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華要謹慎一些,他聽那老漢話中有問題,又不象劉鑒那麽好脾氣,縱馬過來用鞭梢向袁忠徹一指,陰側側地問那老漢:“既說是天未明時來的,你眼神那麽好麽?怎知與這位大人所問的乃是同一人?他可是真一大早就帶個小童經過麽?若敢欺瞞官府,小心討打!”他故意把“一大早”這三個字加重了語氣,劉鑒一想也對,捧燈明明是辰時才失蹤的,自己天亮起身,捧燈還曾給打來了洗漱用水,還給準備了早飯。


    要麽這老漢在說謊,要麽跟著番僧出城的不是捧燈,劉鑒一顆心瞬間就涼了半截。


    那老漢聽王遠華一頓搶白,不禁渾身哆嗦,跪伏在地上,仰著頭回答說:“回老爺,老爺問得急,小人回得急,兩件事兒並成了一件。且容小人從頭稟告,不要捉了去打板子——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今兒個雞叫頭遍,天還沒亮,小人和老婆子就下了床,正打算收拾收拾,扛鋤頭去菜地忙活……”


    袁忠徹一瞪眼:“就算從頭稟告,無關的廢話也少說!”


    “是,是,是,”老漢急忙加快了說話的語氣,“天還沒亮,小人忽然聽得門響,開門一看,是個光頭的番子在敲門。那番子說話,小人也聽不懂,他拿手比劃來去,看那樣子想要討一口水喝。月亮還沒落,咱借著這一點光往遠了一看,看見他身後有輛馬車,那車上黑漆漆的放了一口棺材。小人見他帶著棺材,怕不吉利,沒敢讓進屋,回身舀了碗水給他,就讓他在門外喝了。喝過了水,那番子就駕車直奔西麵黑山裏去了,估計走得不遠……”


    “今日一早便走,到現在三四個時辰也有了,你又怎知他走得不遠?還有,你先前所說的小童又在何處?”袁忠徹一撇嘴,再度嗬斥道。


    “這位老爺聖明,小人也覺得不該,可是等天大亮,小人下地幹活的時候,那番子又一個人駕車回來,奔北京城的方向去了,那時節他車上的棺材已然沒了。等到中午前後,那番子帶了個小哥兒回來,打小人菜地旁路過,還扔下一大疊……”老漢臉上帶著笑,可眼睛轉了幾轉,咽了口唾沫:“不是,是幾張紙鈔,抱走了我老婆子攤上所有的大蒜,又再往山裏去了。雖然駕著馬車,可這幾個時辰不到,往返了好幾回,最後一回去了不過小半個時辰,所以小人才猜他走得不遠。小人年輕時在衙門裏做過工,曉得厲害,剛才說的句句是實,不敢欺瞞老爺們哪。”


    劉鑒聽老漢又提到小童,不由得心裏著急,趕忙問道:“老人家,那個小童兒多大歲數,什麽打扮?他看著可好,受了什麽傷沒有?”


    那老漢搖搖頭:“約摸十四、五歲,頭上梳著兩個髻,穿一身藍布短衫,一張圓圓的臉。看起來倒不象受過什麽傷,隻是一直閉著眼睛。那番子買東西的時候,這小童就呆在車上,軟軟地靠在那兒,也不知道是沒睡醒呀,還是身上有病……”


    劉鑒聽他的描述,十成裏就有八成是捧燈,不禁眉頭一皺,臉色變得煞白。他再沒多問什麽,轉身上馬,順著老漢先前所指的進山的小路就直奔過去。另外兩人見狀,也急忙打馬跟上。


    照常理說,此時就應該上前去安慰劉鑒幾句:“盛價這般模樣,料是被妖術所惑,迷了心智,妖術一解,定然無恙的,不必憂心。”可王遠華素來就是個冷人,袁忠徹倒是幾番欲言又止——他和劉鑒的過節著實不淺,就算想沒話找話,一時間也湊不出什麽話頭來。


    三匹馬離開菜地,順著那條小徑快跑了半盞茶的功夫,隻見兩旁荒草漸高。劉鑒留心地上,發現有兩溜車轍從草叢中壓過去的痕跡,心知並沒有走錯。荒草圍繞著幾座低矮的小山,或許就是老漢所說的“黑山”了,小山包夾成穀,這小徑就高高低低地直通穀中。兩旁山上樹倒不少,都有兩、三人高……樹上突然躥出幾隻烏鴉,“嘎嘎”地叫了兩聲,聽得劉鑒好不心煩氣悶。


    道路越來越窄,馬匹難以疾馳,三個人隻好抖韁繩放慢了前進的速度。又走不遠,突然一陣微風從穀中吹來,三匹馬一齊停下,然後煩躁地踏著碎步,噴著響鼻,原地轉圈,再不肯朝前走了。馬上三人心知不對,對望一眼,都不禁臉色發青。


    劉鑒滾鞍下馬,隨手把韁繩扔給袁忠徹,撒腿往山穀裏就跑。袁忠徹接過韁繩,轉頭看了王遠華一眼,王遠華也把韁繩交到他手上,自己則跳下地來,在馬頭前方作了幾個手勢,低喝一聲:“疾!”那三匹馬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同時也定住了腳步,不再胡亂踩踏了。


    袁忠徹看王遠華下了噤聲咒後,轉身緊躡著劉鑒的腳印,也朝山穀中跑去。他心感不快:“怎麽,把我當看馬的下人了?”可是這個關頭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下來,一手牽著三匹馬,把韁繩全都攏到一處,拴在路旁一棵矮樹上。然後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馬的脖子,轉過身,輕聲邁步,跟在劉鑒和王遠華身後,順路往前走去。


    走了不到一箭地遠,隻見地上的車轍突然往西一拐,進了山穀。三個人順著被壓得東倒西伏的茅草追了過去,越走越是緊張,連大氣也不敢出,速度也逐漸放慢了下來。


    兩側的山包陡然夾緊,所謂“空山人語響”,才走近山穀,就聽見從不遠處傳來一陣人聲,好象是誰在大聲喊叫著什麽,但是語速很快,聽不清楚內容。王遠華扯了一把走在前麵的劉鑒的衣襟,示意他別走小路,而是鑽進旁邊的荒草中去隱藏身形。山路旁的荒草甚高,三個人彎腰鑽進草叢裏,隻能看見腳下的泥土,憑著前麵的人聲引路。又走了半盞茶的功夫,草叢已經開始變得稀疏,劉鑒突然朝下一蹲,伸手撥開麵前的荒草,探頭望去。


    這是一片山腹中的小空地,約摸半畝見方,三麵環山,隻在南邊有一個缺口,劉鑒等三人就是從這個缺口進來的。他們看見在空場西側站著一個番僧,手裏捧著一本硬皮書,麵對著一個半人高的木質的十字架,正在大聲念誦著什麽番話。


    這番僧身穿漆黑的長袍,脖子上掛著塊長條白布,並且竟然還掛著好幾辮子大蒜,他左手捧著書,右手則拿個小小的水晶瓶子,好象在往空中灑著水。番僧麵前那個大十字架非常粗陋,看起來是用山上的粗樹枝加上藤條綁成的,麵朝番僧的那一側,樹皮已然被剝去,上麵歪歪扭扭地用番文寫著幾行字。番僧身後是一輛馬車,車上本該有的棺材已經不知去向,拉車的騾子不知道什麽原因,口吐白沫,萎頓在地,隻剩下四個蹄子時不時抽搐兩下,看起來還沒死透。


    劉鑒扒開茅草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番僧腳下的捧燈。這孩子側躺著蜷縮成一團,正好麵衝著劉鑒的方向,隻見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嘴唇發白,已經失了血色,隻有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這一看之下,劉鑒心痛不已,當時就要衝過去救人,身後兩人慌忙一左一右地扳住了他的肩膀。王遠華壓低聲音說:“休要妄動,你仔細看!”


    劉鑒定睛細瞧,這才發現,有一團淡淡的霧氣把這個番僧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此霧團距離番僧約有五尺開外,上麵有幾道淺灰色的氣流旋轉不定,番僧話說得快,這氣流轉得就疾,語氣緩一些,這氣流也就慢一些。“若想救盛價的性命,就得謀定而後動。貿然闖去,定然壞事!”王遠華聲音不大,可語氣卻堅定得很。


    袁忠徹在一旁點頭:“王大人所言甚是,劉鏡如年輕毛躁,難識其中利害。此番僧行蹤詭異,不可不先詳加探查。”


    “袁大人,你見多識廣,可知道這番僧在幹什麽嗎?”劉鑒這時候的心思全掛在捧燈身上,別說袁忠徹順嘴貶他,他權當沒聽見,就算當麵指著鼻子罵他,為了救下捧燈的性命,他也隻好幹咽了,因此語氣難得地誠懇起來。


    “嗯,若是中華術法,我不敢說盡知端底,也都大略通曉,這番邦法術麽……未敢確定。”


    王遠華瞥了袁忠徹一眼,問:“聽君言外之意,對於番邦法術,也並非一無所知?”


    袁忠徹沉吟道:“我對番話所知甚少,但對番語中的祈禱之詞,倒曾向景教僧人學過一些,聽這和尚所說的仿佛相似。翻譯成華語,應該是在說:‘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渴了,你們給我喝;我們做客旅,你們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穿;我病了,你們看顧我;我在監裏,你們來看我。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劉鑒一聽,大驚失色:“這番僧用心如此邪惡,竟然拿我的捧燈做祭品養鬼!要是讓這鬼怪成了形,那還了得?”袁忠徹搖搖頭:“那也未必,其實這段話是那‘彌施訶普尊大聖子’在教育他們的教徒要嗬護世人時……”話音未落,劉鑒早就掙脫了兩人的拉扯,穿出草叢,直跳了出去。袁忠徹和王遠華無奈地對視一眼,也隻好跟著站了起來。


    雖然身邊突然出現了三個人,可那番僧卻恍如未覺,還在起勁兒地誦經念咒。劉鑒幾步跑到番僧背後,大喝一聲:“呔!番僧住口,休要害人!”從袖子中掏出幾張黃紙,狠下心來咬破右手食指尖,血書了一道五雷咒,左手一揮,扔了過去,同時口中念道:“天雷隱億,地雷轟轟。雷威驚動,龍虎交橫。日月羅列,照耀分明。六甲六丁,執符而行。急急如律令!”這太上三清咒法,威力頗大,劉鑒平時也不敢常用,此刻救人心切,什麽都顧不得了。一時間,隻見空中風雷隱隱,一道淺藍色的電光直奔番僧而去,轟隆一聲巨響,打在番僧身子周圍那道灰色霧靄之上。被此咒一擊,那霧靄邪氣頓時消弭無蹤。


    隻見那番僧一愣,猛然轉過身來,雙目盡赤地盯著劉鑒,突然雙臂張開,惡狠狠地直撲了過來。隨著陣陣陰風,吹來一股惡臭,劉鑒不由得呼吸為之一窒。這中華道術,講究的是形意翩翩,就算是背負深仇大恨,鬥法的人最多高搭法台,催天地之氣互相攻伐,絕對沒有近身肉搏的,誰料這番僧不講中華規矩,番邦妖法另辟蹊徑。劉鑒不由得後悔沒有繞路去帶上十三娘主仆一同前來,他雖然精通道法,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眼看著番僧迫近,連躲都來不及躲,隻好閉上雙目,等著挨揍。


    身後的王遠華和袁忠徹兩人見劉鑒情急下竟然用上了五雷咒法,一方麵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另方麵覺得以這種法術的威力,定然一舉奏效。沒想到法術雖然破了霧靄邪氣,卻並沒能傷到番僧,此時看番僧惡狠狠地撲過來,想要上前救人已經來不及了——再說這兩人和劉鑒一樣,也都沒有學過武術,練過技擊。


    袁忠徹情急生智,伸手就從饕餮袋裏抽出一根手臂般長短的金剛杵來,一矮身,貼著地就往番僧小腿上擲去。番僧料不到會有這麽一招,才剛撲近劉鑒,雙腿被金剛杵一絆,臉朝下就摔了一個大馬趴,左手的書本和右手的水晶瓶子扔出老遠……


    這番僧就摔在劉鑒身邊,歪著腦袋,高鼻子撞到劉鑒的官靴上,疼得劉鑒“噔噔噔”連退三步。王遠華搶上前來,“叱”的一聲,先把張定身符貼在番僧背後大椎穴上,然後才和袁忠徹一個揪胳臂,一個抱腦袋,把他翻過身來。


    隻見這番僧半邊臉上都是泥土草根,鼻子給磕得通紅,一對藍眼珠子骨碌碌亂轉,驚慌失措地看著三人,卻是動彈不得。劉鑒看他們製服了番僧,也顧不得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捧燈身邊,把小童扶了起來。袁忠徹取出隨身的牛皮水袋,放進一顆紅色丸藥,蓋緊塞子晃了幾晃,交到劉鑒手中。劉鑒撬開捧燈緊咬的牙關,灌下幾口水,看捧燈的臉色逐漸和緩,燥紅略退,這才長舒一口氣,轉回到番僧身邊。


    他瞧著那渾身僵硬躺在地上的番僧,皺一皺眉說:“這番僧好生厲害,硬吃我一個五雷咒,竟然渾若無事,還能反噬……王大人你的定身符竟然管用,也算是萬幸了。”袁忠徹接話說:“我昔在京城,曾有幸拜問過名醫戴思恭――可惜老人家去年過世了――據他所說,曾經給鴻臚寺的番邦通譯看病,番人身上的穴道和中國人也沒什麽分別……”話說了一半,他突然抽抽鼻子:“哪裏來的一股臭味?”


    劉鑒說:“我剛才也聞著了,難道是陰屍散發出來的?”


    王遠華搖搖頭:“斷然不是,我布的陰屍,預先下過禁製,可曆千年不腐,一旦腐敗,效果也會盡失。適才那道邪霧雖被你五雷咒擊散,卻仍散布盤旋不去,查其狀況,陰氣甚盛。故而斷不是我所布的陰屍氣味,要麽是別的腐屍?”


    袁忠徹又抽了兩下鼻子:“不對,這定然不是屍臭,這股味道……怎麽說呢……臭得倒有些正路。”


    三人正在研究,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尊主明鑒,此味並非屍臭,實乃番僧自生者也。”眾人猛一回頭,原來是小童捧燈,抱拳拱手,神采奕奕地站在他們背後。


    一看捧燈無事,包括王遠華在內,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


    劉鑒心下激動不已,大步上前抱住了捧燈:“你這孩子,好得倒快。這剛緩過神來,就竟敢酸文假醋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不趕緊告訴兩位大人,你這大半天兒的,到底都幹了些什麽?”


    問到前事,捧燈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撓了撓頭:“小的也迷糊著呢。就記得一大早伺候爺您用了早飯,然後您就在屋裏讀書,小的打掃院子……您不是出來上趟茅廁,還訓小的掃地馬虎,然後……”


    “對呀,然後你就不見了,是怎麽到這兒來的?”劉鑒故意不提草鞋的事情,想試試捧燈還記得些什麽。


    捧燈皺著眉頭努力回想:“……不知道怎麽一來,小的就迷糊了,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好象是進了趟屋,取了什麽東西,然後就出了柏林寺……又好象出了城門,然後……”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番僧:“就碰見了這和尚,上了他的馬車。馬車走呀走的,到了這兒,小的才醒了……”


    王遠華冷冷地問:“你到了這裏才醒的麽?還是適才喝了藥才醒的?”


    “小人一到這裏就醒了,”捧燈一跺腳,恨恨地回答說,“卻險些被這和尚給害死呀!”


    關於咒語


    咒語,在古文中寫作“詛祝”。《尚書?無逸》裏解釋說:“詛祝,謂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謂之祝,請神加殃謂之詛。”不是念咒人本身的力量,而是利用神明的力量給目標施以懲罰。所以在咒語結尾通常會出現“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類的話,意思是:“對於我先前所言,要當作是太上老君的法令一般急速執行,不得有誤。”


    既然咒語可以利用神明的力量,當然不可能任誰念誦全都有效,必須配合念咒人的氣場,才能產生校驗,所以晉代葛洪在《抱樸子內篇?至理》中說:“吳越有禁咒之法,甚有明驗,多氣耳。”


    就理論上說,各種宗教都拜神靈,都信法術,所以也都有咒語。以佛教來論,咒語多從梵文音譯而來。例如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譯成漢語的意思就是“如意寶啊,蓮花喲”或者“好哇,蓮花湖的珍寶”。密宗認為這是秘密蓮花部的根本真言,也即蓮花部觀世音的真實言教,故稱六字真言。


    道教咒語與佛教不同,因為隻立足於中國本土,所以咒語純用漢語寫成,並且為了朗朗上口,大多還特意合轍押韻。比如淨心神咒——“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或者淨口神咒——“丹朱口神,吐穢除氛,舌神正倫,通命養神,羅千齒神,卻邪衛真,喉神虎賁,氣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煉液,道氣長存”,等等。


    第廿二章 黑山穀(1)


    今天整整一個上午,捧燈一直被邪術所惑,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他除了對自己所經過的場景有一點點記憶——從柏林寺到出城,從出城再到黑山——之外,任憑怎麽回想,都想不清楚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於到了黑山穀以後的事情,捧燈倒是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就令人費解得很了!


    對於來黑山之前的事情,其實倒並不需要他的證詞,劉鑒等人根據前因後果和種菜老漢的敘述來判斷,也可以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事情的經過,多半是早晨捧燈在院中灑掃的時候,突然喪失了神智,受人控製,進屋砸了鎖,取走了草鞋,然後離開柏林寺,直奔阜成門。他在城門口是否曾被守衛的兵丁攔住過,那就誰都不清楚了,不過想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童,操本地口音,懷裏也隻揣著雙草鞋,兵丁們沒有什麽理由攔下他不予放行的。


    至於那番邦妖僧,根據守門兵丁的供述,他是昨晚押著棺材出城的,不知道在哪裏寄宿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直奔黑山來施他的妖法邪術。劉鑒推斷,要行使那個邪法,大概需要湊齊八種鎮物,而這個時候,被他掘走的鎮物隻有六個,缺了的發簮已經用屍體代替,那最後就還差在劉鑒手裏的這一雙草鞋。於是番僧先在黑山的山穀中大致布置了一番,然後重回了一趟阜成門外,接上捧燈並其懷揣的草鞋。至於妖僧是什麽時候迷惑的捧燈,雖然難以確定,不過就目前來看,這點不是很重要。


    如果捧燈一直處於迷糊狀態,直到劉鑒放五雷咒破了番僧的妖法,給他灌下袁忠徹所攜帶的靈藥,他才悠悠醒轉,那麽上述猜測全都成立。然而據捧燈所說,他是一到黑山就醒了,那為什麽不立刻逃走呢?


    劉鑒要捧燈詳細述說清醒以後的所見所聞。捧燈咽了一口唾沫,手舞足蹈比劃著回答說:“小人才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呆在一個不認得的地方,旁邊有個番邦和尚正在掘土埋一口棺材。這和尚咱們是認得的,爺您還記得嗎?就在安老板結婚那天……”


    劉鑒點點頭,表示自己早就已經想起了這個番僧。於是捧燈繼續說:“小人當時心裏害怕,爬起來就想跑,那和尚卻衝我笑,搖頭擺手,表示並沒有惡意,還掏出幾塊蜜餞果子來給我吃。我心說這和尚一定是個拐子,以為拿幾塊蜜餞果子就能糊弄我麽?我又不是三歲孩子……”


    劉鑒全副心思都放在捧燈身上,袁忠徹卻蹲在那番邦妖僧身邊,用一幅手帕捂著鼻子,質問那妖僧前因後果。他雖然曾經學過幾句番話,但數量極其有限,連應付見麵寒暄都有點困難,更別說牽涉到那麽專業的宗教、法術領域了,況且,這妖僧所說的番話和袁忠徹學的似乎不太一樣,嘴裏打得嘟嚕更多。而那妖僧也隻學過幾句漢話,再加上被王遠華的定身符鎮住了四肢,手腳皆硬,連比劃都不能比劃。於是乎,浪費了半天的時間,兩人徹底雞同鴨講,毫無所得。


    這邊捧燈繼續說:“小人假意接過蜜餞,也不敢吃,看他一背過身去繼續埋棺材,我撒丫子就跑。可是才跑了兩步,突然一陣霧氣衝過來,頂了我一大跟頭。那和尚兩步就跑到我身前,也不知道從哪裏掏出個瓶子來,往那霧氣上灑水,嘴裏還嘰哩咕嚕地大說番話……”


    這當口,袁忠徹招呼了王遠華,一起把那番僧搬起來,拖到穀旁一棵大樹下。袁忠徹從饕餮袋裏摸出一條霞光隱隱的金絲索,把番僧連腰帶腿都綁在樹上,連脖子也勒上了三四道,隻是空出他的兩隻手,方便比劃。然後王遠華收了定身符,那番僧終於可以比劃代言了。


    “小人不理他,爬起來掉頭又跑,卻又撞上了別的一道霧氣,”捧燈一邊嘬著牙花子,一邊向劉鑒描述說,“那霧好可怕,灰朦朦的,似有形焉,似無形焉……哦,小的是說,一靠近就心慌腿軟。眼看那些霧就圍著我在三五尺外轉……不對,據小的看來,是圍繞著那剛埋下的棺材轉。看那和尚似乎也挺著急害怕,他指點著叫我趴在地上,不要亂動,自己又是念咒,又是灑水的。隻要他一念咒,那些霧氣就虛了,才一閉嘴,那些霧氣就又濃了。廢物和尚,念了半天咒都不靈,隻好從懷裏掏出書來現翻——真是臨時抱佛腳……”


    劉鑒越聽越是疑惑。從捧燈的敘述來看,那番僧對小童並無惡意,不僅如此,想要傷害捧燈的是那些邪氣妖霧,番僧反倒好象在念咒驅邪,保護捧燈。“既然如此,”他追問捧燈,“怎麽我剛來的時候,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是被邪氣侵了,還是番僧揍你?”


    “別說揍我,”捧燈眉毛一努,滿臉通紅,“他比揍我還狠。也不知道是什麽癖好,這家夥念著念著咒,從馬車上拿了好多大蒜來亂扔,”說著捧燈向四周一指,劉鑒果然看到許多散亂的蒜頭,“……到後來還竟然從脖子上摘了大蒜來嚼。我本來就奇怪他幹嘛在脖子上掛幾辮子大蒜,難道番邦的念珠都是大蒜做的麽?沒想到這家夥是拿來吃的。他啃了一頭又一頭,連皮都不吐,那股惡臭……爺您也應該聞到了,真是要了我的小命了!這臭比那霧氣更叫人難忍,可小的幾次三番想要逃走,卻都給霧氣頂了回來……那霧氣似乎是不透風的,就這三五尺寬的地方,臭氣越聚越濃……”


    劉鑒是聞到過這股臭氣的,果然非同凡響,他估摸著自己要被這種惡臭熏上一盞茶的時間也得背過氣去。原來剛才捧燈緊閉著眼睛躺在地上,小臉通紅,那不是遭了什麽妖法,也不是得了什麽病,純粹是憋氣憋的。當下不禁摸摸捧燈的腦袋,同情地點了點頭。


    劉鑒問完了捧燈前因後果,轉過身來,一看袁忠徹還在那裏艱苦頑強地試圖和番僧溝通,王遠華站在旁邊,垂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十字架旁的地麵。劉鑒這時候滿肚子的疑惑,也隻好找王遠華商量,可是才問半句,王遠華就擺一擺手:“這番僧所為,甚是怪異。若說為惡,他又不曾害了盛價,若說為善,他卻又偷掘我的鎮物。看此邪氣不散,重又來聚,和我之前的法術效力大不相同,咱們最好掘開來瞧瞧,他到底還埋了些什麽其它的東西。”


    劉鑒也有這種感覺,他的五雷咒雖然將妖霧打散,但邪氣並未因此湮滅,而這邪氣和之前在那草鞋上感覺到的,又有些許的不同。就在他詢問捧燈的這會兒功夫,被五雷咒打散的邪氣又逐漸聚攏了過來。這還好是在白晝,若在晚上子時前後,陰長陽消,光這股邪氣就能叫普通人混亂甚至顛狂,不管那番僧究竟做了些什麽,他和王遠華、袁忠徹都得趁著天黑之前盡快想辦法給解決嘍。


    劉鑒抬起頭來四處尋找――照捧燈所說,番僧曾經掘土埋棺材,那在四周必有工具――果然看到在番僧駕來的馬車旁邊擺著一具鐵鍬。劉鑒走過去扛起鐵鍬,開始發掘埋下的棺材,手裏一邊忙活,他嘴裏卻不饒人:“還能埋些什麽?定都是你那些害人的邪陣鎮物罷了。”


    王遠華冷笑一聲:“井蛙窺天,蜀犬吠日。看在你是平原劉公苗裔的份上,我便多說兩句,免得你糊塗一輩子。這個陣能攝生人魂魄不假,但所攝之人必有取死之道,唯汙穢肮髒的魂魄才敷使用。仁人義士,天不能害,邪不可侵,法不得攝,想那順天知府陳諤剛能犯上、廉而奉公,此陣如何能夠傷他?但他過於敬畏鬼神,杯弓蛇影,所以得了心病,加上風寒入骨,病勢比平常重些而已。袁忠徹去了一趟,安其心神,想來他的病不日便可痊愈了。”


    劉鑒半信半疑,反駁說:“那些打死沈萬三的皂隸陸續暴斃,難道他們全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嗎?”


    “若非仗勢欺人,貪財害命之徒,王某為何單選了他們來行刑?”


    “那些踢打沈萬三屍身的百姓,難道也全都是惡人?是,踐踏屍體,按大明律是該有罪,可頂多打頓板子,罪不致死呀!”劉鑒還是不依不饒。


    “哼,想當然耳。你有算過一共多少人去踢打沈萬三的屍身?其中死了多少人,還有多少活著麽?”


    “那邸報館高書吏之死你又怎麽解釋?那樣一個冬烘先生又做什麽奸,犯哪門子科了?”


    聽劉鑒這麽一問,王遠華倒愣住了,一皺眉頭:“高書吏?那又是何人?”


    劉鑒挖土挖得手酸,此時想起老書吏來,他不禁心頭火起,當下眉毛一擰,把鐵鍬往王遠華手裏一塞,那意思是:“別戳著,你也來挖兩鍬。”嘴裏卻說:“便是你詭言要活祭了大鍾的那個瓦匠高亮之父!”


    王遠華手柱著鐵鍬,慢慢挽起袖管,撇嘴答道:“八門鎖水陣隻攝惡魂,道理如此,我也不能一一核準。你若提旁人,我還真難以回答,若說高亮之父麽,嘿嘿,當日見了高亮,我便算過其父。劉鏡如,死者為大,我也不願多說他的壞話,我隻問你,你和他交情有多深,你能保證他從不曾為非作歹?你能保證他毫無隱惡,罪不致死?”


    他這幾句反駁有點強詞奪理,可是也說得劉鑒不禁一愣,啞口無言。劉鑒和高書吏本來也並沒有什麽交情,根本不清楚對方的為人,他還真沒法保證高書吏從來也不曾做過惡事。


    王遠華一邊掘土,一邊接著說道:“你回去問高亮也是枉然,其父年輕時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但其子未必知道。所謂‘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八門鎖水陣當日要攝走其父的魂魄,連你也無法救下,如果今日要攝走陳諤的魂魄,憑他袁忠徹就能救人成功嗎?”


    這話可問到了點子上,劉鑒從來就瞧不起袁忠徹,難道自己救不了高書吏,袁忠徹往順天府隨便兜了一圈,卻能夠救下陳諤來?就算事實確是如此,劉鑒也未必肯信。於是他在心裏說:“這王遠華倒好鋒利的口舌,再多問下去隻有吃癟,還不如順便問他《鏡鑒記》的事情呢。”


    於是轉換話頭,一字一頓地說道:“祖上傳下《鏡鑒記》的殘篇,有雲:非刑而怨,其氣剛焉,觸其身者,皆為所攝。取其長物,定於八方,以拱八門……”


    劉鑒的意思,一方麵是告訴王遠華,《鏡鑒記》我也知道一點,你別大言相欺,另方麵想套出王遠華對《鏡鑒記》的認識來。果然王遠華也自然而然地跟著劉鑒的話背誦下去:


    “天開西北,而行始於左足;其次為坎,以應休門;再次相循,終之於澤,合七之數。聚此怨魂,鎮山鎖水,其害有自,利於生民……”


    最後一句話,王遠華背的是“利於生民”,劉鑒背的卻是“利於生人”。那裏“人”字一出口,王遠華立時心中了然,冷笑著說:“原來你那是唐朝的版本。”


    劉鑒細眉一挑,心說:“不會吧……”他也立刻想到了,唐朝避太宗李世民的諱,一律把“民”字改為“人”字。比如柳宗元在《捕蛇者說》一文結尾寫道:“故為之說,以俟觀人風者得焉。”從來就沒有“人風”一詞,它的本意應該是“民風”。很多文章在改朝換代以後,避諱的問題就給改回來了,比如世傳的韓愈《祭鱷魚文》中,理該避諱的“民”字出現了七次之多,但也有些並沒有改。


    難道自己在家裏看到的《鏡鑒記》殘篇是在唐代因為避諱而改錯了字嗎?人風、民風,不會引起多大歧義,“利於生民”和“利於生人”意思卻就滿擰了,前者是說對老百姓有益,後者隻是說對活著的人有益,對應前後文,很容易造成這活著的人不是泛指,而是單指施法布陣者的理解。也就是說,若按王遠華的背誦,這個陣雖然有點危害,卻對老百姓有利,當然說不上是邪陣;而按劉鑒的背誦,這個陣害了人,卻對布陣者有利,當然是邪陣了。


    可是這事兒很難分清真偽,別說王遠華隻是口頭背誦,就算他真拿出一部書來,隻要不是三國時代刻版的,誰都難保是後世傳抄過程中倒過來把“人”字改成了“民”字——況且誰都知道,三國時代還沒有印刷術,書籍全是靠手抄的。


    劉鑒滿肚子疑問,可又不知道從哪裏問起才好,就在這個時候,王遠華突然一抬頭:“挖到了。”


    劉鑒和王遠華費了好大勁才掘到那番僧埋下的棺材,但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是很難把棺材搬出來的——捧燈實在指望不上,他光站在坑邊看著就已經是鼓足了勇氣——他們隻好就在坑裏撬開棺材蓋子來看。劉鑒想招呼袁忠徹也過來搭把手,但看他和那番僧手舞足蹈地“聊”得正歡,也就不去碰釘子了。


    撬開棺材蓋,果如王遠華所說,沈萬三的屍身並沒有絲毫腐爛,隻是皮膚發黑發幹而已。劉鑒看這人約摸五十多歲年紀,兩眼不閉,但瞳仁早就沒了光彩,他頭南腳北,身上行頭俱全,上衣、下褲,腰係草繩,足登草鞋,左手邊放著一支木棒,右手邊放著一個破碗,肚子右側還擺著一個布口袋——隻是長發披散著,頭上沒有發簪。


    “果然都在這裏。”王遠華冷哼一聲,跳到棺材裏。剛才棺材蓋才一揭開,劉鑒就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脊背直透五髒六腑,抬頭一看,原本散在四周的邪氣妖霧逐漸聚攏,在頭頂凝成了一片壓得很低的烏雲。他轉頭望一眼捧燈,就見小書童雙手抱著肩膀,渾身直打哆嗦。


    劉鑒一把把捧燈拉下坑來,抱在自己懷裏,口中喃喃念誦,以定捧燈的心神。忽然聽到王遠華“咦”了一聲,循聲望去,隻見對方彎腰從屍體懷裏摸出一道靈符來。


    劉鑒認識這道符,那分明是道聚鬼的邪符,上麵的字不是用朱砂所寫,顏色偏深,倒有點象是用什麽動物的血寫成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這番僧不會說漢話,倒會畫我中華道符……不對……”


    王遠華代他把疑問說了出來:“這妖僧還有同黨,是個華人!”


    劉鑒和王遠華兩人協力同心,花了一盞茶的功夫來鎮壓邪魄。他們首先燒掉邪符,劉鑒寫了一道驅鬼之符,貼在屍體頂門百匯穴上——捧燈是被邪術迷惑著出來的,身上什麽都沒有帶,劉鑒隻好問袁忠徹討要一應工具,好在袁忠徹的“饕餮袋”裏百物俱全,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他拿不出。


    然後他們兩人一個站在西北乾位,一個站在西南坤位,凝神誦咒。隨著咒語的誦念,原本聚繞的邪氣逐漸消散,捧燈也不再感到透骨的寒意了。


    “嘿嘿,”祈禳鎮壓完畢,王遠華左右望望,冷笑著說,“地方挑得真好,西方是八門之尾的驚門,這裏林密穀深,又陰氣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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