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娘子喜不自禁,道:“對對對,無禍福厚,自小無病無災逢凶化吉,怎是不祥之人。”


    裴二郎探頭探腦地不服氣道:“縱你說得天花亂墜,他也是姨母無媒苟合,父不明的棺生子。”


    .


    雷刹出生實是詭之又詭,他生母是梅家幼女,文靜柔弱,麵目姣好。一年清明,隨家人外出掃墓踏春,歸後長日獨坐,愁眉不展,  一日日,身形漸瘦,腹部卻漸鼓,到七八個月,與孕中婦人無異,請醫診脈,告知梅家幼女有孕。


    梅家家主大怒,鞭笞怒罵,拷問幼女奸夫何人。


    梅家幼女隻是喊冤,其晚,一條白練懸於梁柱自盡而亡。


    梅家家主深恨女兒丟盡梅家臉麵,一床薄被,一口薄棺,將幼女葬於荒墳野地。置棺入坑,黃土掩了半截棺材,眾人忽聞棺中嬰啼,枯樹上群鴉齊飛,墳塚間犬貓撕咬。


    一時人人驚魂,個個色變。


    其中一個仵作是個賊大膽,喪妻失子,跳下墳坑,幾下啟開薄棺,棺中血氣衝天,掀開梅家幼女衣物,一個渾身通紅滿是血汙還連著臍帶的嬰兒伏在那嚎啕大哭。


    幾個仵作麵麵相覷,一人道:棺生子,必是邪祟鬼魅所生,不如一並埋了。


    有人小心道:梅家人,我等豈能作主?


    又有人道:梅家將幼女葬於荒塚  ,顯是不認此女。不如將邪物丟在樹下,若有造化,也撿得一條小命。


    那個賊大膽拿刀割斷嬰兒臍帶,冷笑:亂葬墳地到處野狗餓犬,將他丟在墳間,有個屁造化能活命?還不是填了狗肚。


    他說罷,摸摸身上短褐破衫,多的布片也無,索性又從梅家女壓身的被子那割下一塊被麵,胡亂裹好嬰兒。與眾人道:走,問問梅郎主去,要不要這外孫子,若是不要,我撿去與他一口稀湯吃。我這等樣人,日日與死人黃土交道,怕得哪樣?


    眾人草草將梅家女葬下,抱著嬰兒回梅家複命。


    梅家家主打落牙齒和血吞下,他視此為奇恥大辱,不肯受柄於人,咬牙接過嬰兒。


    賊大膽既救這棺生子一命,稟著救人救活,又激梅梅家主一句,道:都道梅郎主樂善好施,一等一的大善人,又有一等一的好名聲。此子來得不祥,換做常人早掐死埋了化泥,托生梅家,卻也有幾分運道。


    梅家家主深恨賊大膽多管閑事,隻是此人無賴滾刀肉,赤腳麻鞋,橫不怕生豎不怕死,拿他莫可奈何。


    梅家雖接回幼嬰,哪肯好好撫養,關在後院一角,隻令一個忘姓大的粗婦照料,饑冷不問,隻恨他不自死。


    偏偏棺生子命硬,雖瘦得可憐卻是無病無災,隻是越大越不似常人,烏發白膚異眸,隱在一角,如鬼似魅。


    梅家主辟出一座小院,遍布符紙法器,與他吃摻符灰的飯食,又請僧人念佛驅邪。聽了寺中高僧之語,為他取名雷刹,意為以天雷、古刹鎮這隻來曆不明的惡鬼。


    梅家主總疑惡鬼必禍及家人,介日疑神疑鬼,家中大禍小事,皆歸到雷刹頭上。終一日,梅家長子染病,梅家主又疑家有惡鬼之故,半夜領著忠仆,掩了雷刹口鼻,打算將他溺死河中。


    裴娘子因兄長有疾歸寧在家,見父親舉止有異,尾隨在後,目睹此事直驚得目瞪口呆,撲上前去阻攔,道:“阿爹何其狠心,幾歲稚子,非癡非傻,你要活活將他溺死。”


    梅郎主道:“他本不該活,葬於黃土泥中才是正道。”


    裴娘子隻是不忍,道:“我與小妹一母同胞,她許是與人有私,許是遭人玷汙,如今她無名無姓葬於亂墳間,何其可憐。此子棺中所生,定是小妹在天有靈不忍他隨葬地下。阿爹視他不祥,不願養他,不如我將他帶了家去。”


    梅郎主長歎道:“領惡鬼進家,你願,阿爹卻不願你與郎子因他招禍。”


    裴娘子又道:“既如此,我另置一座獨門小院,隻令可靠仆人伺侯,飯食衣裳也有個著落。”


    梅郎主道:“隻盼你將來不悔。”


    裴娘子道:“不忍其死,便叫其生,悔不悔的,他日再議。”


    果將外甥接回家中,裴郎君是個風雅君子,擲下書卷怒道:“ 嶽父何其荒唐,子不語怪力亂神,稚子何辜,怎能這般苛待。”又斥責妻子,“他幾歲小兒,家中又有屋宅,怎能另置宅院交與仆人照料。”


    裴娘子到底心有顧慮,道:“外甥棺中所生,實有詭異處,他又生得不與常人仿佛。”


    裴郎君道:“我看他深目淺瞳白膚,許有胡人血統……”他疑小姨子與胡人有染,隻是此話不雅,不好說透。


    裴娘子最後還是另置一間宅院,將雷刹安置其中,又遣一個腿有疾的老仆前去照顧,三不五時也接來裴家令他讀書認字。


    裴娘子與裴郎君育有三子,大的已經知事,在外求學,二子三子卻與雷刹年歲仿佛,孩童間哪會沒有吵鬧,童言本就無忌,翻了臉,言語傷人猶勝成人。


    裴二居中,前有兄後有弟,本就嫌父母偏愛,來了一個怪模怪樣,陰陰森森的表兄,更是不喜。節禮往來,外祖家隨車回的回禮總夾著另與雷刹的禮盒,偷打開,各種法器黃紙經書。裴二這才知,雷刹乃是鬼子,不祥之物,日間避走,每來都叫著要仆人驅之。


    裴三卻與雷刹親近,他又喜愛表兄生得俊俏,每見裴二無禮,他便要出言相護,兄弟二人吵得不可開交。


    裴郎君看得有趣,還道:家中熱鬧。


    倒是裴娘子麵上雖笑,卻是眉尖輕蹙  ,隱有愁色。


    自此,雷刹極少再去裴家,不過逢年過節前去拜訪。遠親近疏,他不肯去裴家,裴娘子又心生內疚,時不時遣人送衣送食。


    雷刹拜何人為師學得一身武藝,裴家卻是一無所知,過問,雷刹也是避而不答。他陷獄中之時,正逢裴郎君過世不久,裴家一時無暇顧及,等料理了諸事,雷刹已隨在徐知命身邊,入了不良司。


    裴家與雷刹,卻有活命之恩。


    若非裴娘子,雷刹早已死在外公梅家主之手,溺斃水中。


    .


    裴娘子下死勁連拍帶捶:“孽子,還不快快住嘴。”一使眼色,令奴仆連請帶拖地將裴二郎架去了寺外。心中深恨平素不曾對裴二嚴加管教,別個家醜往袖裏掩,他倒好,大肚闊口的缸,倒個一幹二淨。


    裴娘子再看風寄娘,不免臉上訕訕,心中無趣,連請神的心思都淡了幾分,安撫雷刹道,“無禍,你也知道你這個表兄,自小頑劣不堪,成日攆雞打狗,沒個正形。唉!他不比你表兄沉穩,也不比你表弟老實,是兩個頭尖的棗核,兩頭紮人。”又與風寄娘道,“教子無方,讓風娘子見笑了。”


    風寄娘倒是神色如常,道:“裴娘子子女宮幹澀晦暗,應是子女康健有礙。母為子,剖心以待,長歲常憂啊!”


    一句話說得裴娘子淚下,青衣書生更是大愧,自語道:“阿娘,是兒子不孝。”


    風寄娘又道:“裴娘子子女之劫,實乃落在三子身上。”


    裴娘子失聲大驚,歎服不已。


    作者有話要說:  唉,我家男主還是很慘的


    第20章 舊時約(一)


    風寄娘將黃花投入水中,又添皂米、桃膠、、石蜜,煮了一壺花糜。


    食案四方,一方空置,裴娘子看風寄娘與雷刹似乎特地繞開,心中不解,莫非裏麵座次與麵向有避忌講究。


    風寄娘為她解答道:“是座中有客的緣故啊。”


    裴娘子心裏打了個突,胡亂應道:“原來還有客啊……”


    風寄娘執竹勺舀了三碗花糜,分與裴娘子與雷刹,雷刹瞪著麵前竹碗,卻不動手,問道:“粥糜裏放了什麽?”


    風寄娘眼尾含笑:“秋花三四朵、雪蓮子一合、桃花淚一掬,石蜜少許。”她道,“去燥清肺,輕體養身。”


    雷刹更添嫌棄,怎也不願再碰。裴娘子圓場道:“他一男兒郎,不喜甜爛。”


    “是嗎?”風寄娘不露痕跡地睨了眼雷刹,見他萬年寒霜凝結的臉上,一絲漣漪都無。別開話,問裴娘子:“不知三郎君之疾,自何時起?”


    裴娘子早等得心急如焚,見問,忙細細回想,道:“似……是四五月間,春光正正好,京都名人雅士皆出門遊園賞花,三兒眾同窗知交也遞帖設宴相邀,不過,三兒出去幾趟,便都拒了,與我道:介日遊玩,倒把功課荒廢了,阿娘,兒子打算閉門謝客,專心看書寫字。他這般好學,我自是欣慰不已。三兒一好友來家笑道:文章雖要勤讀,但怎好辜負一年春景。他遣仆役,送了一盆牡丹來家中給三兒解悶。”


    裴娘子不想錯過一點細微處,她想得很細,說得也慢:“三兒得了牡丹,非常喜愛。擺在書房窗外,看書累了便抬眼賞花看葉,親手澆水剪枝,不讓小廝沾邊。先時,三兒也不過偶爾看得入神,伏案而睡,我也不過當他看書倦了,隻讓廚下備溫補湯藥,之後有次,三兒一日一夜不醒,請醫診脈,卻道脈相平穩舒緩,不過沉睡之狀。”


    “自此之後,三兒好好歹歹,好時與常人無異,歹時睡個幾日不醒,請醫問神……”裴娘子頓了頓,“還有驅邪,卻是毫無起色,今次更是連睡不醒,再這般下去隻怕隻怕……”


    青衣書生跪坐在一側,自責不已:“我實不知曉,累阿娘為我牽掛落淚。”又疑惑道,“這些,我怎不知?我……”


    風寄娘又問:“裴娘子可知雁娘?”


    “雁娘?”裴娘子回憶一番,搖頭道,“我不識得雁娘,風娘子緣何有此一問?”


    風寄娘道:“雁娘乃花院娘子,與令郎宴中相識。”


    裴娘子擰眉,麵有薄怒,駁道:“哪來的胡言,三兒身邊諸事,事無巨細我盡皆知曉,他若是與妓子相會,定有仆役告知於我。雁娘雲雲,我一無所聞,此事不真。”


    風寄娘看了眼呆怔在那的青衣書生:“許是三郎君瞞著娘子,私下往來。”


    裴娘子仍是搖頭,她身後的老仆微有輕鄙,插嘴道:“三郎君又非貧家子、田舍兒,外出也好赴宴也罷,定有仆役跟隨,哪會孤身前往。”


    青衣書生大急,慌忙與風寄娘道:“不不不,我與雁娘確實在酒宴相識,我有友人姓林名敷,自號林中客,擅畫草蟲,那日他新作一副《春草圖》,自以為得意,設宴邀眾友人賞畫吟詩,又請花娘作陪,雁娘擅酒令,因此被推為酒糾,她掌著令旗、籌子,好不威風……”


    風寄娘聽罷便又問裴娘子:“不知三郎君可有友人姓林名敷,號林中客。”


    香爐吐煙,雖無香味,自有迷離煙氣。裴娘子愈加迷茫,語帶懷疑,她道:“三兒同窗好友,皆曾來家中為客,倒有姓林的,卻不叫林敷。”


    青衣書生如墜雲中霧裏,急亂之下,也不顧雷刹能不能看見自己,乞聲道:“表兄,你可識得林敷?”


    雷刹不露痕跡地接口道:“我也不曾聽聞表弟有友人號林中客。”


    青衣書生如遭雷擊,自己所知所識似乎都是虛假,他是真,還是假?他明明是裴三郎裴衍,有友林敷,有紅顏知己雁娘,又怎會沒有?怎會沒有?


    雷刹書生狼狽,問道:“姨母,那盆牡丹現在何處?”


    裴娘子見風寄娘盡問些不知所謂之事,又有自家之事出入甚多,虔誠之心頓減,答道:“我疑牡丹被人做了手腳,就連盆帶花搗爛棄於郊野。”她小心問道,“可是那盆牡丹害了三兒?”


    雷刹道:“送花之人與表弟可有糾葛?”


    裴娘子搖頭:“徐四與你表弟交好,不曾聽過二人有過口角,你表弟病後,徐家也幫著尋覓良醫。雖說人心叵測,姨母卻不信徐四有害人之意。”


    “原來如此,新景勾起舊時情。”風寄娘感歎,與裴娘子道,“三郎君曾與人有約。”


    裴娘子連忙追問:“風娘子說得我是一頭霧水,三兒與誰有約?”


    青衣書生連連作揖:“風娘子救我一命,解我心中疑惑。”


    風寄娘想了想道:“三郎君之事好了也難了,他長睡不醒,隻因遊魂在外。”


    裴娘子急道:“我曾請道士神婆,也道三兒生魂不在軀殼之中,也作法祭拜叫魂,並無用處。”


    風寄娘對著食案空著的一方,道:“那是他神識不清,不知己身是誰。”


    裴娘子泣道:“風娘子既有靈通,救我兒一命,裴家原奉寺中香火,重修山門。”


    風寄娘卻道:“裴娘子,此事還要雷副帥相幫。”


    雷刹揚了揚眉,環臂不語,他也想知這女人葫蘆之中賣得什麽藥。


    風寄娘道:“副帥之命格神鬼不欺,他又與裴三郎有親,一絲血脈相牽,可引裴三生魂歸位。”


    裴娘子半信半疑,林敷與雁娘之名,實與她所知相去甚遠,轉念一想,既拜到了山頭,也不差這一拜,左右也不差這一樁的無用功。再者,又有雷刹在……裴娘子思及此,心中便生希翼,握著雷刹的手,淚水奪眶而出:“無禍,姨母托與你了。”


    青衣書生也在那期期艾艾道:“表……表兄。”


    雷刹自不會置身事外,問風寄娘:“如何行事?”


    風寄娘道:“裴娘子不如先行歸去,在家等侯即好。”


    裴娘子不肯,道:“母子連心,三兒出事,我日日有如油煎,哪能安生在家等侯。”


    “裴娘子留在寺中,實有不便之處。”風寄娘好整以暇道,“隻因,此處於裴郎是凶地。”


    青衣書生立在一邊呆若木雞,隻覺風寄娘所說自己半字不懂。


    雷刹暗疑:世間豈有巧事,總有因果牽連,自己表弟哪處不去,偏偏在歸山寺中,定有緣故。風寄娘來曆不明,手段詭譎,不得不防。若事有生變,裴娘子留在寺中自己有所顧慮,反而礙手礙腳。思畢,遂將裴娘子勸出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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