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種,為春楠木。氣味柔和,與奎木相近。隻是比奎木多了一絲青柳氣味。”


    這可是考點所在,區分春楠木與奎木,李曉香忽然有點擔心洛瀟了。


    可洛瀟卻依舊氣定神閑。


    卡紮輕笑一聲,“第三種,則是龍口橡木。這種木料取其十年以上木齡的木心製成香餌,它本不是用來熏香,而是用來安神。所以它的氣味不明顯,很容易就被春楠木與奎木所掩蓋。隻是它本身有些許青草香味,這可是掩蓋不得的!”


    洛瀟還未開口,納哲又發話了:“看來洛先生的伎倆也被我國的使者拆穿了。不知道李讚儀是如何認為的?”


    李曉香真的很想抓光自己的頭發。能不能不要再扯上她了!


    洛瀟這廝竟然還點頭,“好啊,洛某也想知道李讚儀品聞到了什麽。”


    “這熏香中確實隻用到了三種香料。第一種,眉山奎木沒有錯。但是第二種與第三種卻不盡然。”


    “小丫頭,你可別仗著前麵幾次你都蒙對了,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卡紮顯然對自己的判斷十分自信。


    李曉香莞爾一笑道:“閣下也許對大夏的各種香料的氣味了解細致入微,但香料一旦融合在一起,其性味也會有所改變。閣下且仔細聞一聞所謂的龍口橡木的香味以及春楠木的氣味。龍口橡木的氣味是不是太過輕飄?而春楠木的氣味有些悶,比平常要沉鬱一些?”


    這麽一說,卡紮的眉頭蹙了起來。


    “以在下的拙見,這並非龍口橡木,而是東陵所產地東陵橡木。東陵橡木之下一般會生長一種草藥,名曰合合香。合合香的枝幹曬幹之後碾磨成粉,與東陵橡木一同製成香餌,則會柔和東陵橡木的氣味,使其飄忽不定,味性趨於龍口橡木。而合合草與奎木在一起,香味又會產生變化,延伸出一種類似春楠木的氣味。所以在下認為,洛先生所製的熏香中的三種香料,其實是眉山奎木、東陵橡木以及合合草。”


    皇上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致地問道:“洛瀟,到底是李讚儀對還是卡紮對了?”


    洛瀟頷首道:“是李讚儀對了。”


    皇上笑了笑,安撫地對卡紮道:“來使也不用介懷,這些犄角旮旯裏的小把戲,就連朕也是聽都沒有聽過。卡紮,到了你出題了。大可以向洛瀟報一箭之仇。”


    李曉香在心裏嗬嗬,什麽一箭之仇,明明心裏歡喜得要命,洛瀟擺了卡紮一道。


    卡紮扯了扯唇角,冷著臉讓人奉上了自己所製的香。


    洛瀟將盛香的雕花罐子打開,裏麵是有些粘稠透明的東西。


    李曉香閉著眼睛嗅了嗅,聞到了一股果香,心道“不好”。果香品類繁多,特別是柑橘類的香料,隨手就能寫出幾十種來。而且西殊國又盛產水果,什麽蜜柚紅柑的……這要如何區分?


    如果洛瀟不能完全辨別出其中的香料,這一局頂多就是平手,無論自己是贏還是輸,都扭轉不了局麵了。


    洛瀟還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他另取了一隻杯子,倒入溫熱的白水,再舀起少許的果香,手指輕輕一點,落入熱水之中,徐徐攪拌了起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要喝果茶呢,但李曉香卻對他佩服了起來。這家夥以溫水將香料化開,熱氣帶著香氛湧起,會更加洋灑,凝聚的香味也將脫離出層次來。可就算有了層次,果香大同小異,還是十分難以辨別啊。


    “這第一種香,乃是取自佛手柑的果皮。它雖然有著清新細膩的柑橘味,卻又帶著少許的花香,十分特別。”


    聽起來,佛手柑的味道似乎容易辨別,但隻有真正的高手才知道所謂“少許的花香”要多麽靈敏的嗅覺才能感受出它與其他柑橘類香料的區別。


    隨著水溫略微冷卻,香氛在毫不知覺間變化。


    “第二種香,乃是葡萄柚。它味道清新,與佛手柑十分相近,隻是多了一點點甜味。”


    同樣的,這一點點甜味若隻有佛手柑與葡萄柚還能辨別出來,可是這裏麵還有其他的香料幹擾,洛瀟竟還能如此淡然地品聞出來,李曉香這次真的想要燒香拜他做大神了!


    “所以這第三種香則是桃橙。桃橙乃是西殊國特有的水果,它的氣味既有葡萄柚的甜美又有佛手柑的清新,且甜美之味十分濃鬱,恰好能遮蓋住葡萄柚的那一點甜味。隻是葡萄柚的甜味中又透露出些許的酸,這是桃橘如何掩蓋也掩蓋不了的。”


    卡紮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總算清楚地認識到,大同小異的果香並不能迷惑到他的對手。


    “而這第四種香,則是香茅。香茅有著強烈而清新的檸檬味,一旦與桃橙相結合,就會酷似紅柚。但卻沒有紅柚原本的酸度。”


    卡紮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望向洛瀟的目光裏多了一絲讚賞。


    “洛先生,你可確定我的果香裏就沒有其他的香料了?”


    “沒有。雖然都是果香,但是香味中的甜度與酸度終歸有所不同,加的多了,對比的就更明顯了。畫蛇添足,反而更容易識別。不知道在下答得可正確?”


    卡紮起身,朝皇上握拳行禮道:“洛先生說得絲毫無誤,在下敬服。”


    皇上終於露出了笑顏,抬了抬手道:“看著你們切磋,朕今日也算打開眼界。原來製香也有如此多的門路。李讚儀,納哲,朕對你們的較量可是越發期待了啊!”


    納哲起身,向皇上行了一個禮道:“納哲也是十分期待李讚儀對納哲所製的香有何指教。這一輪,不知可否由納哲先出題?”


    皇上點頭道:“納哲遠來是客,要先出題也無不可。”


    納哲扯起唇角,揚了揚手臂,宮人們便將一隻十分漂亮的八寶玲瓏碗端到了李曉香的麵前。


    李曉香愣在那裏,她還沒有回過神來。方才還淡然隔岸觀火般的心態全然沒了,隻聽見自己胸膛裏的心髒砰砰亂跳。她能品的出來嗎?她會不會漏掉什麽?她會不會也像姚念一樣著了對手的道兒?這個納哲一看就不是善茬……


    八寶玲瓏碗已經被送到了她的麵前,她卻遲遲沒有抬手將蓋子撩起。


    這時候,一旁的洛瀟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扣了扣,發出的聲響令李曉香回過神來。


    “李讚儀,所有香料都有跡可循。靜下心來,所有的線索都在你的心裏。”


    李曉香呼出一口氣,感激地向洛瀟點了點頭。她有什麽可害怕的,天下香料的變化不過如此。


    清除所有的雜念,放空腦海中所有對香氛的印象,李曉香的心緒就似一灘淨水。


    她緩緩將八寶玲瓏碗打開,這才發覺裏邊盛著的竟然是淡淡油。取來少許點在手上,才發覺質地十分之清爽均勻。


    低下身來,鼻間緩緩蔓延開十分濃鬱的花香,花香之中滲透出淡雅的清香。


    李曉香被迷惑了,她感覺這碗中的香料似乎隻有一種,濃鬱的令人迷醉的,所有細微的變化渾然一體無法拆解,似是香料在醞釀之中演變而出的氣味。


    李曉香頓然聯想到了某種花材,但是這花材即便在現代要提煉出香氛也是極為奢侈的事情。所以李曉香不禁懷疑,這真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花材嗎?


    看著李曉香眉頭緊皺,片刻未曾舒展,納哲撐著側臉,好整以暇道:“李讚儀,你可要小心地品,慢慢的品。若是錯了,滿盤皆輸。”


    姚念他們自然十分緊張,如今勝負都壓在了李曉香的身上,她決計輸不得啊!可著急歸著急,他們卻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生怕打斷了李曉香的品香。


    不要急,曉香。所有的香味隨著時間都會展現出它的層次,無論怎樣去偽裝,都會露出端倪。


    李曉香的眉心的皺痕逐漸散開,撥開雲霧一般。


    第一種被鼻腔辨識出來的,是清新的氣息,悄無聲息沁入心脾。


    接著引來一絲甜香的氣息,交揉著酷似綠薄荷的淡雅香氛。


    隨著這些氣味的散去,更加清晰的則是濃鬱的香甜氣息。


    李曉香呼出一口氣,扯起了唇角,若是在現代,納哲一定會是技藝高超的偽造大師,用價格便宜的香料來擬製千金難求的奢侈香氛。


    “這第一種香氛,是貴國的綠薄荷,它的氣息與我大夏民間的清心草香味相似,是同源同宗的香料,清新入肺,散發的速度較快。而你使用綠薄荷這樣一種與其他香料差異如此明顯的香料,就是為了讓我辨識出它,好讓我不那麽注意到其中的另一種香料石蠟紅,也就是你們西殊國的天竺葵。”


    納哲拍起手來,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除了綠薄荷與天竺葵,你還能辨別出什麽來?”


    “天竺葵本身除了有綠薄荷的清香之外,還有另一種香甜的氣息,這種香甜的氣息與棕櫚草交織在一起,甜美非常。”


    李曉香盯著納哲的眼睛,當她念出“棕櫚草”的時候,納哲的笑意終於消退了。


    “而這種甜美就極度地與另一種極為難以提取的香料相似,甚至於如果不是一等一的品香高手,就會以重金將它買下來。可偏偏天竺葵與棕櫚草的金貴不及這種香料的萬分之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曉香的身上。


    納哲給她挖了一個大坑,可沒有人想到李曉香似乎就要從這坑裏爬出來了,又或者說,她壓根就沒跌進去!


    “哦,是什麽?”


    “玫瑰。”李曉香手指撚了撚,她自己不知道此刻的她微微低垂著眼簾神色淡然的模樣在其他人的眼中是多麽的高深莫測,“玫瑰並沒有被廣泛引入大夏,隻有少數十分富裕的商旅才能買到少許幹燥之後的玫瑰花瓣。這些花瓣一般在沐浴之時被撒入浴桶之中,以熱水帶出濃鬱的香氛。而你使用的則是油吸法。以油脂吸取新鮮花瓣的香味。你想的是隻有一點點的玫瑰花香,絕對會被天竺葵以及棕櫚草混合之後極為相似的氣味所覆蓋。但是玫瑰花的香氛散發的要比天竺葵以及棕櫚草慢。隻要我夠耐心,慢慢的等,一旦天竺葵的氣息消弱了,甜美的玫瑰花香哪怕隻有一點點,也不會聞不出來。”


    納哲看著李曉香的目光猶如在看一個怪物,她極為認真地說:“我以棕櫚草來仿製玫瑰花的香味,一直以來都無人辨識出來。你是第一個將我如何仿製的細節說得清清楚楚的人。”


    這番話,無異於承認李曉香所說的絕對正確。所有人不由得呼出一口氣來。


    “你拆解了我所調製的香,不意味著我拆解不了你的。拿出來,讓我見識見識你的香吧,李讚儀!”


    這是公然的挑戰。


    所有人翹首以盼,想要知道李曉香到底調製的是怎樣的香。


    宮人將一隻白色的小瓷瓶送到了納哲的麵前,瓶口封著一層薄蠟。納哲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將蠟刮開,打開了瓶蓋。


    一股溫熱香辣的氣息湧入空氣之中,逐漸彌散開來,反而誘人起來,令人不自覺想要多聞上一聞。


    納哲皺起了眉頭,香氛的氣味十分和諧相近,明明能隱隱感受到似乎有幾種香料在一起,可偏偏無法輕易將它們分開。


    辛辣……尖銳……略帶樹脂的氣息……


    “黑胡椒殼。”納哲開口道。


    “沒錯。”李曉香大方地承認。


    清甜中雨黑胡椒的辛辣交織在一起,這到底是什麽呢?


    納哲的手指按摩著下巴,良久,終於開口道:“桃金娘。”


    “第二種香料也對。”


    納哲的神色並沒有因為李曉香的肯定而舒展。她大喇喇慣了,甚至還有些恃才傲物。卡紮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用心專注的模樣,心底不自覺也對李曉香敬佩了起來。


    隨著香味越來越悠遠,似乎隱隱有木頭的香味以及些許的麝香,納哲不禁思度,難道李曉香真的添加了麝香和某種木香?這種木香是什麽?不是檀香不是沉香不是花梨木……


    不……不是木香……


    納哲歎一口氣,忽然驚醒過來,對李曉香也是由衷的佩服,“這第三種香料,是纈草。纈草的香味中帶有麝香與木香,你一開始使用辛辣溫熱的黑胡椒與桃金娘就是為了讓我感受到纈草所帶來的類似麝香,讓我以為你添加了麝香與某種木香,但其實這隻是纈草的香味罷了!”


    在眾人眼中,能辨別出纈草,已經是極為難得,這恐怕就是李曉香的題眼所在。


    姚念搖頭歎了口氣,心想若是和局,也是好的,至少大夏沒有輸,西殊也沒有贏,雙方都有麵子。


    “第三種香料也沒有錯。”李曉香的唇上仍舊是淺淺的笑容,洛瀟從她的笑容裏看到一種小小的得意。


    看來,最後的結果仍舊有可能逆轉。


    納哲眯起了眼睛,將瓶口蓋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將茶水置於鼻間,接著茶香清除方才所有聞過的味道。


    片刻之後,她再度打開瓶口,閉目品聞。


    黑胡椒殼沒有錯……桃金娘也沒有錯……纈草……


    等等,這一絲溫熱辛辣的氣味,與黑胡椒殼一起湧出,卻又多了一點點清新的是……


    哈……


    納哲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我沒想到,你連這個也拿來製香了!”


    “哦,不知道你還辨別出了什麽來?”


    “是生薑。”納哲的笑容十分燦爛。


    姚念與水東來等臉上的頹然更加明顯了。再他們看來,李曉香所設下的最後的陷阱也被納哲戳穿了。


    李曉香卻仍舊笑意盈盈,“閣下肯定嗎?”


    “自然肯定。你所用的香料就是黑胡椒殼、桃金娘、纈草以及生薑!”納哲看著李曉香,目光裏是一種自信的篤定。


    李曉香麵向皇上與皇後,行了個禮道:“請皇上宣判吧。”


    皇上臉上的表情倒是十分淡然,但眼睛裏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外流。


    “這一局,是我們大夏的李讚儀勝了。”


    “什麽”卡紮、摩羅地等人瞠目結舌,他們從沒有想過納哲會輸給誰。


    納哲更是不顧禮儀站了起來,“這不可能!李讚儀如何勝了我!”


    皇上不緊不慢地揮了揮手道:“西殊國的使節不用著急,納哲有一味香料並沒有辨別出來。”


    “是什麽香料?”納哲睜大了眼睛看著李曉香。


    李曉香頷首一笑,緩緩道:“是廣藿香。廣藿香是少有的定香劑,能夠將之前的那四種香料揉和在一起,恰巧廣藿香略微辛辣的木製清香又與這四種香料相似,而且越陳越香,仿佛這四種香料首尾相顧之後的餘香一般。”


    納哲倒抽一口氣,向後踉蹌了兩步,終於反應過來。其他人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納哲低頭笑了起來,“李讚儀!我認輸!你確實棋高一著,隻是勝敗從來沒有定數,下一次,你未必還能贏!”


    李曉香淺笑而不答,心裏卻道:我幹嘛下一次還來跟你比!我又沒有毛病!


    皇上拍手笑道:“納哲姑娘心胸開闊,不拘泥於一時之勝敗!朕也十分之佩服!願大夏與西殊之邦交,如同今日這般,無成敗之定數,修萬年之好合!”


    感謝皇上的總結陳詞!


    李曉香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水,這才發覺洛瀟正對著自己笑。


    “李讚儀,你不覺得你我二人也是百年好合嗎?”


    “洛老板,讓太醫給你瞧瞧,你腦子有沒有病吧!”


    又是一派歌舞升平,酒宴流水而過,李曉香卻沒有絲毫的食欲。她依舊掛念著皇後娘娘對她的承諾。


    酒宴之後,李曉香被夏姑姑帶到了儲秀宮。皇後娘娘端坐於上,唇上笑意和熙,說話的聲音裏也透露出一股對李曉香的欣賞和包容之意。


    “本宮記得當日答應過你,若你能助大夏贏得此次聞香大會,便答應完成一個你的心願。”皇後娘娘拂了拂衣袖,笑問,“李讚儀,你的心願是什麽?”


    李曉香並沒有得勝之後的喜悅,反而更加的淡定從容。禦賜的珠寶已經是少有的珍品,而錢財對於李曉香而言不過身外之物。這一次,她向皇後娘娘行禮,身姿如同在宮中待了許久一般,無論是低頭還是躬身的角度皆恰到好處。


    “娘娘,民女的心願隻得一個。當日楚溪休了民女,隻不過擔心楚家假銀票謀逆案無法洗清,連累李家,但在民女的心中,楚溪永遠是民女的夫婿,民女隻想做回楚家的兒媳,與自己的夫婿共進退。倘若他日楚家當真滿門抄斬罪誅九族,與民女的父母、兄長無關。”


    李曉香低著頭,仍舊保持著叩拜的姿態,卻沒有絲毫卑亢之感。


    皇後的目光輕顫,隨即歎了口氣道:“李讚儀,你這又是何苦呢?你明明知道楚溪休了你就是為了保你的性命,可你卻偏要回到楚家,這不是枉費了楚溪的一片心意?”


    “娘娘,民女相信楚溪一定有能力證明楚家的清白。他若真如同娘娘所言,對民女有情,哪怕千難萬險也一定會活著回到民女的身邊。如今楚家風雨飄搖,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又怎能各自飛?民女唯一介懷的不過是自己的決定會連累父母以及兄長而已。請娘娘成全。”


    皇後娘娘為難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行入了儲秀宮。一旁的宮人們紛紛低下身來跪拜行禮,而李曉香本來就是低頭跪拜的姿勢,根本沒有注意到來人。


    對方走過李曉香,在皇後的身邊坐下,“李曉香,你果然有情有義,不枉楚溪絞盡腦汁隻為保你周全。當初,皇後答應你的要求是說不違國法道義,對嗎?”


    李曉香沒想到皇上竟然會來,一時之間慌了神。


    “回……皇上,皇後娘娘確實是這麽說的。”


    “所以朕和皇後不能答應你這個要求。”


    “……啊?”李曉香詫異地抬起頭來。


    皇上微微一笑道:“李曉香,當日米丞相攜楚溪的親筆請願書前來向朕求情。楚氏銀樓的先祖乃是大夏的開國功臣,因無意入朝為官,執意從商,高祖皇帝感念其恩義,曾答應子孫後輩一定會善待楚家。而他向朕求的是什麽,你想必十分清楚。朕若再答應了你的請求,便是對楚家失信,有違道義。”


    李曉香抿了抿唇。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傻,以前看電視劇裏那些什麽貞潔烈婦,未婚夫就是死了也要抱著靈位成親什麽的太過迂腐可笑,若是投湖自盡之類的就更加荒唐。人生那麽長,為什麽就不能為自己好好活著呢?


    可等到了她的頭上,她終於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她要的不是萬人傳頌的聲名,她隻想承受他所承受的一切。


    “李曉香,你起身吧。朕雖然不能答應你這個要求,卻像你一樣對楚家深信不疑。朕與大理寺、都察院以及刑部商議了許久,倘若局勢當真不可挽回,至少也要替楚家保住一絲血脈。楚家到了楚溪這裏,已是一脈單傳,若想要保住楚溪的性命,除了證明楚家的清白之外,還有另一個方法。”


    “什麽方法?”


    “將功折罪。銀樓的銀票乃國之錢銀流通之本。楚氏銀樓的銀票原本是世上最難仿製的雕版。如若連楚氏銀樓的雕版都能被仿製,那麽其他銀樓甚至於皇票的信用都岌岌可危。楚家若能想出什麽有效的辦法來杜絕假銀票,便是有功與朝廷大利於天下。楚氏銀樓也許保不住,三司還可以引用舊例,保住楚家人的性命。”


    “皇上,關於杜絕假銀票這一點,民女早有研究。”


    “哦,還當真是近朱者赤啊!朕願聞其詳。”


    李曉香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低頭呈了上去。


    皇上接過紙,一旁的皇後也望了過去,“這紙張上的花紋倒是十分華麗複雜。可楚家之前的銀票雕版也不遜於此,若當真遇上雕工出眾的師父,也未必就不能……”


    皇上笑了,將這張紙抬了起來,透過光線,可以看見正麵與反麵的紋路明細若遊絲卻能分毫不差地對接在一起。而紙麵的中央還能夠剛好看見一個無色的“楚”字。


    “有意思!有意思!看不出來你不但懂得製香,對銀票也頗有了解。”


    “一直以來,我大夏銀票的辨偽之道,一來是靠朝廷的厲法,對於任何仿造銀票者嚴懲不貸。二來靠的就是各家銀票的密押以及雕版的紋飾複雜程度。民女思來想去,若這些還不夠,就得另辟蹊徑。”


    皇上點了點頭道:“這對印之術,加大了雕版被仿製的難度。正反兩塊雕版自然是來自同一個原始圖樣。分上下兩段雕刻之後,再將原始圖樣毀去。日後,若有不法之徒妄圖仿製雕版,就隻能將銀票描摹拓印下來,可拓印之後必然有誤差,難以將前後兩麵對印。此法確實妙哉。”


    皇後好奇地指著紙張中間的楚字道:“這個字簡直就是嵌在紙張之中的。若不是對著光線看,根本就看不到這個楚字。此字無形,無法用一般的方法描刻,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民女隻是在抄紙簾上做了些手腳罷了,在皇上與皇後娘娘麵前不過雕蟲小技。民女稱這紙中的圖樣為水印。天下銀票的紙張皆出自朝廷,水印的圖案可由朝廷把握。民間就算仿製,也無法仿出一模一樣的水印。”


    皇上雖然未有言語,皇後卻看出了皇上眼中的欣賞之意。


    “皇上,果然心思巧妙啊。本宮也覺得再複雜的雕版,終歸是人雕出來的。既然是人雕的,那旁人也能仿刻。倒是這對印和水印並非雕工一流就能仿造的出來。因為所有雕版都要有圖樣,圖樣拓印不下來,再好的雕工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朕會將這張紙交給三司判研,夠不夠將功折罪的標準,可不是朕一人說了算。”


    “民女謝皇上大恩!”


    終歸有一線希望,而自己總算也為楚溪做了些事情,李曉香的心中終於暢快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通報聲:“報鳴欒郡急報!”


    皇上立即正襟危坐,皇後娘娘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進來!”


    “啟稟皇上!鳴欒郡外忽然出現一支五千餘人的騎兵隊伍!軍配精良!且早有預謀!鳴欒郡無險要可守,而這支叛軍的兵力卻一直在增長!郡守百裏加急,倘若鳴欒郡失守,都城近在眼前!”


    整個宮廷惶恐了起來。塞北有橫王為禍,西邊的鳴欒郡又被叛軍圍困。


    “五千餘人的軍隊,怎麽可能會突然出現?”


    “回……皇上,這些叛軍全部假扮成商旅,軍


    械藏於馬車之中。他們零零散散來到鳴欒郡,並未急著集結現身,而是靜待時機!鳴欒郡根本無法察覺,待到他們起兵,就隻能被動防守!請求皇上派兵解圍!”


    皇上略帶諷刺地一笑,“安王真是下了招好棋啊!”


    安王這個名字,如同一根尖刺,紮入李曉香的心髒,呼吸都在抽痛。


    米丞相與其他朝臣緊急入宮麵聖。後宮理應避忌前朝政要,於是皇後娘娘帶著李曉香先行退離


    。


    此時的李曉香隻覺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溪還在西川呢!他會不會遇上這些叛軍?他是不是還平安?他的行蹤會不會已經被安王發現,他會不會已經遭遇不測?


    心中一千一萬個擔心如同山巒巨石壓在她的身上,頓然不得喘息。


    李曉香一個踉蹌,還好身旁的夏姑姑扶住了她。


    “李讚儀!李讚儀!”


    李曉香隻覺得頭頂一陣暈眩,如何也站不起身來。


    “快!去請太醫來!”皇後娘娘見李曉香臉色蒼白,唇上毫無血色,也跟著擔心了起來。


    朦朧之中,李曉香隱隱聽見有人在說話,好像是兄長李宿宸的聲音。


    她下意識伸長了手,有人握住了她,果真是李宿宸,“太醫!太醫快來看一看,李讚儀她醒過來了!”


    太醫替李曉香把了把脈,安慰道:“李大人,李讚儀會暈厥是因為為了聞香大會幾個日夜沒有足夠的休息,再加上心有鬱結不得舒展,導致氣血不暢。現在李讚儀已經醒來,隻需安心調理,不日便得康複,李大人實在無需太過擔憂。”


    “多謝太醫。”李宿宸呼出一口氣來,李曉香的眼睛裏蒙著一層水霧,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李宿宸如此擔憂的神色了。


    “哥……西川那邊怎麽樣了……”


    “還想著西川?當初楚溪離開都城之前將你交托於我,如今你這副樣子,若是楚溪當真回來了,我如何向他交代?你且安下心來,皇上早就接到了楚溪從西川傳來的消息,說安王假借當地富賈捐錢修路為名,修了一條從蒙城直到鳴欒郡的道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皇上百裏加急,命韓將軍父子兵分兩路,韓老將軍率兵前往北塞,而韓釗將軍則率領一萬精兵直接奔赴鳴欒郡。安王這才在鳴欒郡集結了不到萬人,正好被韓將軍阻截。安王是不可能稱心如意的。”


    “那楚溪就立下大功了,對嗎?”


    “不止是如此,米丞相也收到了消息,楚溪與陸毓在西川搗毀了安王製造的假銀票的造紙坊,還帶回了不少罪證還帶回了人證。等到刑部收到這些罪證,提審之後就會放了楚老板了。”


    李曉香終於露出一抹笑容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等我見到楚溪那混蛋,一定好好揍他一頓!”


    “是……啊……”李宿宸扯起的唇角有幾分勉強。


    李曉香對他的表情太過熟悉,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她試圖坐起身來,用力按住李宿宸的肩膀道:“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楚溪出事了!你別騙我!”


    在一旁侍候的夏姑姑趕緊上前扶住她,李曉香此刻卻根本無法安穩地躺著,“李宿宸!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楚溪真的出了什麽事,你應該坦白告訴我!我知道你和楚溪都是比我要聰明許多的人!所以你們總喜歡替我做決定,可現在若是楚溪出了事,我絕對不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李宿宸吸了一口氣,沉默地看著李曉香,良久,才開口道:“既然你說你已經長大了,那麽我希望無論我告訴你的是什麽,你都能冷靜地接受。不做任何讓我,讓爹娘擔心難過的事。”


    李曉香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看來楚溪……凶多吉少,“你說吧。”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他不在人世。


    “楚溪本來抓捕了安王府的總管上了商船,但是這家夥不甘心,找了機會掙脫了繩索,還放了好幾個造紙坊的工人,煽風點火,說一旦被帶去了都城就要被抽筋拔骨嚴刑拷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幾個工匠試圖反抗,後被米丞相派去的人製服,安王府總管見沒了退路,便防火燒船跳江逃逸。楚溪為了捉他,也跟著跳入水中。無奈江水湍急,又是在夜裏,米丞相已經派人四處尋找,隻是至今都沒有結果……”


    李曉香睜著大大的眼睛,手指用力握緊,肩膀顫抖了起來。


    這個孽障!怎麽這麽傻!這麽蠢!那是江水!不是遊泳池!他做每一個決定之前就不能想一想她嗎?


    如果他做不到不讓她傷心難過,當初就不該叫住她!為什麽還要走進她的普通安逸的生活裏?留下了印記之後又揚長而去?他是不是真的覺得她不夠愛他?所以他出了什麽事,她還能沒心沒肺地忘記他,然後安然地過自己的生活?


    數日之後,米丞相將陸家船隊帶回來的罪證以及工匠們送交刑部,其中還包括仿製雕版的蘭氏父子。他感念楚溪將他從安王的手中救回,對安王府總管收買他偽造雕版一事供認不諱。楚厚風當日便被釋放。


    因為李曉香提供的銀票防偽之道被朝廷采納,以後各大銀樓票號的紙張中均製作水印防偽,而水印的抄紙簾將全權交由朝廷保管,楚氏銀樓的經營也恢複如常。


    北塞與鳴欒郡皆傳來捷報,韓氏父子大敗叛軍,恒王引頸而亡,韓釗生擒安王正在還朝的路上。


    太後因為這兄弟鬩牆一病不起,終日以淚洗麵,苦求皇上饒安王一條性命。


    李曉香因為聞香大賽一戰成名,如今溢香小築裏客如潮湧,作為合作夥伴的洛瀟更是乘勝出擊,將溢香小築裏的東西遠銷塞外。李曉香與洛瀟更是製香行業裏的龍頭老大,榮耀至極。


    但是李曉香卻並不喜樂。


    為什麽楚溪還沒有回來?已經過去一整個月了,所有的風波即將平息,可無論是楚家的人還是朝廷派去尋找他的人,都沒有任何結果。


    李曉香站在李府的庭院裏,盯著那一池碧水,月流成沙,斂入水底。夜已經深了,她卻絲毫也睡不著。


    整個府院靜悄悄的,而她的心也愈發的冰冷。


    “曉香。”


    溫潤的嗓音響起,驚得李曉香驟然轉身,一切恍若隔世。


    如同夢境一般,那個男子仿佛身披銀月,輕如蟬翼般一碰就碎,緩行而來,踩在她的心跳之上。


    他的眼角掠起滄桑,眉目間是疲憊又是希望,他依舊清俊,如同詩詞歌賦中盛讚的片段,不真實,卻如此深刻地存在於她的眼中。


    “……楚溪……你是人還是……鬼?”


    “我若真成了鬼,你是不是要對我退避三舍?”


    對方的手掌覆上李曉香的臉頰,眼中的心疼仿佛要將她的目光都絞裂,“你看你現在這樣……根本都沒有照顧好自己。你讓我怎麽安心?”


    掌心的溫熱讓李曉香清醒了起來。


    她的眼眶濕潤,被封閉的淚水奔湧而出,“那你就不要死……至少不能死在我的前麵!所有的不開心所有的痛苦都不該讓我來承受!”


    “對不起!我回來了!我掉進江水之中,隨波逐流的時候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那麽渺小。我以為我很聰明,我以為我想要做到什麽就一定能成功!可那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錯到離譜,我根本什麽都做不到!我沒辦法看著你犯傻,沒辦法在你闖禍的時候護著你,更加沒辦法抱著你……我一點都不聰明,我很蠢……”


    李曉香用力地咬在楚溪的肩膀上,直到自己的牙關發麻也不曾鬆開。楚溪疼到骨骼咯咯作響,卻仍舊抱著李曉香。


    那是他帶給她的疼痛,她隻是要他感同身受。


    他還記得自己筋疲力竭沉入水底的時候,那時候他才明白,老天爺給了他與她重逢的機會,卻未必會給他第二次。


    他可以放棄一切,隻求活著。


    隻有活著才能回到她的身邊!


    終於,李曉香鬆了嘴,驀地起身,一把將他推倒在地,用力地抹開眼睛裏的淚水,怒道:“你敢休了我!讓我成了都城裏的笑柄!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我要你好看!”


    楚溪呆坐在地上,看著盛怒到快要爆炸的李曉香,天崩地裂近在眼前!


    三年後,楚府中。


    楚夫人正在張羅著聘禮,忙進忙出,事無巨細。而楚厚風則坐在桌前,老神在在地喝著茶。


    楚夫人受不了他那淡定的模樣,用力推了楚厚風一把,“老爺!我說你怎麽也不上上緊啊!我們已經向李府提了十幾次親了,對方都紋風不動!你說是不是曉香丫頭嫌棄我們的禮數還不夠周到啊!”


    楚厚風無所謂地搖了搖頭,“這是溪兒與曉香之間的事情,你去參和什麽?”


    “我怎麽能不管啊!曉香本來就是我們楚家的兒媳婦!可現在倒好,那個什麽恒香齋的老板洛瀟隔三差五地拜訪李府,都城裏都在說什麽他和曉香才是天作之合!還有曉香的哥哥李宿宸,近日做了刑部侍郎!再過幾年,現任的刑部尚書就要告老還鄉了!明擺著李宿宸就會接那個位置!多少達官顯貴要巴結他啊,不止打他的主意還想著打曉香的主意呢!”


    楚厚風歎了口氣,被自己的夫人說得耳朵都要起老繭了,隻得認命道:“好!好!好!我今日就下拜帖,明日就上李府,親自與李宿宸還有曉香好好說說!這年輕人鬧變扭,鬧了三年也該差不多了!”


    “誒,這才是嘛!曉香肯定會聽你的!”


    此時,李曉香正在收拾行囊,一駕馬車停在李府門前。


    李曉香剛一上車,就發覺楚溪好整以暇坐在裏麵。


    “喂!怎麽是你!”


    楚溪笑著傾向李曉香,“你不是接到納哲的邀請,要去西殊國嗎?我陪你去。”


    “我要你陪做什麽?你在你的楚氏銀樓裏好好呆著吧!”李曉香氣哼哼瞪著他。


    “你這麽個路癡!前往西殊的道路這麽漫長,你又是個路癡,一個不小心就消失在某處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多淒慘?我能不陪著你嗎?”楚溪一把將李曉香扯進懷裏,還不忘在她的臉上用力親一下。


    “你個王八蛋!沒見過你這樣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


    “甩掉了還得了?我知道你心裏還在生我氣。我想到了一個補償你的方法!”


    “什麽鬼方法?”


    “很簡單啊!你嫁給我,然後再休了我!我們就扯平了啊!”


    “你當我蠢啊!你給我滾下去!”


    “我又不是球,做什麽要滾?你看,全天下還有誰像我這麽對你好?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虎妞站在溢香小築的門口,啃著芝麻糖,芝麻和雞皮疙瘩一塊兒落滿地,望著馬車逐漸遠去,感慨一聲道:“當真是婦唱夫隨啊!”


    再一抬頭,禦賜的匾額“香溢天下”高高懸掛,在晨曦之中別有意境。


    都城裏人人都在說,一個是“香溢天下”,一個是“匯通天下”,怎麽看都是“天作之合”。


    李老板,你就別像個螞蚱一樣蹦躂了。


    再蹦躂也蹦躂不出楚公子的五指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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