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台,母親鬆開了她的手,把她歸還人海。


    ……


    後來,她年長了些,找到母親時,母親下跪讓她遠離。


    “小月,隻有惡鬼才會讓人不得安寧的,求你,放過我吧。”


    “就看在我九死一生,生下你的份上,放過我吧。”


    母親和這世上多數的中年婦女一樣,眼角有紋路,不怎麽精神。


    “滾遠一點好不好。”


    “不要再破壞,我的幸福了。”


    “我求你了,崽崽。”


    “……”


    女人再抬頭,身前已經沒了人。


    這是第二次,送進人海。


    ……


    惡鬼二字,楚月一生不得釋懷。


    後來,看到了過往之事,看到了無端懷孕的母親,因為她的存在而見不得光。


    她好似釋懷了。


    卻心底有傷痕。


    她不得不釋懷。


    因是她起,便要由她承受這個果。


    她有所遺憾,卻也不知曉自己遺憾什麽。


    一貫有血有肉,愛憎分明的她,在黑和白之間的第三道顏色裏掙紮徘徊。


    她既無法怨恨這個母親,卻也無法坦坦蕩蕩麵對。


    她以為……


    就當如此了。


    她死在那個時代。


    她雖不能為那個母親養老送終,卻也放過了母親。


    從此,山一程,水一程,再也不相逢。


    ……


    楚月從未想過,還能再次相見,是以這樣的方式。


    她滿含淚水的眼睛看向空中的,高處的,牆壁上的,還有地麵的一幅幅有關於自己的畫。


    她不懂的是,既然覺得自己是惡鬼,又為何還對自己有所執念?


    但她心歡愉,從真正意義上釋懷了。


    她撿起了地上的畫。


    一滴淚,劃過眼梢,落在舊時的畫作上。


    淚水浸染開來,畫上瀲灩著光,一圈圈地散開。


    溫暖的七彩之色,映入了出楚月的眼眸。


    畫,不再是陰暗的。


    被掩藏在下方卻嶄新出現的畫作取而代之。


    是尚且在繈褓裏的她。


    楚月眸光劇顫,心神猛動。


    她似是想到了什麽,腳步微動,用神農之水灑在麵前的畫上。


    畫作改變。


    有對著母親笑的她。


    有咿呀學語的她。


    圓圓的小臉蛋兒,有些肥。


    楚月望著幼時的自己,眼睛紅了一圈。


    悲戚又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咽喉都在酸澀,是刀刃割嗓子般的疼痛。


    她跌跌撞撞兩下,扶住冰棺,而後驟然揮手,長袖灌風,神農之力如風暴般散開,乳白色的聖光覆蓋滿屋,蔓延到了每一幅畫上。


    赫然間,一幅幅畫煥然一新!


    楚月如同扶搖直上九霄進入了霞色萬道的仙境。


    密室樓閣裏的畫作,都是與她有關。


    再後來,有母親跪地的畫麵。


    那是紮在楚月兩世之久的刀。


    這把刀,比大楚的狠多了。


    她不曾喜愛過大楚的楚祥、楚雲城和那群所謂的兄長們。


    但她是真心實意哪怕下地獄也想要找回自己的母親。


    想聽母親說一聲那年月台,是不得已而為之,並非真心實意要拋棄她。


    哪怕她如野鬼。


    哪怕因她而起。


    她總歸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明,總歸會有所期盼有所遺憾!


    楚月往前,腳步踉蹌,湊近了那畫。


    微微睜大了一雙眼眸,如天真又純粹的孩童初次睜眼看世界,看的第一個人,喊的第一個人,是……母親!


    畫上,母親跪地麵目猙獰仇恨眼前的女孩。


    女孩未曾看見。


    母親的背後,插滿了鋼針。


    鋼針的後方,是不見底的深淵,是無數的鬼哭狼嚎。


    一頭頭鬼怪在深淵裏張開了嘴,長舌猶如鞭子纏繞在母親的身上,把母親拖下深淵。


    楚月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她發顫的手連忙拿下這幅畫,去尋找其他的,卻都是和自己有關,並沒有和深淵相關的。


    那深淵,究竟是何物!


    到底是怎麽,拖拽著母親下深淵?!


    她不知道。


    她找不到。


    楚月冷靜下來。


    霎時靈光一閃。


    她拿起手中的畫,仔細甄別,發現這是兩幅薄畫合成的。


    楚月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藏在下麵的那一幅畫輕輕地摘了出來。


    倏然間!毛骨悚然!


    她看見畫上的一個家族,都是鬼怪,圍繞著烈火烹油大鍋裏的女人,恨不得吃掉女人的骨頭。


    她知曉了……


    她知曉了……


    母親不敢認她。


    不敢帶她回去。


    母親的那個新家會吃人。


    母親怕把她也給吃了。


    ……


    楚月緊緊地攥著畫。


    若她當年能夠回頭看,能夠固執堅定一點不遠離。


    她是否就能把母親帶出那樣的深淵。


    楚月垂下了手。


    兩幅畫,輕如柳絮,飄在樓閣。


    滿屋都是料峭的寒。


    畫如天女散花往下墜。


    每一幅畫,都湧出了一個金色的字符。


    無數符文匯聚在一起,於半空形成了一封信。


    楚月抬起顫然而濕潤的眼睫看去——


    崽崽。


    見字如麵。


    或許,阿娘再也找不到你了。


    那年,阿娘不該丟下你的,阿娘知道,你吃了不少的苦。


    這是阿娘不對。


    我們小月,不是惡鬼,不會不得好死,會長命百歲,一世無憂的。


    阿娘不能留下你。


    阿娘嫁給了一個很壞的叔叔。


    ……


    再下方,則是一些被劃掉的潦草。


    看得出,羅玲玲想說些什麽,卻幾次三番廢除掉自己寫下的字。


    她曾想嫁人,改變自己的命運。


    卻不知人麵獸心,反而讓自己的生活,永無止境地往下墮。


    小月不會知道。


    她跪地求小月遠離,因回家慢了些,就迎了一頓毒打。


    這樣的她,怎能再把小月拉入龍潭虎穴,永無寧日呢?


    她見小月氣質和穿著,便知小月沒有她,生活也變好了,應當有大好的前程和未來。


    ……


    ……


    楚月抬手,指腹觸碰那些金色的符文。


    一封信,隨著遠方母親的歎息聲,散了滿地。


    這些符文散下,沒入地板。


    卻又像種子一樣,從大地深處,生根發芽野蠻生長。


    楚月微怔。


    空間內的獸獸們目瞪口呆。


    那是……


    一朵朵……


    風鈴花!


    楚月攥緊了手。


    當年花家兩位戰神的風鈴花陣被人奪去,再也找不到了。


    竟是在羅玲玲這裏!


    楚月扶著冰棺驀地看向了母親。


    母親的眉間,隱現了風鈴花。


    花如毒液迅速蔓延。


    羅玲玲的渾身都是。


    楚月瞳眸緊縮,啞聲暗罵:“該死!”


    是誰!


    把風鈴花陣植入了母親的身體和那些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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