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華鼠須一翹,冷笑一聲,手指地麵:“那咱們是現在就把它掘開,看個究竟呢,還是在這裏細說前事,等著你的書童在某處受那血光之災?左右他不會死,我倒是不急。”


    既然他提到捧燈,劉鑒也知道不能耽擱,就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轉頭央告宋禮找人來掘土。宋禮最近篤信劉鑒所言,既然他有所請,就立刻招呼山下守衛的兵丁上來,下令發掘。兵丁們苦著臉稟報說:“小人們隻有刀槍,沒有鍬鏟。”王遠華不耐煩了,卷起袖子,搶過一柄紅纓長槍來,倒過槍頭,把槍尾插進土裏就挖。


    暴雨才過,土質非常鬆軟,沒費多大力氣就掘開一尺多深。這槍不是正經工具,挖開的洞小而深,不過王遠華果然有本事,位置選得剛好,提槍柄連搗了好幾下,掏出一個深深的窄坑,然後蹲下身子,伸手進去一摸,抓起一把泥來——泥雖然是泥,裏麵卻隱約有銀光閃爍。


    有心靈手快的士兵解下腰間裝水的皮袋,幫王大人衝幹淨手裏的濕泥,隻見他手心中擺著一枚銀色的十字形物件,上麵似乎還浮刻著一尊人像。“咦,”宋禮搶先問道,“這是何物?上回掘土埋瓦,卻未曾見過。”


    王遠華輕輕點頭:“正是此物鎮著禦瓦。”劉鑒心裏微微一動:“我已猜到是誰人所為了。不必再挖,下麵定然還有其它鎮物,掘壞了不好收拾。”話音才落,忽聽袁忠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這十字架哪裏來的?”


    工部都水司


    俗稱水部,主管政府的水利工程和船運事務,基本職責等同於今天的水利部,再加上交通部航運司。這個部門由來已久,西漢時候就在九卿之一的少府下麵設置都水司,長官為都水長,副官為都水丞;魏晉、南北朝時代設置有水部,長官為郎中。隋唐以後三省六部製度確立,水部歸屬工部,成為工部下屬四個司之一,改回原名都水司,一直延續到清代。


    根據《明史?職官誌》記載,工部長官為尚書,正二品,副官為左右侍郎,正三品,下屬四個司(營繕司、虞衡司、都水司和屯田司)長官為郎中,正五品,副官為員外郎,從五品。都水司“典川澤、陂池、橋道、舟車、織造、券契、量衡之事”。因為有上述的曆史沿革,所以俗稱都水司叫做水部——部聽著比司大,顯得威風一點。


    第二十章 鏡鑒記(1)


    雷雨暴風,邪氣衝天,劉鑒和王遠華能覺出不對來,袁忠徹當然也有所感應。所以他匆匆了結了順天府之事,根本沒回工曹,直接就騎著快馬奔萬歲山來了——當日祈禳那些禦瓦也有他的一份兒,此刻本能地察覺兩事之間大有關聯。


    才爬上山,遠遠地袁忠徹就看到王遠華從泥地裏撿出個銀色的小物件來。他眼睛本尖,身為尚寶司少卿,又見多識廣,立馬就看出了那東西的來曆,高聲問道:“這十字架哪裏來的?”


    “十字架?此物何門何派,做何使用?”宋禮就站在王遠華身邊,伸出食拇兩指拈起這“十字架”,轉身詢問袁忠徹。


    袁忠徹走近前來,接過十字架仔細查看,嘴裏解釋說:“此乃從西域大秦國傳來的景教的信物,上麵這小人,據說就是他們叩拜求福的神仙……”話才說到一半,突然激靈靈打個冷戰,眼眉朝地上一掃:“沒、沒了!”


    袁忠徹的意思,和劉鑒、王遠華方才所說一般無二,都是驚詫禦瓦底下埋的屍體不見了。當然,袁忠徹並不知道那是沈萬三的屍身,他還一直當是“前朝的陰物”,雖然心裏也多少有點疑惑——前朝什麽要人,身死化屍了多少年,竟然陰氣如此之重,差點要了自己的小命去?但劉鑒就從沒想過要跟他解釋,他也為了保持自尊,不肯主動去問劉鑒。


    劉鑒心說這件事總得對宋禮、袁忠徹簡單解釋一下,才待開口,一直冷著臉的王遠華反倒搶先了一步:“有人掘走了下麵的陰物,適才驚雷震響,正是邪氣衝天之兆。不僅如此,他還破壞了禦瓦的祈鎮,改以此異物代之。”說著話,一指那枚十字架。


    王遠華這兩句話簡明扼要,既解釋了當前的形勢,又把自己打死沈萬三,埋屍於此,並做小八臂索人生魂的事情全都隱而不談。他這樣做,倒可以免去無窮口舌和爭端,當此緊急時刻,劉鑒也可以理解,但多少感到有點不滿。劉鑒心說連屍體帶鎮物都被人盜走,還連累了捧燈下落不明,這一切的一切,你王遠華是始作俑者,其實全都是你造的孽!你解釋起來倒簡單,合著這裏全沒你的事兒了?


    他想要加兩句話,刺一刺王遠華,可又沒開成口——袁忠徹先喊起來了:“如此,是景教的僧人取了陰物去麽?”宋禮湊近兩步,再看看那十字架,也嘟噥說:“看這架上的男子赤身露體,垂首欲泣,分明是正在受刑。拜這種將死之人,此教定是邪教。我這就下令徹查北京城裏的妖僧!”


    劉鑒心說這位尚書大人還真是聽風就是雨。是,北京城裏景教寺廟是不多,可也並非一間兩間,景教僧人不止十個八個,就算能行妖法,也不會在房頂打個條幅,或者在腦袋上貼個標簽,寫上“我乃妖僧”,等你來查。這“徹查”兩個字說起來容易,真做起來,那得多少時間哪?雖說捧燈隻是血光之災,性命暫時無礙,可等宋禮他查完北京城內所有的景教僧人,捧燈就算隻是屁股上痔瘡破了,這流血也早就流幹淨了。


    他想要開口阻止宋禮胡思亂想,別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嘍,卻看袁忠徹先搖了搖頭:“大人此言差矣。想那景教,自大唐貞觀年間傳入中原,有僧人將其經典獻與太宗皇帝,禦批的可在長安建寺傳道。你雖看此信物可疑,但他們還真說不上是邪教呢。請看,這個架子上所縛之人叫做‘彌施訶普尊大聖子’,乃是他們上帝‘無元真主阿羅訶’之子。蓋因番邦之人為非作歹,遭天所忌,天將降大災之時,上帝遣其子為祭品,替凡人贖了罪愆。故而他們為了紀念這位聖人,便刻其受刑之象,朝夕禮拜。如此而已。”


    宋禮撇一撇嘴:“舍其身為凡人贖罪嗎?佛家也有類似故事,可全是旁門左道野狐禪,不是修行的正法。”


    袁忠徹微笑著又搖一搖頭:“大人不可妄斷。據我所知,景教戒律中也有‘當孝敬父母、不可奸淫、不可偷盜’之語,本朝以仁孝治天下,這遠來的和尚們所尊崇的,倒也暗合聖人之意呢……”


    這倆人放著正事不辦,話頭一岔開,倒開始討論起景教的教義來了,聽得旁邊的劉鑒是坐立難安,又不好直接打斷他們的話頭。好不容易袁忠徹的話有了個停頓,宋禮還沒來得及接碴,劉鑒趕緊邁前一步,橫在兩人中間,一搖扇子:“天雷示警,這事兒非同小可,而下官……下官的書童也因此失蹤,性命堪憂。宋大人,不必去徹查景教寺廟,這十字架的主人,我心裏已然有數了!”


    劉鑒用最簡明扼要的話語,把骰子餅店安老板結婚當天自己見到一個番邦僧人,這僧人怎麽曾經扯著捧燈的手嘀咕了半晌,以及今天早晨捧燈如何神秘失蹤,種種因由,大致解說了一番。他雖然沒有直接點明王遠華布陣害人,可話語中故意留了好幾個扣子,在在指向王遠華。王遠華越聽,臉色越是鐵青難看。


    袁忠徹一開始還撇嘴,意思仿佛是說:“八杆子打不著。景教僧人多了,你怎麽料定是此人所為?”可當他聽到牛祿也和這個番邦僧相識,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等到劉鑒把話說完,袁忠徹伸出一枚手指,豎立在眼前:“我知道牛祿曾經領人上過萬歲山,下山時被巡行的兵卒發現,牛祿遭擒,另一個卻逃走了。但可惜牛祿已被人下了禁製……嗯,定是逃走之人所行的妖法無疑……”


    宋禮插話說:“牛祿已經死了。”


    袁忠徹點點頭:“我料到了,那人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計策不是以妖術禁住牛祿,而是直接殺人滅口。聯想牛祿之事,以及劉……劉司直書童之事,再加上這個十字架,我料此事十有八九便與那曾在餅店中出現過的番僧有關。”


    劉鑒折扇一合,心說:“肯定就是那個番僧,豈止有關而已。沒關係我說他幹嘛?真是廢話!”正打算刺袁忠徹兩句,袁忠徹反倒指著他,冷笑一聲:“可惜呀,雖知找到這個番僧乃是關鍵所在,但據你所言,他與景教僧徒並非同門,未必住在寺中。偌大個北京城,可到哪裏去尋他才好?若說能夠掐指算到,那便是江湖騙子口了。”


    真是越著急的時候越拱火,袁忠徹這時候還有閑空罵劉鑒“江湖騙子”。劉鑒平素為人溫文儒雅,偏是和這個袁尚寶八字不合,見麵就要起爭執,更何況此時擔心捧燈,更容易動怒,當下細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譏。宋禮明白兩人之間的心結,趕緊過來打圓場:“其實要找那番僧,或許……倒也不難。”


    劉鑒一聽這話,“咯嘍”一聲把罵袁忠徹的話給生咽了,眼望著宋禮,靜等他的下文。宋禮故作輕鬆地一笑:“幾位都是朝廷官宦,怎麽那麽簡單的事情倒忘記了?北京是前朝舊都,眼見又要變成本朝新都,關防嚴密,所有外來人等,進城時必要在順天府備案,寫清姓名、履曆,以及來自何方,所為何事,暫居何處。想這番邦僧人除非是施妖法騰雲進來的,否則順天府定有記錄,咱們隻須去順天府找陳諤陳大人問一下便知。隻不過適才陳大人……”他轉頭看著袁忠徹:“不知陳大人現下如何?”


    袁忠徹聽了這話,神情突然變得有些不大自在:“這個……雖仍臥床,卻已無性命之虞。其實也不必問他,宋大人親自去調卷宗來查,誰敢不給?”


    劉鑒聽到這話,立馬催促宋禮下山去順天府,卻被王遠華攔了下來:“且慢,此地仍很凶險,不可去而不顧。”宋禮也隻擔心腳下的禦瓦:“是啊,是啊,那番僧的鎮物既被咱們挖了出來,還有沒有效驗?是否應當重新祈禳一番呢?”


    袁忠徹把銀十字架在手心裏掂了一掂,搶著說:“既如此,仍由下官來祈禳禦瓦——這番邦的法器,下官倒頗有涉獵……”說著話,眼角一瞥劉鑒,意思是“換你就不靈了吧”——“宋大人去順天府若能打聽到番僧的下落,請派人來知會下官一聲。下官了了此間事,即刻快馬去追三位。”


    聽袁忠徹這樣說,王遠華不為人察覺地冷笑了一下。


    於是兵分兩路,袁忠徹帶著兵丁在山上重新鎮好禦瓦,劉鑒等三人下山去順天府調查番僧的來曆和下落。騎馬去往順天府的路上,劉鑒和宋禮在前,王遠華稍稍落後兩人一個馬身,宋禮隨口對劉鑒說:“順天府差人來請賢弟之時,聽情形頗為凶險,若非袁尚寶及時趕去,恐怕性命不保。可見袁尚寶確有真才實學,賢弟不必事事針對,他若對賢弟言辭不敬,我也會教訓他的。”


    劉鑒回身看了一眼王遠華,冷笑著回答說:“據下官所知,有奸人在萬歲山下布了陰屍,攝取生人魂魄,陳大人恐亦為此邪法所攝,性命堪虞。袁尚寶施的法術能保他一時還是保他一世,還不好說,我料著也就是個‘急就章’。”


    聽到被劉鑒稱為“奸人”,王遠華催馬上前,幹笑一聲:“劉鏡如你不要自作聰明,危言聳聽。陰屍攝魄,攝不到順天府頭上,我料他根本是杯弓蛇影,疑心生暗鬼。要不然袁尚寶幹嘛吞吞吐吐地不肯跟你我一起來?不過是怕我們知道了真相,要笑他大驚小怪罷了。”


    劉鑒聞言,雙眉一立:“本來是攝不到陳知府頭上,但有人盜了你諸般鎮物,並陰屍一起複造此陣,天象已然示警。你怎知陳大人之病和此陣無關?”


    宋禮聞言一愣:“什麽鎮物?邪陣原本是王大人所造的麽?!”王遠華也不分辯,也不回答,隻是一緊韁繩:“我若有負於天,適才天雷就該劈了我!劉鏡如你未曾讀過《鏡鑒記》,怎知其中關竅?真是可笑。”話才說完,坐騎被勒,放慢腳步,又落到後麵去了。


    劉鑒突然聽王遠華提到《鏡鑒記》,不禁心中大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鏡鑒記》本是他祖先劉惇所著,失傳已經多年,難道王遠華倒見過全本嗎?他轉過臉去想要追問,卻見王遠華低著頭,麵沉似水,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正在這個時候,忽聽宋禮叫一聲:“到了。”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他們已經來到了順天府的後門。劉鑒心說好吧,且待救出捧燈,此間事了,再找王遠華好好質詢一番。


    三人在順天府門前甩蹬下馬,門口的衙役見了這般陣仗,匆忙迎上來磕頭。宋禮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陳大人何在?”衙役回複說:“剛吃了藥,在後堂安睡,要不要小人去通稟一聲,請他起來迎接上官?”宋禮一搖頭:“不必了。北京城外來人口是誰該管?叫他捧了近兩個月的卷宗來見我。”


    三個人大搖大擺進了順天府正堂,宋禮就在正位坐下,劉鑒和王遠華搬了椅子坐在兩旁。時候不大,一名身材瘦小的六品官員抱著大摞卷宗跑了進來,把卷宗往桌案上一放,跪下就磕頭:“下官是順天府通判羅……”


    他還沒報出姓名來,劉鑒就急不可耐地問:“近日可有一名番僧從外地來北京嗎?你好好查查卷宗。”


    羅通判直起身來,望了一眼劉鑒,又轉頭去看宋禮。宋禮一擺手:“急務,快查!”羅通判堆著滿臉笑,回答說:“不必查看卷宗,這數月間所有來京僧俗,都在下官肚子裏。不錯,是有一名景教的番僧,上月初二自打崇文門入城,隨身帶著應天府發的文牒……”


    宋禮追問:“可知此人住在城中何處?”


    羅通判搖頭回答說:“這個下官不知,下官但知他此刻已然不在城裏了。”


    聽了這話,堂上三人都是悚然一驚。劉鑒“啪”的一聲合攏折扇,促聲問道:“他幾時出城的?朝哪裏去了?”


    羅通判笑一笑回答說:“這番僧確有蹊蹺,無怪乎幾位大人要詢問他的下落。昨日晚間,隻在關城前一刻,那番僧駕一輛車,從阜成門出城西去,車上還裝了一口棺材。守門的隊長王富貴他媽是個怪人,竟然也是在教的,因為這層關係,王富貴平素最敬景教的和尚,未曾仔細檢查車輛和棺材,就放他出去了。下官前一刻還在訓斥王富貴,正巧大人們來到……”


    劉鑒越聽,眉頭越是緊皺,一搖折扇,低著頭說:“難道是我料錯了?番僧昨日晚間便出了城,捧燈卻是今晨才失蹤的……”他其實是希望王遠華可以幫忙解釋自己心中的疑問,可是不好明著問,因此假裝自言自語。


    王遠華站起身來:“不錯,邪氣正是向西而去。”然後冷笑一聲,瞥一眼劉鑒:“鎮物若缺,不成陣法,草鞋遲早也要相聚。隻須尋到那個番僧,還怕沒有你書童的下落?”


    劉鑒是關心則亂,沒能想通此節,經王遠華一點醒,他才恍然大悟,也匆忙站起身來。兩人理也不理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羅通判,一左一右直朝門外走去。宋禮還想跟著,並且問:“要不要調些兵丁衙役,同去捕拿?”


    王遠華攔了宋禮一把:“此事大是凶險,不通數術之人,去也無用。大人您也不必再跟著了。”宋禮聽了有點害怕,從袖子裏掏出手巾來,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劉鑒低聲對宋禮說:“此事切勿外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嗯,就勞煩大人派人去觀音庵通知一聲駱小姐主仆,若有她們相助,再厲害的妖人也可手到擒來。對了,還得通知袁忠徹一聲,他人雖然廢物,腰裏的口袋還是挺有用的!”


    劉鑒、王遠華兩騎快馬一路向西,蹄聲如雨點般密響,一轉眼就出了阜成門。出門以後,又朝西跑了約一箭地遠,這才逐漸放慢了速度。


    雖然出了城,他們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找那番邦妖僧為好。此刻已經是下午未時,在午前時分,北京城裏各處邪氣衝天,聚攏在一處,上衝雲霄,引來了驚雷暴雨,但暴雨瞬間就停了,因為邪氣凝聚以後就開始朝西方移動——這些無論劉鑒還是王遠華,全都能測算得出來。但邪氣究竟要往哪裏去,距離北京城是遠是近,此刻是已經停下了還是繼續西行,兩個人出來得匆忙,身上連羅盤都沒帶著一個,光是掐指心算,很難算得清楚。


    這時候兩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忠徹身上,因為他長年腰綁著一個“饕餮袋”,裏麵各式法器一應俱全,等他也出了阜成門趕上來,那問題就容易解決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出了城,馬的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下來。


    為怕袁忠徹出城後找不到自己,兩人一直沿著大路向西,走了一程,劉鑒就問王遠華:“你的八樣鎮物,是全給掘走了嗎?”王遠華回答說:“掘了七個,還剩一個。”劉鑒接口問:“剩下什麽?”


    他本是沒話找話,沒想到王遠華倒一反常態,還真給他耐心解釋:“此陣依著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布設,頭南腳北。西北開門埋了那人一雙草鞋,北方休門埋了那人一條褲子,東北生門埋了一個布袋,東方傷門埋了一個討飯碗,東南杜門是上衣,南方景門是發簪,西南死門是腰係的草繩,西方驚門是根打狗棒……”


    劉鑒插嘴說:“嘿,這乞丐身上東西還真全。”


    王遠華搖了搖頭:“哪有如此美事?為了湊全八方鎮物,我可花費了不少心思,那草鞋、上衣、布袋都是臨時給他的,隻陪他在牢裏蹲了七七四十九日……”


    劉鑒點點頭,心說原來如此,打死沈萬三之前,先囚禁了他四十九天,為的就是讓這幾樣新東西也沾上主人的怨氣,怪不得那雙草鞋看上去沒怎麽穿著走過路,捧燈當時還納悶問自己說:“他一個乞丐也穿得起新鞋?”


    想起捧燈,劉鑒不禁心裏起急,轉頭望望,心說袁忠徹你是屬王八的嗎?怎麽爬得如此之慢,還不快跟上來?


    王遠華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隻是繼續往下解釋——“這八樣鎮物,被盜掘了七樣,以草鞋為先……”說到這裏,狠狠瞪了一眼劉鑒,“然後是打狗棒、草繩、上衣、討飯碗、布袋和褲子,逆著發掘,很有章法,隻是空過了發簪。”


    劉鑒一愣:“你這發簪埋得很隱秘麽?”


    王遠華冷冷一笑:“一個乞丐,哪有什麽象樣的發簪,不過一根草棍而已。當日我本想給他換根荊簪,不過一想這草棍也跟了他有一段時日了,又正當頂門百匯穴,靈氣甚旺,就沒有多事。草棍往土下一埋,怕是和那些草根都混在一起,挑不出來了吧。”


    劉鑒聽了這話,卻一點都笑不出來,猜測說:“想必那妖僧掘不到南方景門的鎮物,所以被迫要去萬歲山上掘走屍身,湊齊八門之數了——此陣甚邪,真要讓他在別處布成了,又不知有多大危害,要死多少人呢!”


    王遠華鼠須一翹:“這是《鏡鑒記》裏明記著的‘八門鎖水陣’,你自己德薄識淺,還敢編派它是邪陣。哼,你劉鏡如也非不學無術之輩,不會連《鏡鑒記》都沒聽聞過吧?”


    劉鑒心說,豈止聽聞過,這書根本就是我老祖宗寫的!可惜此書失傳已久,家傳的筆記裏光留下一些殘篇,總合起來還不到兩百字,其中就包括王遠華布的這個陣。可是相關這個陣法布置的記載,雖然沒頭沒尾,中間還有脫漏,卻明寫著要攝取生人的魂魄,怎麽不算是邪陣了?


    可是劉鑒並不打算和王遠華爭辯。一方麵,他也很希望自己老祖宗所寫書裏記載的不是什麽有幹天和的“邪陣”;另方麵,王遠華不但能布此陣,竟然連陣名都一清二楚,難道他真的見過全本《鏡鑒記》?不趁著這個機會多打聽幾句,更待何時?


    於是劉鑒就假裝點頭:“此書失傳已久,就算數術行裏,也未必人人皆知。我倒是聽說過,乃是漢末三國時候,平原術士劉公諱惇所著,是也不是?”


    雖然相隔著年代久遠,他早算不清劉惇是自己第幾代祖先了,並且家譜早就遺失,自己這一支是否劉惇的正支嫡派,還是旁支甚至是某代過繼的,他全都搞不清楚,但祖宗畢竟是祖宗,劉鑒不敢直呼其名,得在中間加個“諱”字。


    這“諱”字雖然聲音輕,王遠華的耳朵倒尖,竟然聽到了,不禁眉頭一皺。照理說稱呼去世的長輩,或者皇家之人才需要加“諱”字,劉鑒和劉惇都姓劉,劉鑒稱劉惇加個“諱”字,王遠華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原來鏡如是平原劉公之後,失敬了。”王遠華原本冷冰冰的腔調,竟然有所緩和。劉鑒聽了倒不禁一愣,正打算順杆爬,多打聽點有關《鏡鑒記》的消息,突然聽到身後馬蹄聲響——


    “見鬼,不該來的時候他倒來了!”劉鑒大感懊惱。


    北京的城門


    元大都城按道理說應該四方平均,都各三座城門共十二座,但正北卻缺了一門,所以隻有十一座城門。明軍攻進大都城以後,改名為北平府,扒了北城牆,往裏收縮,所以原本北麵的健德門和安貞門就被廢棄了。現在北京市北三環和北四環中間的北土城路,還保留有元大都的北牆遺址,北土城西路上的健德橋,就靠近當年的健德門,北三環上的安貞橋,則在當年安貞門的正南方。


    明初的北平府相比元大都,隻有健德門和安貞門被廢棄,另在新北牆開德勝門和安定門,別的沒什麽變化。但在永樂皇帝定北平府為陪都,改名北京順天府,加以重修以後,因為南北的城牆縮短了,所以這兩側各三門改為各兩門,總共隻剩下了九座城門。


    從南牆開始說,中間元代稱麗正門,明朝正統年間改名為正陽門,現在俗稱“前門”。東麵是宣武門,舊稱順承門。西麵是崇文門,舊稱文明門,俗稱“哈德門”——傳說是英國人為了紀念庚子事變中陣亡的哈德將軍,逼迫清政府改了名,為此還一度被百姓稱為“國恥”,其實這是訛傳,哈德門的名字是從元代“哈達門”俗稱轉變過來的,和英國佬一點關係也沒有。


    再說東牆,元代由北往南分別是光熙門、崇仁門和齊化門,明代則是光熙門(重修後廢棄)、東直門和朝陽門。西牆,元代由北往南分別是肅清門、和義門和平則門,明代則是肅清門(重修後廢棄)、西直門(原名彰儀門)和阜成門。


    北牆元代有健德門和安貞門,明代改為德勝門和安定門,前麵已經說過了。這九門的名字,自明朝正統年間確定下來,一直延續到清代,甚至到今天,都沒有什麽更改,一般稱為“內九門”。為什麽叫內九門呢?因為這九個門圍著的,乃是北京的內城。


    按照古製,所謂“內城外郭”,城牆最好有兩重,而明代中期以後,因為北京城外人口激增,就有官員上奏請求修建外城。於是嘉靖皇帝在1553年下詔先修築外城的南麵城牆,後來因為財力不足,就停了工,光把修好的外城南牆“東折轉北,接城東南角,西折轉北,接城西南角”,拐個彎接上內城,使得北京城從原本的方形變成了一個“凸”字形。


    外城有七個門,東北角是東便門,東牆有廣渠門,南牆東為左安門,中為永定門,西為右安門,西牆有廣寧門(清朝後期為避道光皇帝旻寧名諱,改為廣安門),西北角是西便門。


    除了這內九、外七總共十六座城門外,現在所謂的和平門是在1926年開的,此外,日占時期在內城扒開兩個缺口,開了啟明門和長安門,1945年日寇投降,國民政府改其名為建國門和複興門——這三座城門,明清時代是沒有的。


    第三卷


    第廿一章 五雷咒(1)


    袁忠徹和劉鑒、王遠華一樣,都測算出了北京城裏邪氣貫天,衝城而去,雖然他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後果,卻也知道非同小可。再加上尚寶司的職責本就包括著為大明朝驅邪避災、安運禳氣,所以袁忠徹對此事更是上心。他在萬歲山上把那個番僧的鎮物十字架先按原樣埋好,又念了幾句咒語,完成祈攘,然後就原地等著人來通知。時間倒也不長,宋禮很快就派了個順天府的衙役前來,告訴他番邦妖僧的去向,袁忠徹絲毫不敢怠慢,立刻衝下山去,跨上坐騎,快馬加鞭出了西直門,很快就趕上了緩緩騎行的劉鑒和王遠華。


    劉鑒原本最擔心捧燈的安危,盼望著袁忠徹早早跟來,可他剛從王遠華那裏聽說了有關《鏡鑒記》之事,勾起了天大的好奇心,偏偏這個節骨眼上袁忠徹打馬趕到,使得詢問無法繼續下去,這讓他不禁窩了一肚子的不滿。


    袁忠徹可並不清楚劉鑒的不滿,眼看前麵兩人在策馬緩行,就急匆匆跟了上來,雖然看出劉鑒臉色不大好,但自從他們結識以來,八字相克,處處針鋒相對,互相就從來都沒有臉色好看的時候,司空見慣了也就不以為意。因此他也不打招呼,隻麵帶得意地瞟了那兩人一眼,伸手就從腰間的“饕餮袋”裏摸出個小羅盤來。


    這羅盤不過掌心大小,盤麵上卻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什麽天幹、地支、四方、五行,竟然連六十四卦都是全的,比風水師常用的羅盤要花哨的多。袁忠徹騎在馬上,捧著羅盤測了好一會兒,眯著眼睛想了想,收起羅盤,又掏出一把黃金鑄就的小算盤扒拉起來。劉鑒和王遠華歪頭看著,他們都是內行,隻見袁忠徹把算珠從頭撥到尾,又從尾撥到頭,算了個天大的乘法,然後停了一下,搖搖頭又算了個普通的加法,那張方臉上這才露出了一絲笑意。


    袁忠徹算罷,還是沒有招呼另外兩人,自顧自收起法器,一抖馬韁,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麵。劉、王二人雖然對此人的自鳴得意頗感厭惡,但沒別的法子,也隻得催馬跟上。就這麽跑了十多裏地,眼看前麵已經沒有大路,隻見道路盡頭有一條接山的小徑,彎彎繞繞兜過山邊,看不見盡頭。山前道南蓋著兩間小茅屋,屋旁有一大片菜地,一個老漢把著柄鋤頭正在地裏忙活,一個老太太在院子門口擺了個小菜攤。


    三人放慢步伐,相互對望了一眼。袁忠徹跑到菜攤跟前,“籲”的一聲扯停了坐騎,彎下腰來問老太太:“咄,兀那婆子,可曾見過一輛裝棺材的馬車打從此處經過麽?”


    鄉下村婦,除了新年時在家裏貼的灶王爺,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個穿官服的,一見來的三人全都頭戴烏紗,身穿補服,打頭說話的又黑著張方臉宛如灶王下界,嚇得腿都軟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連大氣也不敢出。看起來還是那個老漢見過點世麵,一看這種狀況趕緊跑過來,在老伴身旁屈膝跪倒。


    袁忠徹放緩語氣,也不再“咄”了,單把詢問又重複了一遍,老漢殷勤地回答說:“見過,見過,還是今兒個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有一個穿身黑衣裳的禿頭番子駕著馬車,帶著個小童打這兒過……”


    禿頭番子不出奇,北京城內摘了帽子能見到不少,但聽說還帶著一個“小童”,劉鑒心想那定是捧燈無疑了,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麽帶他出城的,順天府的通判竟然沒有提及。他急忙跳下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和顏悅色地問那老漢:“老人家,他們何時走的?往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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