人,她肯定會撤手道歉,但是喻文卿,她覺得沒關係,還輕搖他的手腕:“不許再說過去的事,我都長大了。”


    喻文卿剛跑完步,汗出透後身上涼颼颼的,周文菲的手掌心一覆上他的皮膚,溫熱柔軟的觸感就特別明顯。


    他看著搭他手腕上的手指,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妙妙這麽白?


    坦白說,他現在的領地感有點過於強,不喜歡有人未經許可就來碰他。女人也不行,因為敢在他麵前主動的女人,往往膽子也大。他退讓一寸,她們就會進一尺。他人生中,這樣的女人有姚婧一個就夠了。


    當然周文菲並不是那些女人,她膽子小得很,她還把他當成以往那個讓她隨意撥弄手指的哥哥,說話時撒嬌的神情也像。


    可就在這個瞬間,喻文卿想明白了,為什麽老板在追根究底問他“妹妹”時,他回答得有那麽點不情願。從重逢的第一麵起,他就沒把這個女孩完全地當妹妹看。畢竟六年不見,周文菲無論長相、氣質、性格都和以前的許妙有了差別。他看一眼自己被抓的手腕,再偏頭看著女孩,眼神裏是那種好玩又別有所指的笑。


    周文菲像是被電觸一樣,馬上撤回手,臉還是紅了。


    喻文卿心中道聲“呀”,妙妙真的長大了,竟然一點不呆地捕捉到他笑容裏的意味。而且還知道轉移話題,迅速地掰開衛生筷遞過來:“那是小時候,現在不會啦,我高考數學也有110分。”


    他心裏再是“咯噔”一聲,人不可貌相,乖乖女是背著霞姨談過戀愛了?


    接下來的時間,周文菲隻顧著吃東西,不說話了。喻文卿有點懊悔,多個天真可愛的妹妹不也挺好的?幹嘛要調戲人家。他隨便找個話題聊天:“什麽時候軍訓?”


    周文菲說:“後天。”


    “在哪兒?”


    “高射炮兵師第五團。”


    好巧,當年喻文卿也在那裏軍訓。


    “真的?”周文菲不信。十多年前,s大遠沒有今天的招生規模,自然也沒有今天這樣氣勢宏大的排場,七千多個新生要兵分三路,趕往三處軍訓基地。


    見她麵前的碟子被兩個生蠔的殼擠滿,喻文卿拿走,給她換了幹淨的骨碟。


    周文菲低頭一看,碟子裏有七八個剝好的蝦。


    她想起小時候有次在喻家吃飯,被炸過的蝦殼紮破手指,鹽分滲進傷口,疼得很。因為周玉霞說過,那頓飯很重要,爸爸想調到後勤處。雖然不明白爸爸的工作和去喻伯伯家吃飯有什麽關係,但她知道不能當場哭鼻子,掃大人飯桌上的興致,於是跑到廚房呆著。


    喻文卿進來,看到她可憐兮兮地含著手指,問一聲怎麽啦,她眼淚就掉出來。他什麽話也沒說,幫她洗幹淨手,拿創可貼貼上,要帶她回到餐桌上。她別扭地說她吃飽了,不想去了。喻文卿也沒有勉強,過幾分鍾端進來一小盤剝好的蝦給她吃。


    再也沒有人對她那麽好過。“謝謝。”周文菲怕神情泄露心事,不敢抬頭。


    喻文卿拿濕毛巾擦幹淨手,他沒想起往事,還接著說軍訓:“你要不信,可以去看,那個基地入門的廣場就有一座高射炮,古董級別的,我還和它照過一張照片,改天給你看。對了,去幾天?”


    “十天。”周文菲憂心忡忡,“估計要去掉半條命才回得來。”


    偏偏喻文卿聯想到她下午跑步的樣子,想提醒她最好帶運動文胸去,又覺得這話他說不合適。算了,穿著肥大的迷彩軍裝,應該也看不出來。


    他望著她白皙的側臉:“命倒是不用擔心,就是防曬霜得多帶點。”


    他還想說以你的模樣,沒有人會舍得辣手摧花。話到嘴邊也覺得不合適,咽下去。十四歲的年齡差擺在這兒,他是不想做哥哥,但好像又沒得別的選擇。


    夜宵吃到十點,周文菲說要回去了。宿舍到十一點要熄燈,她還要衝涼洗衣。喻文卿送她回去,沒有月亮的夜晚,兩人並排走著。不知不覺間走近,風吹著她的裙擺,掃到他的小腿上,比夜風還要流暢絲滑。


    周文菲幹脆快走幾步到前頭去。喻文卿接著看她的背影。


    一樣的裙子,她穿出了不一樣的感覺,乍一看甜美,又不是那種太甜膩的少女氣質。當她不笑也不說話時,眼神會有些許的茫然,帶點供人回味的脆弱感。


    出社會沉浮近十年,喻文卿已能漸漸領悟到,一個人的脆弱,通常和那些不太可能會有解決方案的情感經曆有關。心事不訴,脆弱不顯。所以當脆弱外化成一個人特有的風格,可想而知——心中的不快樂大到什麽地步。


    而周文菲,還得用甜美的笑容、乖巧的行事來掩蓋這種脆弱。沒法不讓人心疼。他總是把她的變化,一廂情願地和許開泰的去世連在一起。


    他正想那個讓人不安的午夜,前方的女孩尖叫一聲,讓他汗毛立起來,來不及分辨是什麽,他衝上去把周文菲摟到懷裏。


    一隻比夜色還深的黑貓,從兩人麵前竄過去。


    喻文卿舒了口氣,兩人挨得太近,他一側臉,嘴唇就湊在她發間。他輕輕笑道:“同類,你也怕。”


    周文菲好像沒聽見這聲調侃,她下巴枕在喻文卿的肩上,隻想把那顆快要蹦出來的心髒給咽回原來的位置上。她好難受。那聲尖叫打開她身上所有的毛孔,抽走她所有的力氣。


    喻文卿見她真被嚇壞了,問道:“你怕黑?”


    “嗯。”周文菲有氣無力地回答。


    喻文卿卻記得以前的許妙並不怕黑,即便許開泰去世後,她也曾在晚上來往過喻姚兩家。他沒有放開圈著她的手,反而摟得更緊。摟得緊了,便感知到她在顫抖。這已經超出單純怕黑的範疇。


    他心中有很不好的想法。分開的六年裏,這對母女的生活也許並不像她們所說的那樣——還算過得去。


    可他現在能做什麽?他隻能這樣摟著她,緩解她對這個黑夜的害怕。


    過兩天,周文菲便去軍訓。苦累在所難免,但也沒有學長學姐們說的那麽嚴苛。可以帶手機,隻要不在白天用,以及被教官發現就好,還可以買零食,隻要不被教官發現就好。


    唯一的狀況,就是軍訓第三天周文菲來了例假。經血頭兩天的量有點大,她又在太陽下踢一上午的正步,中午回到宿舍就有點難受。可她不敢請假,下午頂著更大的烈日接著踢正步,就是靠意識死撐了。


    休息時她蹲坐在一棵樹下,頭埋在膝蓋間。


    同分到這一個排的室友隻有李晟,過來找她聊天,一眼就看出她不對勁,跑去和教官說她中暑了。教官嘖嘖兩聲:“才第四天,就這麽嬌氣?”他叫李晟和另外一個同學把周文菲送去醫務室,醫生給她開了兩天的請假條。


    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有點冷漠的李晟竟然笑了:“還是長得像你這樣弱不禁風好,一下就歇兩天。”


    周文菲躺到床上後就沒力氣起來,李晟幫她打了飯回來,還幫她洗了衣服。


    “謝謝。”周文菲真沒想到,李晟會是她大學生涯收獲的第一個朋友。


    歇兩天後,再回隊列,教官對她的要求也明顯鬆了。熬到最後一天的訓練結束,周文菲趕去喻文卿說的高射炮前,和它合影。然後把照片發給喻文卿:“我已經照了,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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