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柏再一複看,單子上‘杭蜀繡莊’四個娟秀字跡刺痛他雙眼:“不可能,這……”


    “這份陪嫁冊子娘準備了好幾份,據我所知,除了娘留給我的一份,紀昭姐姐那有,還有與娘生前交好,滁州石沛劉知府家劉夫人……哦現在應該是劉老夫人了,也有一份。我以為爹也會有的。既然爹不知道這件事,恐怕是娘病入膏肓之際,忘記給爹你了。”秦蓁道。


    客人幾乎都停止了假意挑選的動作,驚歎的朝場中父女望著。居然準備了這麽多份嫁妝單子,可見那白東家早就察覺到丈夫的狼子野心,為了給女兒留下有利的證據,這才煞費苦心。


    他們有些不解的是,既然秦蓁早就得知這份手書的存在,為何成婚之前不拿出來,水到渠成的繼承繡莊,怎麽時隔成親快一年才冒出頭來?


    這是他們低估了秦文柏的無恥。秦蓁深知,如果沒有將繡莊實際握在手中,不管憑借多少封陪嫁書,秦文柏都不會認賬。如今的情勢,拿出這封手書,才能讓秦文柏失去他唯一的談判籌碼。


    秦文柏五指捂上心髒位置,容顏瞬間蒼老了幾歲的模樣,鬢邊銀絲發亮,凸瞪的眼珠死死盯著秦蓁。這個比他還毒的小毒物!


    薑如巧看丈夫都落敗下來,慌了神:“秦蓁,看你這巧言辭辯的勁頭,是不準備交還繡莊了是吧?”


    秦文柏轉而瞪了眼妻子,潰不成軍的局麵顯而易見,小毒物怎肯歸還。


    秦蓁維持著淡笑,始終恭謹禮貌:“爹爹先前說會遵從我娘遺願的。”


    “那我們反悔了呢!”薑如巧急急吼出一句。


    秦文柏氣急,當即想反駁妻子,這麽一說,不就變相承認他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對亡妻不守信諾,強取豪奪女兒的嫁妝,叫他臉往哪擱。但他聲音生生憋在了喉嚨裏,眼神閃閃爍爍,竟也有一絲期盼,不要臉的後果能不能扳回局麵。


    秦蓁略略沉吟,神色糾結,似是經過一番痛苦的掙紮,屈膝跪下,彎腰叩首:“那我隻能跟爹說一聲對不起了。爹有家產萬頃,兒女成群,沒有了我,還有別人孝順您。我娘隻有我一個女兒,我不能違背她的心意,讓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秦文柏臉色難堪到極點,如暴風驟雨來臨。這話不是反襯了他,想讓妻子在黃泉下不得安寧?


    秦文柏被周遭的目光盯得臉頰火辣辣的痛,他深深感到後悔了,不是後悔選在大庭廣眾下發難,是後悔從前沒看清這丫頭的城府歹毒。


    他身形不穩,靠穩著椅扶手支撐,聲線淋顫衰弱:“我們父女間,恐怕還有點誤會,還是去內堂談吧。”


    秦蓁點點頭,站起來揉了揉泛酸的膝蓋,朝連通內廳的槅門引手:“爹請進。”


    一行人轉戰陣地,穿過了兩個內堂,出了走廊過道,在相隔三間空房的地方,來到最裏間的庫房,一路上,不用秦蓁示意,紀昭雲霜她們自動帶了一幹仆人尾隨。進了堆積雜物有些淩亂的庫房。現在根本沒人管這裏適不適合待客,因為都心知肚明不是過來上演一場在外人麵前那樣父慈女孝的畫麵的。秦文柏一踏進屋子,隱忍的猙獰麵孔就撕裂開來,反手毫無章法的抓撓旁人。秦蓁早有防備,進門就閃身離得遠遠的,讓秦文柏撲空。同時跟進來的仆人撲上去擒住,將秦文柏雙臂反擰別於後背,阻止他亂來。


    秦蓁蓮步慢移到上座坐下,拿過一條毛毯搭蓋,命仆人將炭火燒起來。她正慢條斯理的用一條巾帕擦拭發間落雪,就聽秦文柏謾罵起來:“孽障,你敢讓人綁你老子。”


    秦蓁漠然抬頭,睥睨著老爹:“您的手段我可是從小看到大的,生氣起來老婆孩子都揍,我可不得小心些?勸您,事已成定局,別這麽火大,東西沒了,別把身體也搞垮。”


    “哈,裝,你怎麽不再裝下去了!我的乖女兒。”秦文柏恨得滿口牙齒都要咬碎。


    秦蓁正要說什麽,外邊響起叩門聲,一婢女走進來,附在秦蓁耳邊低語。秦蓁點頭:“帶她進來吧。”


    須臾,隻見一錦衣繡襖的年輕女子步履匆匆走進來,眼珠一轉,迅疾走到薑如巧身邊,握上她的手:“娘!”


    正是秦瑟。


    秦瑟搓著薑如巧的手,將她上下打量,擔憂的道:“娘,我聽說你跟爹來繡莊找麻煩,你們,你們,誒……娘,爹有沒有打你,有沒有受傷?”


    “瑟兒,我苦命的瑟兒,”薑如巧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般,眼淚直流:“是娘害了你,讓你嫁給沈木白那個畜生,孩子都生不下來。你跟娘說,當初提出頂替秦蓁的婚事,是不是秦蓁挑唆你的?她這個殺千刀的把我們都坑害了啊。”


    “沒,沒有。是我自己提出的,”秦瑟回避話茬,扶她娘坐下來:“娘放心,等會我就帶您回去,不讓人欺負您。”


    薑如巧哪會因為一句話就偃旗息鼓,女兒來了,她氣勢更盛,指著秦蓁:“小賤人,今天害我們丟這麽大的人,別指望我們會放過你!小時候看著你還老實,放你一馬,沒有將你的災星命公開,等我回去找人說開,看誰還敢跟你做生意……”


    “娘。”秦瑟去捂她娘的嘴,讓她別說了。


    “讓開!死丫頭。”


    “娘!小時候那位算命大師是你花重金請來的,是你汙蔑長姐,還讓大師說你自己是旺夫,尤其是對做生意方麵,讓他透露給爹爹,爹爹才扶你上主母位置的不是嗎”


    啪。


    薑如巧狠狠一耳刮子扇過去,尖聲咬牙:“我怎麽生了你這個鬼東西。”


    秦蓁也是第一回知道這個真相,不由得愣住了。她雖對命理之說不是很在意,但因為娘親的早逝,這件事始終像根小刺哽在心頭,沒想到還有這層真相。


    秦文柏掙脫開身後仆人的桎梏,衝到薑如巧麵前,氣喘的逼問:“薑如巧,你騙了我十五年?”他自以為精明一世,沒想到被後宅婦人耍得團團轉,見妻子默不作聲,又去搖晃秦瑟:“你說,到底怎麽回事。”


    秦瑟朝母親跪下,聲淚俱下:“娘,姐姐本就失去了生母,日子孤苦,你還從小栽贓給她禍名,讓她更不得爹的寵愛,你也是當娘的人,於心何忍啊。我以前不敢說,是怕爹懲罰你,我已經很對不起姐姐了……現在將繡莊歸還姐姐,是欠她的,你就不要再拿這件事去害她了。不管爹怎麽對你,以後都有我照顧你。”


    薑如巧用尖銳的指甲去戳她額穴,指甲合攏揪她皮肉,生吞活剝的眼神:“她給你灌了什麽迷丨魂湯,讓你連我都不顧,啊?”


    薑如巧想到某件事,蹭的站起來,一腳踹向女兒的心窩:“小賤人,是不是你跟大賤人一塊合謀,攛掇我掉包新娘子的?!”


    第70章


    秦蓁擰眉使了個眼色,旁列的兩個男仆立即上前,一左一右的架住薑如巧。


    那一腳踢得不輕,秦瑟捂著胸口跪伏在地,幹嘔不停。


    “哈哈哈,害我淪落到今天的,竟是我自己的女兒。秦蓁手段真高啊,答應給你沈家的榮華富貴,就把你收得服服帖帖,殺千刀的女表子!”


    秦瑟顫巍巍直起上半邊身,仰視發怒的母親,搖頭辯解:“姐姐是對我有恩情,但不是這個。嫁去沈家,脫離我一介賤婢的身份,也是我所願,怪不著姐姐。”


    “她對你有什麽恩情?什麽天大的恩情能比得過我生你養你的恩情,讓你背叛我?!”


    “你是生了我,可你養過我管過我嗎,”秦瑟神色淒涼,“在我十歲以前,您一門心思都在怎麽當上秦家主母,怎麽給爹生一個兒子鞏固地位高上。”


    “那時我還是個燒火丫頭,受欺負了去找您,麵都見不著,是小姐看到,出手護我。後來她把我帶在身邊,讓我不受那些下人的欺負。”


    “您在尋求民間古方開壇作法生你的兒子時,都是姐姐在陪伴我。”


    “十年過後,莫說生兒子,你連孩子沒再懷起過,這時您就有點心灰意冷,想起我這個女兒來。直到我定下嫁去沈家的事情,那是我,最能感受到母愛的日子,您對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把下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我說這些沒有怪您的意思,我隻是想說,姐姐和您對我來說,一樣的重要。求您別再為難她了。”


    秦瑟說完重重叩了一個頭。


    薑如巧頹然垮下,沒想到最後唯一一個可以信賴的親人,多年來一直對自己藏有這麽多這麽深的怨念……


    秦文柏眉頭絞起,懶得去搭理那母女,心頭借機醞釀措辭。


    他看向秦蓁,神態軟和幾分:“蓁兒,你都聽到了,一切都是薑如巧搞的鬼,若不是她離間我們父女,我們怎麽鬧到這番田地。咱們,還是父女吧?”


    “嗯。”秦蓁應了聲。


    秦文柏喜上眉梢:“那繡莊,還是給爹吧。別看爹家大業大,其餘的都是些小打小鬧,沒有繡莊支撐,不是又要回到前幾年門庭冷落的日子?你始終流著秦家血液,要為秦家大局著想啊。”


    秦蓁歪頭靠在桌案上,輕揉額角,有些犯困:“其餘的還能商量,歸還繡莊,不可能。”


    “你!你還膽敢說繼承你娘的天賦異稟,你娘是何等嫻雅溫柔的女子,哪有你這般心機歹毒,想方設法謀自己父親的財產!”秦文柏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吵了起來。


    秦蓁唇畔泛起冷笑,冰冷吐字:“我娘就是看出了你的無情無義,才留下手書,為我鋪路。若不是你年輕做那些勾當,怎會惹我娘心中鬱結,花季凋零。當初她病了,你所謂的日夜守候,不過是監視她不讓外人接觸,牢控繡莊。你這種人,不配提起我娘,更休想拿我娘來壓我。”


    秦文柏氣喘的捂著胸口位置,眩暈的眼神陡然定住,想起某件事情,“你給我滾,這塊地皮還是老子的,也是你娘當初精心挑選的,老子不會允許你在這做生意!”


    雖已是螳臂當車,對如今的杭蜀繡莊來說,換個地方做生意並無兩樣,他也要占著一絲一毫的贏麵不放。


    秦蓁正要說什麽,被秦瑟撲過來抱住她的手,楚楚眼神祈求示意她。


    父親在那氣得臉色發紫,怕再一打擊下去,真出什麽好歹。


    秦蓁眸底報複的火焰漸漸熄滅,衝秦瑟微點了下頭,閉口不言。


    但秦蓁的異常沉默,姐妹倆的互動秦文柏都看在眼裏,他腦子一轉,閃電般想到一個糟糕的可能。


    “秦瑟,你,是不是把地契給她了?”秦文柏乍然想起來,繡莊地契早已給了秦瑟當嫁妝。


    秦瑟搖頭,但她支支吾吾的不會說謊,瞬間就被秦文柏識破。


    秦文柏身形震顫不穩,喉間噴湧出腥甜,枯槁的手指著姐妹倆的方向:“我不會放過你的。”


    秦蓁無謂聳肩:“恭候大駕。”


    秦文柏嗬了一聲:“秦家的實力,你還沒領教過,等我,多找一些人,你後悔都來不及。”


    外人無利不起早,怎會管他們的家事。秦家若有能人扭轉乾坤,秦文柏何必在這費盡口舌?


    秦蓁頷首:“來者不拒。”


    秦文柏心頭血氣翻湧,兩眼暈黑,搖搖晃晃的朝門邊走去。薑如巧看沒戲唱,甩脫壓製她的仆役,跟著鼠竄。秦瑟含淚望著爹娘辛酸的背影,擦擦眼淚要跟上去。


    “瑟兒。”


    秦瑟止住腳步,回過頭,恍惚的看過去,不知是否因為哭過,眼前人變得模糊不清。


    秦蓁走到她之前,執起她有些發涼的手握住,安慰道:“那種父親不值得我們留戀。他想必不會留你娘了,你盡快帶你娘搬出去,往後在沈家那邊,姐姐替你撐腰就是。”


    下一刻秦瑟卻掙脫甩開她的手,避開她退後。


    秦蓁心頭一刺:“怎麽了?”


    秦瑟吸了吸鼻子,涼聲道:“來之前,我在外廳聽說你為人多麽孝感動天,爹娘如何逼迫你。其實從前眼睜睜看他們搶走你的東西,我也一直覺得你是弱勢可憐,又有壯誌抱負的人。可是剛剛那一幕,你可真狠心,跟外麵的人說的完全不一樣。你是不是也在我麵前演過戲,想讓我幫你呢?”


    “演戲,從七八歲開始?”秦蓁嘴唇繃成一條直線。


    秦瑟啞口:“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是在外人麵前演戲怎麽了,你現在對我有意見,就是最好的理由,外人更會怎麽想我?可你要我對秦文柏那種人真的唯唯諾諾,我做不到。”秦蓁冷聲咬齒。


    “他畢竟是你爹!你看看他剛剛,我都生怕他會氣死在那,你還一句軟話都沒有,句句帶刺,恨不得將他逼死。繡莊你已經拿到了,說兩句好聽的又怎麽了,”秦瑟吸氣,“你從小有爹,不懂沒爹的感受,恐怕等你失去才會知道。”


    秦蓁冷笑:“我寧願沒有這個爹。”


    “你,無可救藥!難怪爹娘要斥責你,為了你的仇恨,都將別人視為螻蟻是不是。”秦瑟握緊了拳,看不懂這個從小待她不薄的姐姐,會這般無情。


    秦蓁動了動唇,最後化為一聲歎息,又沉默片刻,道:“你爹隻是你爹,我娘不是你娘,你不會明白的。讓我服軟是不可能的,你若擔心他們,自己去當他們的乖乖女兒吧。”


    “你,我討厭你!”秦瑟憤懣跺腳。


    秦蓁匆步到門邊,拉開大門,下逐客令,語氣冰冷如霜:“討厭就不必再來見我,你走。”


    第71章


    冰雪消融,萬象更新。從年前秦家人來鬧過後,繡莊易主的各種真相沸沸揚揚傳播開來。不管有多少小道謠言,秦蓁是如日中天的杭蜀繡莊的東家,這點是毋庸置疑的。秦蓁不必再躲藏暗處,設法跟簫家道出實情,並將一家人接到了城裏居住。


    不同的立場有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得知事情始末後,簫家人非但沒怪罪秦蓁,還喜出望外的誇獎她懂得隱忍。有了富商大靠山,一家人過上富足日子,上下歡喜一片。隻是住了一段時間後,二老還有大房夫妻,竟破天荒的說不習慣城裏生活,揚言要回鄉下住。城裏生活質量雖好,卻缺了人情味兒,他們活了大半輩子,習慣過在村口那老槐樹下跟人插科打揮的日子,城裏的人好像還要累些,早出晚歸各忙各的都不溝通。於是大房四位長輩都決定搬回去住,隻叫秦蓁每月給他們些銀兩就成。


    簫含玉本也想回去找玩伴的,但家裏人考慮到她到了說親的年齡,叫她留下來,跟城裏人多處處,方便秦蓁給她尋一門城裏的好親事。還有簫書翎為了便於他增長見識,離書院近,也在秦蓁買的宅子裏住了下來。


    宅子給他們兄妹倆住了,秦蓁倒很少待在那裏,大部分時間都窩在繡莊。


    秦家的各種小打小鬧並沒有影響到繡莊的生意。初春伊始,除了置辦年貨時的火熱,此時又掀起一陣走訪親友的定製禮品的熱潮。


    繡莊裏裏外外忙出忙進,好多大事兒,花樣定製,推接哪家單子,談判織物漲價問題,都要秦蓁決定呐。


    偏偏現在東家不在大廳,他們就委托紀昭去找人。


    紀昭丟下手頭的活,蹀躞疾跑到後宅,忙得不打招呼就推門進入:“東家,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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