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奧納多平日裏總是會有聊不完的話題,哪怕是窗邊曾落下一隻被打濕翅膀的雲雀都想和她講。


    而在這幾天裏,他顯然躊躇又猶豫,比從前安靜了許多。


    海蒂還在觀察著豌豆苗的發育情況,一邊記錄著繁雜的信息,一邊隨意開口道:“列奧,最近在想什麽?”


    青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沒什麽。”


    “真沒有什麽?”她瞥了他一眼,眼裏流露出笑意來:“那我不問了。”


    “不——等一等。”列奧納多悶悶道:“可以和我講幾個故事麽?”


    “故事?”海蒂筆尖一頓,繞開了一叢歪倒的植株,反應過來了什麽:“是拉斐爾把那幾個童話故事告訴你了麽?”


    列奧納多並不清楚‘fairy-tale’是什麽意思,但還是誠實的點了點頭:“我很喜歡,從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


    海蒂眉毛微揚,心裏忽然覺得有幾分可惜。


    她知道他的性子與喜好,如果這樣的人放到五百年後,可能也完全顧不上畫畫,反而沉迷真人秀和電視劇集的拍攝製作了。


    當初在斯福爾紮宮裏看見他設計的舞台場景時,海蒂就覺得有些遺憾。


    列奧其實創作出了比那些畫作更為複雜和絢麗的作品,但許多都隻能留在這個時間點裏,無法在未來再現。


    如果這個時代也有攝影機的話,人們會更加讚歎世間竟有這樣的天才。


    “好啊。”她應道:“那就隨便講一個好了。”


    大概是列奧如今已是高挑又俊美的成年人的緣故,海蒂沒有選擇那些哄小孩入睡的童話故事,而是給他講了《魂斷藍橋》。


    1940年的時候,她因為個人的原因錯過了《煤氣燈下》和《卡薩布蘭卡》的片約,選擇與克拉克·蓋博共同出演《繁榮小鎮》。


    那位紳士後來憑借《一夜風流》與《亂世佳人》獲得了多項大獎提名,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的白瑞德。


    也就在那一年,《魂斷藍橋》一炮而紅,聽說在東方也相當的受歡迎。


    海蒂回憶著前世早已散場的那段歲月,低頭寫著意大利文的實驗報告,和列奧納多講了一個悲傷又壓抑的故事。


    年輕的舞蹈演員在長橋上與軍官一見鍾情,為了見他最後一麵錯過了舞蹈演出,最終被命運捉弄淪落風塵,成為依靠出賣身體而苟活的妓女。


    可軍官並沒有如傳聞所言戰死他鄉,反而帶著榮譽與驕傲再次歸來。


    那墮落又痛苦的姑娘最終無法釋懷,在成為新娘的前夕跳下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座長橋。


    達芬奇原本在侍弄著豌豆苗聽她講述故事,後來動作也漸漸停頓了下來。


    等到海蒂講完那墜橋的結局之後,他也久久沒有開口。


    海蒂觀察著他的表情,放緩了語氣道:“也許這個故事太凝重了一些。”


    但對於貞潔和愛情的觀念,這個時代的人們恐怕會體會的更加深刻。


    極端的自製與縱欲交纏反複,愛和性被完全割裂,而且柏拉圖般的感情被不合邏輯的強行推行。


    可哪怕是在最黑暗的中世紀,人們也渴望著愛情,仿佛是野獸的本能一般。


    去靠近對方,去成為對方生命中的唯一,甚至可以愛一個人到甘願為此死去。


    “我好像懂了一些。”達芬奇喃喃道:“她選擇墜橋,不一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殘缺的,不再貞潔和幹淨了。”


    “你覺得……”


    “也許是因為這種感情,原本就是苛求完美與極致的。”他下意識道:“因為愛,所以想要把人生中所有的美好都奉獻給另一個人,想要成為無可挑剔又足夠值得被愛的存在。”


    而當她做不到的時候,巨大的失落感和愧疚感就會如同深淵一般將她吞噬。


    海蒂怔了一下,望著他道:“這不太像你會說出的話。”


    她記憶中的列奧,是對藝術專注到近乎刻板的男人。


    他會擁抱自己,也會牽自己的手,也曾語氣堅決地表達過對愛和異性的抗拒。


    可他是在……什麽時候,開始懂得這些的?


    青年抬眸看向了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什麽。


    他對她的感情,又何嚐不是如此。


    她去經營牧場,去做葡萄藤的研究,去處理青黴素和政治的各種問題。


    他便下意識地追隨前後,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與她有關。


    他的世界已經擠不下其他的任何人了。


    “是啊。”他垂眸笑了起來。


    “也總該會懂的。”


    正如一場避無可避的東風。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第54章


    “buon ferragosto!”


    伴隨著教堂高塔的古老鍾聲敲響,綿長又低沉的謝主曲也同時響起。


    “智慧啊!你由至高者的口中出生,從地極到地極,治理萬物,寬猛相濟:求你來教導我們智慧之路——”


    上千盞燈燭高懸在教堂的聖像旁,排列成長龍的信徒們同唱詩班一起吟詠祈禱。


    聖母百花大教堂猶如廣開大門的贖罪告解之所,落在穹頂上的晨光也宛如是上帝的注視。


    “——全能者為我作了奇事,今後萬代的人都要稱我有福。”


    鍾聲在整個佛羅倫薩城如星辰一般環繞,連孩童都靜默了聲音,無數人低沉又虔誠的祝禱重合交疊,如同無形的磚石在堆積成通天塔。


    又是一年一度的聖母升天節。


    耶穌的聖像被拖拽到了高處,象征著他與聖母一同回歸天堂。


    洛倫佐穿著深紅色的長袍立在機械鴿子之前按下了機關,後者長鳴一聲揚翅衝進了馬車上的煙花塔上,下一秒爆炸聲開始旋轉迸發,馬兒高嘶著往前跑去。


    遊行和慶典也因此開啟,化妝成天使和聖者的演員們在長列中高唱著讚歌,□□布景上描畫著無數的聖跡。


    “我的靈魂,要頌揚上主我天主——”


    教士跟隨著狂歡的隊列一同前行,向道路兩側的人們遞予象征著好運的橄欖枝。


    一心想為著兒女祈福的農婦簇擁著向前爭搶,還有小偷在人群中渾水摸魚。


    海蒂差點被人群衝走,被擠得踉蹌了一下。


    在她往後仰倒的那一刻,列奧納多伸手抓緊了她的手。


    他們對視了一眼,身後的讚歌嘹亮而又歡欣。


    “我的心神,歡悅於我教主天主——”


    她定了定神,回握住了他的手,跟著他一起逆著人流往另一處走。


    遊行隊伍離開的同時,騎士們騎著駿馬昂首而來,人群後退著為他們空出賽馬的場地,還有小販提著藤籃兜售著漿果和糖塊。


    大力士們舉著橘子樹將石塊般的肌肉繃緊裸露,還有小孩兒開始尖叫著追逐起來。


    煙花迸裂的聲音伴隨著馬車的遠去漸漸消散,更多的看客開始揮舞著銀幣為騎士們下注。


    海蒂原先隻是想過來走個形式,如果總是缺席容易被猜忌誤會。


    但大概是由於佛羅倫薩擴張頗大的緣故,這兩年的城民也多了不少——真應該直接和那些美第奇們坐在一起,起碼貴賓台上沒有被踩斷腳趾的風險。


    列奧納多大笑著牽著她脫離開蜂群一般的人潮,風笛聲和提琴聲猶如繚亂的群鳥一般在上空起起落落。


    她在空曠些的地方站定,長舒了一口氣道:“去年在米蘭也沒碰見這種陣仗。”


    列奧納多掏出銀幣買了杯橘子水遞給她,揚長了聲音道:“兩三年前,你可就嘟噥著再也不要來這湊熱鬧了。”


    海蒂挑起了眉毛,喝了兩口才緩過來:“絕不——到了聖誕節的時候,我做完彌撒就走!”


    青年笑著幫她拍了拍背,側頭看了眼越來越嘈雜龐大的人群,笑著開口道:“其實這個節日原本是在一兩千年前,由羅馬的君主定下的休假傳統。”


    牲畜牛馬們掛上花環蹄鈴,被驅使著跑過整個城市供人們取樂,所有的酒館和小店都可以休息一陣子。


    他們一路往王宮裏折返,開始討論返回米蘭的事情。


    葡萄已經有好些提前熟透了,毒性測試的時間也提前了一個多月。


    如果籠子裏的那幾隻兔子狀態正常的話,也許再過三四個月就可以正式離開這裏了。


    三五成群的遊客實在太多,他們至少一路上碰見了四個法國人,海蒂一麵側頭觀察著他們的背影,一麵揮手散了些濃烈的香水味。


    “現在杜卡萊王宮已經快搬空了,”她歎了口氣道:“夫人和小孩兒們全都過去了,油畫倒是一樣不少。”


    “聽說碧提宮的新油畫都已經裝了大半。”列奧納多打了個哈欠道:“我們過段時間也可能要搬過去,回頭我和小桶可以帶你去打獵。”


    “抓狐狸?”海蒂揉了揉眉頭道:“那等我們走的時候,要帶上拉斐爾麽?”


    “何止是拉斐爾?”列奧觀察著她的表情,語氣遲疑了一秒鍾:“其實米基,他也有點想和我們一起去米蘭。”


    他原本感覺那男孩有些討厭自己,可自從他們解剖完那屍首之後,小家夥好像粘人了許多。


    不光是看完了自己給他的好些手稿,還開始畫全身的解剖分析圖。


    真是很有天分的年輕人啊。


    ……全帶走?


    這不合適吧?


    海蒂定了定神,見他還在看自己生氣了沒有,忍住笑意板著臉道:“那可需要大一點的院子。”


    “——交給我了!”


    他們最後商定的離開時間是十一月中旬左右。


    牧場和顏料工坊的生意都應該回去查點清算,而且斯福爾紮先生也給列奧寫信過來,催促他早點回去幫忙設計宮廷的樓梯。


    海蒂在思忖片刻之後,決定自己單獨去找領主提前確認這件事情。


    如今的洛倫佐,已經是集多重光環於一身的主教與領主了。


    教權合一似乎隻需要一個契機,而他在紛亂和戰爭中敏銳的抓住了這一點,為美第奇贏下了更多的戰利品。


    如果日後一切順利,他的兒子們也會相繼滲透教廷,甚至可能成為下一任的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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