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娘子心裏發慌,握緊雷刹的手,指甲掐入他肉中,急道:“無禍。”


    雷刹道:“姨母放心,此事交托予我。”又低聲道,“表弟便在寺中。”


    這話有如驚雷在裴娘子耳邊炸開,雷刹不顧她怔愣,吩咐裴家管事尋回裴二送裴娘子下山。裴家管事往常見了雷刹,鼻歪眼斜,深嫌晦氣,事到臨頭他倒又將雷刹之言奉為聖旨,半點不敢大意。


    裴管事一邊指使著仆役將裴娘子攙上肩輿,一邊指著一個小廝讓他去附近尋找裴二,那小廝領命正要抬腿,便見裴二樂陶陶地山道上下來,見眾人忙亂,“咦”了一聲,問道:“阿娘事了?這是要歸轉?”


    裴娘子六神無主,也不與他多說,隨口道:“我們先歸家,你在哪處看景?”


    裴二橫了眼雷刹,心有餘悸地避在裴娘子身邊,笑道:“阿娘,兒子三千文買水,清甜如仙泉,妙哉妙哉。 ”


    裴娘子今日疲憊焦躁,有心無力,也懶怠責備他,隻揮手道:“你隻胡鬧。”


    雷刹將此異事記在心中,揖禮送別裴娘子:“姨母路上小心。”


    裴娘子掩麵點頭,張張嘴,到底半字不提。


    .


    雷刹返回寺中,青衣書生正繞著風寄娘打轉,一迭聲地追問:“風娘子,我……我……魂魄離體?我莫不是已是已死之身?我怎一無所覺。我與雁娘相約?風娘子,我記得一清二楚,我與雁娘互許終身,她有血有肉,這世上又怎會沒有雁娘?”臉上一紅,咬牙道,“我與雁娘歡好,水乳交融怎會不真?”


    雷刹聽他喋喋不休,伸手揪住他後領,擒兔一般將他拎到自己身邊:“你既不知,不如聽她分說。”


    青衣書生被這一拎,受驚不小,驚後又喜:“表兄竟看得見我?原來表兄知曉我在此處。”又哽咽抱怨,“表兄既知我,偏又在那假作不知。”


    風寄娘拎著一盞燈,戲謔道:“你表兄不信鬼神,自是對你視而不見。”


    雷刹不接她話,問道:“我當如何?”


    “隨我來。”風寄娘提燈領路,走了幾步,她道,“三郎君曾在黃天後土之前,許下誓約,然你違諾,如今,有人要你守約。”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更新了,謝謝看文、留評、砸雷的讀者老爺們。


    中秋快樂!


    第21章 舊時約(二)


    歸葉寺的黃昏總倏忽而至,夕陽鋪開,古寺又舊了幾分顏色。


    書生盯著風寄娘手裏的提燈,貼緊了雷刹幾分,問道:“風……風娘子,天尚早,怎提著燈?”


    風寄娘笑答:“自是為了引路。”


    書生抖著聲,道:“聽聞,人鬼不同道,風娘子是為……為誰引路?”


    風寄娘“嗬”得一聲似歎息般的輕笑:“裴郎君,自是為你引路啊。”


    書生一個踉蹌,往前撲倒,雷刹伸手攙了一把,不悅道:“風寄娘,他本就膽小,何必嚇他。你要領我們去何處?”


    風寄娘道:“去見裴郎君的故人。”


    雷刹留心四周,荒寺滿地的敗草,牡丹屏障般攔在麵前,疏枝間寶殿破敗,屋簷間野草叢叢,鳥雀銜枝做窩。他上次來,不見有路,隨著風寄娘卻是窄道小徑交通,似是四通八達


    夕陽漸落,天又暗了幾分,風寄娘手中的燈終於透出一點光亮。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雷刹與書生便見前麵一處草棚,三麵透風,枯朽的草頂積滿落葉,風一吹,飄飄揚揚地飛下來,紅黃交織,絢爛中滿是春盡夏去的無奈。


    “這是寺中寄殯處?”雷刹問道。


    書生看著草棚,越發不安起來,止步道:“既是寄……殯處,我們不如繞道?”


    風寄娘吃驚:“裴郎君欲要何往?裴郎君既與人有約,事到臨頭,怎能反悔?”


    書生隻覺自己的腳步似有千斤重,一步一步如入泥潭,幾步已是汗如雨下,眼前的草棚似是鬼洞陰司,欲近欲讓人心生懼意。


    雷刹安慰道:“寄殯處不過幾具棺材,幾個死人。已死之人難道比惡人還要來得可怕?”


    風寄娘點頭道:“副帥言之有理,人死燈滅,縱有不甘暗恨,也不過一縷執念殘魂,既無棲身之所,亦無依托之地,隻得遊蕩在故地舊居,念著前人往事,好不可憐。”


    “既然已死,前塵往事一筆勾銷。”雷刹道,“何來可憐之說。”


    風寄娘歎道:“郎君真是薄情狠心之人啊。”


    寺廟古舊,寄殯處也是新梁舊柱幾經修繕,棚內或新或舊的棺木架在矮木架上,或有名姓又或無親無故。他們大都客死異鄉,一時不得魂歸故裏,隻得被親屬寄在寺中,也有些個孤魂,無父無母無兒無女,無親無朋,不願死後一座孤墳無人憑吊,不如寄於寺中聽那晨鍾晚佛。


    雷刹繞著草棚一圈,棚內打掃得極為幹淨,拿手去拭棺木,不染半點塵埃,一角矮幾上,點著一爐香,此處雖簡陋,卻是時時打掃擦拭,又見其中幾具棺木陳舊,疑惑問道:“寄於寺中的棺木,時久也不掩埋?”


    風寄娘道:“有些時日長了,家屬總不來領去安葬,寺中便做主葬於後山,另有些……”她取一疊紙錢焚於火盆中,道,“心願難了,不肯入土為安。”


    書生停在棚外,怎也不願入內,瞪著排得整齊的棺木,臉上驚駭莫名,恨不得拔腿就跑。


    “裴郎君,請近身。”風寄娘福身道。


    書生搖了搖頭,反後退一步,目光躲閃,道:“家中阿娘掛念,我想歸家去念文章,若得高中,也可光宗耀祖。”


    風寄娘輕啟朱唇,笑道:“裴郎君不願見雁娘嗎?”


    書生呆立半刻,回首,神情哀淒:“雁娘在何處?”


    “裴郎君,隨我來。”風寄娘引燈道。


    .


    眼前的棺木,木料用得香楠,雖久經年月,彩漆剝落,顏色褪盡,依稀仍見曾經的精美,那些斑駁的彩紋,既不畫仙鶴福壽,也不繪仙境福地,而是連幅的男女情衷,自相識到相許,似是兩兩相約,情根深種。


    書生立在棺前,瞪著已難辨認的繪彩,隻感頭痛欲裂,是耶非耶,卻無論中何分辨不清。


    “開棺。”風寄娘道。


    雷刹遲疑片刻,依言上前,一動手就發現,這具棺木不曾加釘,當下手上用勁,將棺蓋往後推移。他往棺中看去,棺中之人屍身已化白骨,身上的紅衣披帛卻是鮮豔如新,臂骨環著澄黃的金臂釧,指骨疊放胸前,露出一隻鴛鴦並蒂蓮花紋的銀香球,頭骨一側,一朵大紅牡丹花開猶豔,似是枝頭新摘。


    書生爬起身,往棺內偷瞥一眼,隻見森森白骨、豔豔紅花,直嚇得一屁股跌坐地上,瑟瑟發抖。


    “一別經年,紅顏已化白骨,裴郎君見著雁娘,卻是相見不相識。”風寄娘的話語飄飄渺渺,如隔雲霧。


    “雁娘?”書生連忙搖頭,忽得厲聲道,“雁娘怎是白骨?”


    風寄娘奇道:“人死,腐爛於泥,怎不會化為白骨?”她又冷聲喝問,“裴郎君,你可記得你曾許雁娘一生相守,要贖買她回家,買宅置屋兩相廝守。”


    書生急道:“我自是記得,我起過誓言,許了雁娘,我雖不能娶她為妻,卻可迎她進家。”


    “那你怎會失信於她?”


    書生忙道:“不不,我不曾失信雁娘,我應了雁娘,回家去求阿娘應允,我……我……”他忽得語塞。


    他記不起。


    他想了又想,似要將過往都拿出來細篩一遍,終於道:“是了,我正要回家去求阿娘,可是,雁娘卻不見蹤跡,我怎也尋不到她,是她不見我,是她避走,是她失信。”


    風寄娘搖頭,道:“裴郎君,是你負了雁娘,生死兩界,且把這舊約了了,全她心間執念。”


    雷刹一直暗地看她舉動,心道:不好。待要出手已是不及,風寄娘手中青燈,輕輕一吹,燭火熄滅,一點幽亮,轉瞬熄滅。


    雷刹大怒,躍身擒住風寄娘,喝道:“你要做甚?”


    風寄娘低低一笑,湊到他耳側,輕道:“奴家說了,了卻舊年約之約。”


    殘陽將盡,餘下的那點微明帶著一絲的金色,斜斜地映在棺木,棺中有人一聲歎息。雷刹回過頭,一隻素白的手輕輕搭在棺木邊上,這隻手潔白豐盈,十指染著鮮紅的丹蔻,皓腕白膩,動人心弦。


    書生僵在原地,瞪著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棺中人借力坐起身來,她長眉輕掃,朱唇一點,雙目盈盈,似是含笑。


    她道:“裴郎,你怎不來尋我,讓我好等。”


    “雁娘!”書生癡癡地看著她的臉,下意識地道,“你也讓我好找。”


    雁娘又低泣道:“阿郎,你為何負我?”


    書生一時忘了害怕,去拉她的手:“雁娘這話從何說起,我何曾負你。”他這一拉,好似拉了一截枯木一段寒冰,又冷又硬,這才想起她不是人,連忙將手撒開,連滾帶爬躲開,拿袖袍掩麵,“不不,你是鬼,你是鬼。”


    雁娘猝不及防,往後一倒,回過頭來,大怒:“裴郎果然是負心薄幸之人,枉我信你等你,你為何要負我?”


    雷刹再不猶豫,抽刀劈向雁娘,卻一刀劈了個空,雁娘不知何時立在他的身邊,又冰又冷的手抓著他的手肘,淒聲控訴道:“是他負我,是他負我。”


    雷刹鐵做的心腸,根本不為所動:“人不與鬼交。”抽身反刀橫削雁娘頭顱。


    又是一刀落空,再抬首卻是鬥轉星移,身邊景物更換,人已在喧鬧的街集,書生站在他身邊,簇新的青色長袍,黑巾兩條長帶飄垂,他臉上的惶恐驚懼之色不曾消去,偏偏又疊上一層欣喜閑逸,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異。


    “表……兄?”書生咽口唾沫,喃喃喚了一聲。


    雷刹看向自己的手,不知何時,他的長刀已歸鞘中,自己身上仍是皂衣碟躞便靴,摸摸荷囊裏麵幾許銅錢,是清早出門前所放。


    “三表弟,看看自己身上之物。”雷刹道。


    書生一愣,忙去摸自己衣袍腰帶,摸了半天,才從腰帶裏摳出幾個銅錢:“這……這……”又看自己衣袍,雖新,卻不過細布所製。


    “表兄!”書生驚慌不已,“我們明明在寺中,雁娘她……”


    雷刹抬手叫他稍安勿躁,自己打量著兩邊街景行人,書肆酒坊食鋪,布行首飾脂粉,騎驢的,趕車的,乞索的,拾糞的,牽狗擎鷹,呼奴喚婢的。看行人衣飾,似有前朝遺風。


    不知哪個紈絝,縱馬過街,直引得行人避讓,車仰馬翻。雷刹眼疾手快,將書生一拉,退到一間書肆前麵。


    書生驚魂莫定,擦汗道:“表兄,此人好大的膽子,竟敢鬧市縱馬。”


    雷刹看景物有異,一時也應沒他,暗自思索:不知風寄娘使了什麽致幻毒物,令他墜入幻境之中,這個地方,是假還真,不知藏著什麽明堂。


    書生見他不答,更添不安,正惶惑間,街角一個小廝焦急地衝他喊道:“裴郎君,裴郎君,我家郎主侯你半天不至,怎在這裏耽擱?”


    書生看他麵貌,並不相識,驚疑問道:“你是對我說話?”


    小廝跑得氣喘,笑道:“裴郎君莫不是癡了?不是與你說話,又是對著哪個?”


    書生看了雷刹一眼,雷刹微點了下頭,示意他與小廝對話。


    “某看你麵生,不知你是?”


    小廝氣得笑了,不滿道:“裴郎君真是貴人健忘,小人郎主林敷,你可也忘了?”


    第22章 舊時約(三)


    小黃衣提起自家郎主,麵有得意,邊在前麵引路邊滔滔不絕道:“郎主特地借了薑郎中家的別院設春宴,別院依水,又遍植牡丹,景致不輸京中明園。裴郎君成日在家埋頭苦讀,郎主生怕郎君讀成呆頭鵝,才力邀郎君遊園,除卻賞景,也好結交三五知己。”


    書生大為感動,口內不由自主道:“林兄待某之心,真如天邊皎月,澄淨清瑩。”


    小廝微抬著下巴,道:“郎主待人素來大方,裴郎君才知得幾分。”


    書生接口道:“裴某有幸識得林兄。”話出口,心裏卻疑惑:這些話,好像並非出於自己本心。又去回憶林敷其人,連個模糊的印象都沒有,偏又死認:這人是自己難得的死生知交。


    雷刹站在書生身伴,那小廝見了他,施禮作揖,既不問名姓也不像熟識,理所當然地請他與書生上了一架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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