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說對了,在慈寧宮宴中為了一道菜正名,並非是為任何人出頭,的確是想引起皇上的注意;在太液池畔手繪丹青,也的確是為了在眾人麵前展才。明惠是耍了小聰明,因為明惠知道如果不這樣做,可能終此一生,皇上都不會意識到明惠的存在。”她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地將自己的心裏話傾訴給皇上聽,因為她知道,也許這是上天賜給她的機會。


    皇上輕哼一聲,果然所料不錯,宮裏的女人都是一樣。


    “然而明惠已經知道錯了,太液池畔原想展才,卻在眾人麵前把臉丟盡。所以從那次開始,明惠便收起自己所有的小聰明、小伎倆。正如今晚,明惠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知皇上今晚也會出現在禦花園?”她麵上淒楚,很是可憐,顫顫的手悄悄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卷雙手舉過頭頂。


    皇上微微示意,李進朝立即接了過來展開請皇上禦覽。


    那是一張畫紙,上麵畫的應當是花兒,隻是此時已被雨水浸濕,烏突突的一片,再也看不清真容。


    “這是什麽?”皇上問。


    納蘭明惠抬頭一看,才發現那畫兒任她如何小心保護終究是被雨水打汙了不由麵色大驚。她緊咬著嘴唇才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萬分委屈地說著:“明惠之所以會在夜裏出現在禦花園都是因為它。這花好種好養,四季常青,卻隻有在夏季的夜晚才會開花,臣妾從小就愛這種潔白晶瑩、纖塵不染的小花兒。”


    “那也不必大夜裏的不睡覺跑出來畫它啊,你喜歡,白天不能畫嗎?或是摘些放在你房裏,對著它慢慢畫也就是了。”皇上仿佛半信半疑。


    “明惠喜歡畫畫兒,喜歡畫花鳥魚蟲、山水景致,原是喜歡它們的自然生長之態,若是為了自己一時興起就讓它們斷了生,死死擺在那裏為了畫而畫,還有什麽意思呢?”納蘭明惠麵色緋紅,“再就是白天不方便出來畫,那是因為……是因為那日太液池的事情,明惠在宮中已成了眾人笑柄,雖然明惠可以不懼人言,但是卻不想被人打攪,也不願給人機會去造口業。”


    原來如此。


    “什麽花,值得你如此?”皇上仔細看著那畫紙上的殘圖,卻看不分明。


    “是茉莉。”提起所繪之花,納蘭明惠的麵色稍稍平靜起來,“明惠打小就喜歡茉莉,這花不嬌不媚,露華洗出通身白,沈水熏成換骨香,又常在夜晚悄悄綻放絲毫也不張揚,正是花開長夏,點點珠凝清月夜。”


    “茉莉?”皇上自然從未注意到這園中隱在萬紫千紅和蒼翠碧綠中的白色小卉,他仿佛記得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花來自佛國。


    那麽,喜歡它的人也應具備佛家悲憫良善之心吧。


    “進朝,拿手巾來。”皇上看到濕漉漉的納蘭明惠依然跪在那裏,不禁有些自責,“你,先擦擦身子吧。”


    賢貴人謝了恩,接過李進朝遞來的手巾背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自己的秀發,順勢將原已淩亂的發髻拆開,三千青絲如黑緞般柔軟,在雪白的手巾中被輕輕揉捏,擦得半幹之後分作兩邊垂在胸前,雙手將那用過的手巾疊好送還給李進朝,口裏輕輕說著:“有勞了。”


    “素肌不汙天真,曉來玉立瑤池裏。亭亭翠蓋,盈盈素靨,時妝淨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罷,斷魂流水。”


    皇上不知不覺誦出這樣的句子,納蘭明惠細細地聽了,她知道這是水龍吟,雖然她不知皇上為何如此神傷,但是這對於自己來說,的確是個機會。


    “月影淒迷,露華零落,小闌誰倚。共芳盟,猶有雙棲雪鷺,夜寒驚起。”她的聲音很甜美,如同在驕陽照射下,吃了一粒酸酸甜甜的冰果子。皇上隻覺得一股幽雅清香透入胸臆之間。


    正如李進朝剛剛獻上的熱茶,水色碧綠黃瑩,透亮清澈,嫩嫩的芽兒如花朵般緩緩展開。


    “有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像別人嗎?”皇上的神情懶懶的,靠在榻上,仿佛已十分困倦。


    “以往沒人說,進宮以後倒有不少人說明惠長得像柔嘉公主。”納蘭明惠好聽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的語調依然動聽,依然甜絲絲的沒有任何的不悅。


    皇上有些納悶:“你知道?你既然知道,就該明白自己入宮不過是為她人做了替身,如此你也不介意?”


    “為何介意?”納蘭明惠純淨的眸子越發清亮起來,“這皮囊是上天所賜、父母所給的,明惠無從選擇。”


    “雖然像,但是你不是她。在朕的心中,任何人也替代不了她。”皇上靜靜地注視著納蘭明惠。


    她能入宮,應當是太皇太後對於拆散自己和妍姝的補償,可是太皇太後不知道,越是如此,每當看到這個酷似妍姝的賢貴人,他就隻會感覺到難過和自責。


    “明惠知道,明惠永遠不可能替代任何人。明惠隻想做自己。但是明惠依然要感謝上天、感謝額娘阿瑪給了我這樣一副酷似柔嘉公主的容貌。”


    皇上的目光帶著深切的不解。


    “夜雨息萬籟,心扉悄然開,願作一滴淚,飄飄落君腮。”納蘭明惠緩緩誦道。


    就是這四句詩,便將她的心願與向往輕描淡寫出來,還帶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浪漫與誘惑。


    皇上突然發現,以往自己真是忽略這位小貴人了。


    站在那裏盈盈淺笑的她,有著一種絕塵脫俗的美,與皇後的尊貴智慧不同,與仁妃的善良體貼不同,與福貴人的端麗矜貴不同,她也沒有妍姝的乖巧嬌媚,更比不上東珠的靈韻驚鴻。


    她,仿佛是最平常的,平常地匯集了後宮女子應該具備以及很少具備的一切優點,但是她勝在不露痕跡。


    特別是在今夜,看著她,皇上的心裏會自然而然地安寧平和。


    今夜,在這裏遇到她,不知對她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但是對於皇上來說,注定是一種安慰。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當皇上準備離開絳雪軒的時候,雨還在下著。


    皇上從紅紗帳中起身,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從來沒有一個清晨是這樣不願意醒來,因為醒來以後,才會發現自己依舊是寂寞的。


    寂寞與孤獨不同。


    孤獨是因為身邊沒有人,而寂寞是因為心中的人不在身邊。


    回首看一眼還在夢中的明惠,這是第一次在雲雨之後這樣仔仔細細地看著身邊的女人。在那一刻皇上暗暗告誡自己,不管將來怎樣,都要善待她。


    因為不同於皇後,也不同於秋榮,與明惠的歡好是自己可以選擇也可以把握的。


    這中間沒有背負任何的責任,也沒有人為此施壓。既然是自己的選擇,就要對她好一些。


    於是,他幫她悄悄向上拉了拉錦被,將她裸露在外麵的柔肩與玉臂小心地蓋好。


    然後,輕輕掩好帳子。


    隨即,他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他不想去驚醒她。


    走出房門,李進朝迎了上來:“皇上,昨夜……是否要如實記在《幸宮簿》裏?”


    皇上對上李進朝的眼睛:“自然要記。”


    李進朝立即稱是:“那麽,是留還是不留?”


    皇上怔愣了,他才想起那所謂的規矩,那曾經在秋榮每一次侍寢過後都要飲下的猩紅色的藥湯。


    眼前又浮起明惠那不勝嬌羞的精致容顏,於是他說:“留。”


    如果可能,以後都留吧。


    讓這寂寞的深宮變得熱鬧些,變得更有人情味吧。


    皇上意興闌珊地走了。


    不管昨夜如何,不管他心底是快樂還是悲傷,隻要太陽升起,他就必須要如常履行他的責任,大清帝國的責任,從父皇手中承接的責任,萬千百姓期盼的責任。


    一定,要對得起他們。


    第六十七章 心有何憂又何求


    承乾宮中流花廳連著的五味居,是承乾宮中較為正式的飯廳,以往東珠自己一個人用膳都是在碧紗櫥後麵的西次間起坐間裏,那裏可坐可臥,又緊鄰書房與琴室,十分方便。


    今天因為邀了翠花公主母女一同前來用膳,所以才移至這裏。


    這間五味居,在前朝時曾是先皇與皇貴妃時常飲宴之所,所以收拾得非常舒適雅致,但多少有些富麗。


    邁過門檻進得此室,眼前遽然陰涼了起來,窗前懸著竹簾,因為隻是早上還未到正午,所以此時還高高卷起沒有全都垂下,臨窗大炕上鋪著一領黃玉色涼席,不遠處黃銅鑄就的立鶴燈台斂翅鵠立,晨光在細細雕出的羽翼上一溜而下,在鏤刻著通透九龍雕花的古董酸枝矮幾上跌出細碎光華。


    一排三張炕桌上早已擺滿了各式的膳食。


    一品天香珍珠肉、芙蓉雞、馬蹄玉簪燕窩、羅漢卷、四寶錦繡菜、金錢吐絲、鳳凰展翅、玉兔白菜、冰花雪蓮、鴛鴦金寶湯圓另配四樣精致點心。


    器具與菜色都是極精致的。


    東珠見翠花公主和楊氏來了,立即讓到炕上。


    “這碗紅參燉老鴨是特意交代膳房給楊格格做的,夏季裏吃最為正氣解毒。”東珠掀開蓋子,遞上湯勺。


    楊氏看著滿桌的菜品,又看那盛在黃釉高腳碗裏專為自己做的湯,自是萬分的感慨:“真是太隆重了,奴婢萬分承受不起。”


    東珠麵露微笑:“怎麽又這樣見外了。如今公主在這裏,但凡每樣菜您多吃上兩口,公主看了也是極寬慰的。”


    “是啊!額娘。一會兒女兒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的時候,正好去求個恩典,讓額娘隨女兒出宮幫女兒打理公主府,這樣我們母女就可以日日相守了。”翠花公主喜滋滋地說著。


    楊氏聽了,麵上卻大為失色:“公主萬萬不可。”


    “為什麽?額娘不想跟女兒同住?”翠花公主不解。


    “格格不必擔心。咱們滿人的確是有這樣的規矩,如果有成年兒女在外麵分府立室,先皇的妃嬪是可以接出宮奉養的。”東珠也從旁相勸。


    楊氏連連搖頭:“千萬不可。雖說是有這樣的規矩,可是從咱們大清立國開始,也隻有當初貴太妃隨襄親王在宮外住過些日子,後來的事情,你們自是知道的。其他人,就算有成年兒女在外麵建府,其實太皇太後打心眼裏,是不許的。”


    “為什麽?”翠花公主很是莫名。


    “還不是不想讓咱們這些人跟宮外有太多交集!”楊氏麵露苦澀,仿佛有難言之隱。


    東珠窺著,心中已然明白,楊氏許多次仿佛不經意間提起前朝的事情又閃爍其詞草草帶過,看來這其中必有內情。


    “不想與人交集?”翠花公主微微蹙眉,“可是……”


    她仿佛想說些什麽,楊氏趕緊給她的碗裏舀了一個金寶湯圓:“公主快吃吧,吃好了還要去給太皇太後請安,別誤了時辰。”


    “是。”翠花公主笑嗬嗬地接了,又看著東珠打趣道,“聽說這些日子來,你都不去慈寧宮和慈仁宮請安了?連坤寧宮也不去了?我看皇上真是寵你寵得厲害。在老祖宗那裏磕個頭還怕你掉根頭發少塊肉不成,也這樣護著。”


    東珠原想回嘴,正在這時隻見春茵進來回話:“娘娘,福貴人來了。”


    “福貴人?”東珠暗自一驚,她好久未來了,之前也是自己剛剛受傷那會兒同仁妃一道來探望過一次,今兒怎麽一大清早趕過來?


    楊氏有些慌手慌腳,立即想下炕:“奴婢在這裏,怕是不妥。”


    “不礙的,我去前邊見她也就是了,你們娘兒倆慢慢吃。”東珠略作安撫,便隨春茵來到廳裏。


    正好福貴人入內,福貴人穿著一身流彩暗花芙蓉紅的宮裝,芙蓉紅暗合了貴人的身份,並未有逾越之處,然而袖口裙邊前襟等處則以金絲環繡,不僅顯示著皇家的氣派,更有一種天然的貴氣。


    恰在今日,東珠也十分難得穿了一件柔和而貴氣的黃色調的衣裳,這件皇妃裝以鵝黃為主調,肩上繡著幾朵鮮豔的花,領口處還特意裝飾了一圈亮片片,越發顯得高貴優雅。


    “你來了?快請坐吧。”她話語親切,卻無過分的親近之態,自己坐了五扇繡屏前的羅漢床主位,又示意福貴人坐在下首的藤心座椅上。


    而福貴人偏偏湊上前去,緊挨著東珠一同坐了下來。


    雖然兩人中間隔了小小的香幾,但東珠還是不習慣這樣的親近。


    “知道你手上的傷還沒好利落,原是不敢過來打擾的,可是今兒早上在給兩宮請安的時候,聽到一件氣事,怕你吃了悶虧,所以才巴巴地趕過來。”福貴人一臉急切。


    春茵又沏了新茶放在香幾上,原想立在廳裏服侍,可福貴人偏讓她退下。


    “有什麽話你直管說,她們都是信得過的。”東珠很是納悶。


    “我告訴你,今兒在太皇太後那兒,見到一樁奇事。皇上昨夜裏原本是歇在坤寧宮的,可是那個賢貴人也不知道使了什麽招數,硬是把皇上從坤寧宮引到了禦花園,就在絳雪軒裏被皇上寵幸了。”福貴人話音未落,春茵便“啊”的一聲驚呼。


    東珠立即瞪了她一眼。


    福貴人說道:“你也別怪她,就是我剛聽到的時候,也吃了一驚。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太皇太後可不高興了。你想啊,昨兒夜裏又是風又是雨的,在那園子裏,雖說那絳雪軒挺精致的,可必竟是咱們平日用來觀景的亭台,那不成了跟在荒地裏媾和差不多嗎?這傳出去,實在有損聖上聲譽啊。”


    東珠盯著茶碗中那淺淺的顏色,心裏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她不在乎皇上在夜裏寵幸誰,這是皇上的權力,但是她介意的是在絳雪軒,仿佛就在幾天之前,他還說把絳雪軒賜給她。


    “隻恐夜深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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