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件裏的文字平整得沒有一絲頓挫, 隻是在冷靜地宣布一個消息。於是看郵件的人的情緒也難以跟著起伏, 隻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消息。


    除了一些唏噓,連點傷感都擠不出。


    這是當下楚千淼和秦謙宇的心理感受。


    劉立峰和他們不一樣,他顯得很詫異。他跑去問任炎:“任總,老崔他怎麽了啊?我們倆天天一起吃飯, 我沒覺得他有什麽能導致突然離職的私事啊?”


    楚千淼在一旁聽得直搖頭。她想崔西傑哪怕有一點點劉立峰的單純勁兒, 也不至於把自己走到這個地步。可話說回來, 劉立峰他也……太單純了一點。


    她聽到任炎答複劉立峰:“你也不用太過驚訝,或者接受不了, 他也許是跳槽到其他券商另謀高就去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投行更是這樣,一次次跳槽就是你們的快速升遷之路。所以,”他頓了頓, 不隻是在對劉立峰說, 也是在對屋子裏的所有人說,“也許未來有一天,在座各位都會跟彼此說再見,到其他地方去高就, 開啟新的職業道路——”他眼神瞄到楚千淼的後腦勺,他從她一動不動的姿勢知道她在認真聽,“——那未必是件壞事,所以到那時,都不必過分傷感。”


    楚千淼不知道為什麽,聽著這段話,她現在就有一點傷感了。


    她想任炎這是在幫他們,為職場上的離別提前打預防針嗎?


    午休時,吃過午飯,楚千淼下樓去溜達。


    五月的天氣把綠草的顏色熏得更深更濃,把花朵催發得更大更豔,把樹葉吹拂得枝繁葉茂。


    楚千淼走在羊腸小徑上,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夏天到了。


    她順著小徑向前走著。小徑盡頭有顆槐樹,槐花正開著。她每天中午都會過去看一看,嗅嗅槐花香,洗滌一下吸久了工業空氣的肺。


    今天的槐樹下,倒多了一個人。離著有段距離時,楚千淼就看清了那人是誰。


    那人穿著白襯衫黑西褲,站在樹下。午間日光穿過樹葉後被折射成了碎金子,點點金亮地灑在他身上。


    楚千淼想起自己小時候看的一部日本漫畫書,叫《白木蘭圓舞曲》。她覺得眼下的任炎好像裏麵的男主角。


    她走近樹下,看清樹下人手裏捏這根煙。沒有點燃,隻是捏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擾了他的吸煙時光。


    “任總。”她上前打了聲招呼。


    “嗯。”他回應了她一聲。


    她走到和他並肩的位置,一起向羊腸小徑的遠處看。


    “來抽煙嗎?”她主動問了聲。


    “正掙紮在抽與不抽之間。”他扭頭看向身側的她,回答著。


    楚千淼也轉頭,迎視著那兩道似乎在變得深邃的目光,一時不知道該對他說點什麽。


    ——為什麽掙紮在抽與不抽之間啊?


    不,不能這麽問。


    萬一他說,不是你讓我少抽一點。


    不,不行,這種答案太曖昧,聽多了人的心思就要安定不下來了。


    那說點什麽呢?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也有嘴笨的時候。


    一陣微風輕拂過來,槐花輕顫,送出芬芳。她打了個噴嚏。


    她覺得這個噴嚏打得真好,不會回答或者不想去答的問題都給它打岔掉了。


    她在噴嚏打完後自然地切換到下一個話題。


    她問任炎:“任總,你怎麽就這麽放了崔西傑?”


    任炎撇頭看她,挑了挑眉問:“覺得這不是我的風格?覺得按我冷淡沒人味的脾氣,我會一查到底,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


    楚千淼向耳後掖了掖頭發,沒接話。


    她是有點這麽個想法……


    任炎捏著那支煙,放到鼻下聞了聞,看著她說:“我就這麽放了他,可能是跟你待久了,被你傳染了吧,心腸硬不起來了。”


    他說著這話時有點漫不經心似的,聲音也帶著點淡淡慵懶,說完還挑了挑一邊嘴角,似笑非笑地那麽笑了下。


    楚千淼又抬手向耳後掖了掖頭發,即便它們根本沒什麽好掖的。


    “你……不像會這麽感情用事的人。”楚千淼很快鎮定下來說。


    任炎又衝她挑了下嘴角,而後恢複正色。


    “我對崔西傑說,曲鑫才把那頓飯錄了音,所以我們手裏有他幹的那些勾當的實質性證據。”頓了頓他說,“但其實,並沒有那個錄音,曲鑫才那個暴發戶,沒長那麽周密的心眼。我騙了崔西傑。”


    任炎又聞了聞那顆煙,然後他把煙放回了煙盒裏,將兩手插進褲子口袋,站得又拽又帥地,繼續說:“我確實不想因為這件事讓崔西傑的職業生涯一毀到底,他畢竟讀了那麽多年書,又費勁地考過保代,如果一生前途止步於此的話,太殘忍了些,不如讓他辭職。其實辭職對他來說不隻是懲罰,更是個改過機會。”


    楚千淼有點動容。崔西傑是遇上任炎了,他因此還能有個改過重來的機會。他如果長了心還有點人性,就應該記住任炎今天留給他的這點好。


    隻是有一點她還沒想透——


    “為什麽讓他辭職對他來說是個改過的機會?”她抬頭問任炎。


    任炎低頭看著她,一挑嘴角。他今天看起來耐心特別好,有問必答地對她說:“崔西傑以後還得在投行這個圈子幹,這個圈子的人脈是互通的。他去給別家券商投簡曆,人家一看他之前在我手下做過,就會過來聯係我問問看,這個人的業務能力到底怎麽樣,人品還好吧,他究竟為什麽會辭職,是犯了什麽說道還是為了通過跳槽升職。”


    有隻蜜蜂飛過來。楚千淼今天穿著件嫩黃色的連衣裙。蜜蜂最愛撲黃色,它繞著她飛啊飛。


    任炎抬手撩開蜜蜂對她的糾纏,接著說:“崔西傑他心裏也有數,知道他求職時必定會有這麽個環節。那麽他就會有所忌憚,不敢耍花腔和幹壞事,因為他知道我和他的新東家可以隨時通氣。這樣他就不得不改過。”


    楚千淼直在心裏歎息,為他的運籌帷幄也為他剛剛體貼地為她撩走蜜蜂。


    她又想起個問題:“秦哥說,你特意警告崔西傑不許他到闞輕舟的部門,這又是為什麽啊?”


    任炎輕輕一挑眉梢:“因為他到了闞輕舟那裏,會越學越歪,再也回不到正道。”


    楚千淼又在心裏歎息了。


    這男人到最後一刻還在為挽救一個正在墮落的靈魂而處心積慮地努力。隻是不知道崔西傑能不能堪破這一層,能不能領悟這份情。


    她看著站在槐樹下的他。他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站得又拽又帥的。


    她想她又在他身上學到新東西了。


    對人不趕盡殺絕,但留活口時也同時留有牽製。


    她想他真的是職場上難得的好領導,像個寶藏一樣,身上有那麽多好東西值得學。


    她有點喜歡這個充滿槐花香的夏日午後了。她會把它用記憶拍成照片,留存在大腦皮層中的。


    崔西傑離職後,秦謙宇變成了收益者。


    本來秦謙宇要等到有下一個ipo或者增發項目的時候,他做為項目協辦人簽字後才能注冊成為正式保代。現在崔西傑走了,他順位遞進,變成了力涯這個ipo的項目協辦人。所以等力涯項目完成後,他就可以比原計劃提前成為正式保代了 。


    秦謙宇有點興奮地對楚千淼說:“千淼,本來保代考試呢,你不用那麽著急,因為你就算考過了,下個項目也是我簽字,你得等下下個項目簽了字之後才能變成正式保代。但你看,人生就是這麽起伏無常,我一下就能在這個項目上簽字變成正式保代了!所以你要加油盡快把考試考過呀,到時候再有項目可就輪到你簽字了!”


    秦謙宇不鼓勵還好,他這麽一鼓勵完,楚千淼反而覺得壓力山大。


    下個月就考試了,她才學了半年不到,也不知道能搏出個什麽樣的成績。耳邊還撂著任炎的狠話呢,他說考不過就得走人。


    一想到這楚千淼就覺得她其實比崔西傑還慘。他起碼是幹了壞事才走的,她卻要因為一場考試就被決定去留。


    晚上她看起書來更賣力了。


    而白天在力涯工作時,除了必要的公事外,她開始盡量不著痕跡地和劉立峰拉開些距離,不再像之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懟他和被他懟。


    從她隱約地知道了他的一點心思——她很清楚,他的那點心思在她這裏不會開花結果的——她就覺得自己得和他拉開距離了。


    既然不能回應人家的心思,那就幹脆也別給人家留有盤活心思的餘地,省得最後害人害己。


    這之後但凡去和會計師那邊的唐捷核對財務資料,她都不再叫劉立峰,她招呼秦謙宇和她一起去。


    這天和唐捷對完財務數據後,楚千淼和秦謙宇一邊從會計師的盡調辦公室往他們自己的盡調辦公室返一邊聊天。


    秦謙宇聊著聊著就說到劉立峰。


    “我瞧著這幾天劉立峰蔫頭耷腦的,跟失戀了似的。你說崔希傑的離職對他的打擊這麽大嗎?”


    楚千淼怔了下,隨後笑:“八成挺大的,怎麽說也是天天一起吃飯的飯搭子,估計且得緩一陣兒呢。”


    後來楚千淼熟悉了和會計師對接工作的方法和重點,不再需要秦謙宇每回都跟著了。對接工作的過程中她和會計師唐捷相處得很融洽。


    唐捷今年三十歲,業務能力非常強,是會計師方麵的現場負責人。楚千淼跟著他學到了不少財務方麵的實務經驗。


    楚千淼在最近一段時間通過和唐捷對接工作,發現力涯那個磨人精秘書竇珊雖然不折騰自己了,但她也著實沒閑著——她在瘋狂地折騰著唐捷。


    唐捷沒有她那麽幸運,有一個肯扛事的好領導。唐捷的領導,讓楚千淼見識到了這世上有與任炎正好相反的另一種上司。


    不管企業提出什麽要求,哪怕是很過分的要求,唐捷的領導都會一口應承下來,然後向下分派給唐捷讓他們按要求去做,假如唐捷他們不能按時完成工作,那就扣項目獎金。為了不想被扣獎金,唐捷他們幾個人極度苛待自己的睡眠時間,累死累活地加班。


    而每次,當工作完成後,唐捷的領導不但不表揚,他反而還還洋洋得意地說:看吧,人的潛能都是逼出來的,你們每次都發牢騷說完不成,但哪次最後不也都完成了嗎?所以啊,你們就是欠逼,一逼潛能就全都發揮出來了。


    唐捷實在快崩潰的時候,趁著在茶水間做咖啡,忍不住對楚千淼吐槽:“我那個領導,他就看到我們按時完成工作了,可他看到我們是怎麽完成的工作嗎?我們連覺都睡不上!說實在的,我們幾個人是真羨慕你們券商能有個任總那樣的好領導,頂天立地地給你們撐腰,讓誰都不敢欺負你們。你再看看我們,領導不護著我們,所以企業裏連那個竇珊,一個董事長助理的破秘書,都能呼呼喝喝地把我們使喚得溜溜轉!說句實話楚經理,要不是我剛有了小孩生活壓力大,我是真的不想幹了!”他晃著杯子裏的咖啡讓它們盡快散熱,對楚千淼說,“哎真的,楚經理你招多,你幫我出出主意吧,你說我得怎麽調節自己才能保證我在做完這個項目之後不會發瘋!”


    楚千淼看著又熬了個通宵趕報告的唐捷,胡子拉碴,頭發蓬亂,黑眼圈和眼袋都快耷拉到腮幫子上了。


    想想竇珊折騰人那本事,再加上一位極度配合竇珊折騰人的領導,那得是什麽樣的職場煉獄……她看著唐捷,真是不忍心了。一個奶爸,要按這麽熬下去,等項目做完他兒子八成得誤會他是爺爺了。


    “其實……”楚千淼想了想說,“你領導那裏的問題是,他不在現場盯著,所以他不了解力涯的一些具體情況處理起來的過程其實很複雜,他也不知道現場的工作量有多大有多難辦,他就動個嘴隔空操作,當然會覺得很容易。所以你應該讓你的領導知道,你的工作一點都不容易、相當的不容易,最好是能讓你領導自己有個切身體會,讓他實際感受一下這份不容易。”


    唐捷眼巴巴地看著楚千淼,問:“楚經理,那你說,我得怎麽讓他感受?”


    楚千淼眼珠轉了轉:“你幹脆就辭職。”


    唐捷的麵色上浮現出一些猶豫:“其實我現在的薪水還不錯,要是跳到其他所,不一定有現在這麽高。”


    楚千淼說:“你放心,你辭職了,按照這個項目的奇葩程度,別人扛不起來的,隻有你領導自己出馬過來。到時候他把你受的這些苦都嚐一遍,他就得急著喊你回來,捧著你哄著你給你加薪水了!這幾天你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回家好好陪陪孩子去!”頓了頓,她說,“退一萬步講,就算你領導不叫你回來——當然我覺得這個可能性非常小,他沒你鎮場擺不平力涯這邊的——到時候你想跳槽的話,憑你的業務能力去哪裏都沒問題,不過就是剛開始時錢會少一點,但幹著幹著也就多起來了。”


    唐捷聽完一口悶掉一杯咖啡,都沒嫌燙。他心裏有了決定。


    當天下午,秦謙宇出去一趟之後,帶回辦公室一個大消息。


    “我聽說唐捷那邊被竇珊逼狠了,他領導還一勁配合竇珊給他安排活,於是他憤怒地起義撂挑子不幹了!上午就買了車票回北京去了!”


    楚千淼抬頭,配合地發出唏噓:“啊哈?那之後怎麽辦?唐捷要是撤了,會計師那邊的進度幾乎就相當於塌掉了,剩下那幾個人,都沒什麽經驗,全指著唐捷呢。”


    秦謙宇繼續說:“我套了其他會計師的話,有個小姑娘哭唧唧地跟我說,唐捷走了她們就都跟著慌了,然後他們的領導,據說大發雷霆,怒罵唐捷沒有職業道德和操守,一邊罵一邊往這邊趕呢。臨時招人來不及,其他人的業務能力不夠招架力涯這些牛鬼蛇神,所以隻能領導本人來補唐捷的缺了。”


    當天下午,那位領導就到了。


    據說在會計師盡調辦公室裏怒罵唐捷一小時,然後才開始平靜下來,進入工作狀態。


    工作中,除了時不時回答其他會計師的問題,他還要解決券商、律師帶去的問題,同時最要命的是要應付竇珊層出不窮的各種問題。


    據說到了當天晚上,領導就不再怒罵唐捷了。到了第二天,他開始懷念唐捷。到了第三天,領導已經嚐遍了這個項目上的各種苦楚和不容易,體會到了之前唐捷是在怎樣一種內憂外患的狀態下,頂住了非人壓力在完成工作。當然他更知道了竇珊是怎樣一個招人掐死的人。


    第四天時,領導眼睛都瞘了,給唐捷打了電話,向他道歉,慰問他曾經受過的苦,祈求他不要辭職回到項目上來,承諾會給他加薪,也保證以後會替他擋回去竇珊的那些無理要求。


    就這樣,唐捷算是給自己放了四天假。四天後他精神飽滿地回到項目上,替換了領導。他領導回北京之前,拍著他肩膀說話時幾乎哽咽,他說:小唐啊,辛苦你了,我電話裏給你說的那些話,全都算數,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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