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寄娘看著箱子小被,緊鎖眉頭,眼中凝結著悲愴,半晌道:“父母子女之緣為天命,不可擇。”


    雷刹道:“王皋掐死了女兒,將她裝在箱中,埋在院中,然而,王家女其時並未死透,她應是被活埋的。”


    上有幾尺厚土,一個幼童蜷在箱中,連四肢都伸展不開,死寂的黑暗重重包裹著她,吞掉所有的掙紮與呼救,或是求救,或隻是死前過於痛苦,她無意識地抓撓著箱蓋。


    風寄娘指尖觸過那口楠木箱,像被蛇咬似得連忙縮回:“副帥道箱子是在假山邊上挖出來的?”


    雷刹偏了偏頭,示意她看假山邊的一個土坑。


    假山奇秀,引池水為瀑,旁邊又有一株富貴海棠。風寄娘退後幾步,將一山一水一木盡收於眼底,歎:“都道張湖所造的假山,有山水自然之靈氣,果然名不虛傳。山中有木,木下有水,其下有屍,一山一木一水的靈氣蘊養怨魂,王家再不家破人亡,豈有天理。”


    “此處是養屍地?”雷刹問道。


    風寄娘點頭:“王家為求子,親生幼女也舍得下手,冥冥之中卻又將她埋於寶地之下。”她微抬臉看著海棠空枝,道,“年年海棠花開,定然燦若朝霞,勝過紅雲。”


    “那……王家女的屍體已被移走,可還會生變旱魃?  ”雷刹又問。


    風寄娘唇邊帶著一抹奇怪的笑意,好像雷刹問了一個令人發笑的問題。


    她道:“稚子長牙,由爬到走,都是自然而然之事,豈能逆轉。  ”


    “你不是說她的埋屍地是蘊靈之處?失了此地,莫非半點妨礙都沒有?”


    風寄娘歎氣,道:“這就好比:子在胎中十月,過後瓜熟蒂落。她已長成,再無需先前一般靠著母體生長。人要飯食羹湯,她則要……”


    “人之精魄。”雷刹續道。


    作者有話要說:  啊,超時了……跪倒


    第39章 凶宅(十一)


    阿棄坐在了井台前, 繪聲繪色地說起京中各處盛景, 清蓮寺的佛塔,停姿園的牡丹, 漓江的碧波,孟女峰的紅葉,東西二市的繁榮街景……


    斛斛搬了張小胡床, 曬著太陽, 拖著兩腮,亮晶晶的雙眸,笑聲又清又脆, 時不時還要催促:“大哥哥再說那些戲法,可真的冬日變得出鮮桃?”


    阿棄笑道:“真不真不知,卻是我親眼所見。那些耍把戲的,除了變鮮桃, 將那繩索往空中一拋,便直直地立在那,耍把戲的跟猴一樣, 攀著繩就上了屋頂沒了身影,忽兒又在人群裏出現, 端得神乎奇神。”


    斛斛聽得有如親見,興奮得兩頰通紅, 連連拍著兩隻手,道:“好生奇妙,莫非是神仙不成?”


    阿棄哈哈大笑:“哪個神仙如此落魄, 在眾貴人麵前耍雜耍,討些打賞過活的。”


    斛斛掩著嘴咯咯笑,笑過又歪著頭不解:“那尋常人哪會這些精妙的法術?”


    “哪是法術,不過是些外人不可解的障眼法。”阿棄道,“有些雞鳴狗盜之徒,身賦各種神通。先前不良司經手一案,常有人家遺失了財物,卻總也找不到賊偷,副帥使計誘他,才將他抓捕歸案,你道他是如何行竊的?”


    “如何如何?”斛斛迭聲追問。


    阿棄故作神秘,歎道:“說得口幹,舌頭粘了牙齒。”


    婢女阿扣在旁笑起來:“郎君說得我們家連口水都沒有似的,奴婢這就去倒碗蜜水來。”


    斛斛伸出細瘦的手揪著阿扣的衣帶,過大的眼睛眨了眨:“阿扣不走,大哥哥在哄我們呢。”抬了抬下巴,對阿棄道,“大哥哥不說,我也能猜著呢。”


    阿棄故作吃驚:“斛斛這般聰敏,你倒來說說,賊人如何行竊的?”


    斛斛得意道:“定是那個攀繩的,變戲法進去的。”


    阿棄拍腿樂道:“斛斛聰明,可惜,卻是猜錯了。”他不忍心再逗,說道,“我告與你知,那賊人生得矮小,又會縮骨,從那狗洞鑽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摸走了財物。”


    斛斛滿臉的神奇,道:“真是各有法門,好生了得。”她讚過,鼓關腮幫,很是失落,道,“我竟是一樣也沒見過呢!等我好了,我要阿娘帶我去看牡丹,去看漓江水,去看紅葉,還要去看耍戲法的變鮮桃。每一樣都要去看,我還要去西市吃糕點……”


    阿棄笑道:“等斛斛好了,樣樣都去嚐一遍,我來作東。”


    阿扣這時插嘴道:“小娘子忘了?娘子帶小娘子看過清蓮寺的佛塔呢。”


    斛斛愣了愣,嘴角笑意微收,緩緩轉過頭看著阿扣:“是嗎?我竟不記得。”


    阿扣笑起來:“許是小娘子那時身體不適,昏昏沉沉的,因此不記得了。那時小娘子病重,娘子聽聞清蓮寺靈驗,便抱了小娘子親去寺中求佛。”她似是想起什麽,後怕道,“小娘子那時好生凶險,躺在床上,臉色白得跟什麽似的!好生嚇人。”


    斛斛木然道:“啊?這些我也不記得了呢。”


    阿棄聽阿扣的語氣,分明斛斛曾曆生死關,慶幸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細細地看了看斛斛的臉色,“雖還不大康健,再好好吃藥,定會一日好似一日。”


    阿扣也拍拍胸口道:“承郎君吉言,小娘子定會越來越好。”又吐了吐舌頭,“你們副帥的臉,也是一捧雪似的,半點血色也沒,不比小娘子當時好多少,奴婢見了,總是心生害怕。”


    阿棄笑:“阿兄隻是看著不動笑臉,其實處事最公正。我惹了他,他也不會對我生氣。 ”


    斛斛豎著兩隻耳朵,將小胡床往前搬了搬,看牢阿棄,萬分好奇道:“大哥哥再說說副帥。  ”


    阿棄忍了忍,實在忍不住,拿指尖輕輕推了推她的腦袋,佯怒道:“好啊,我又陪你說話,又與你帶糕點,你倒念著阿兄。”


    斛斛狀若天真地道:“副帥看著和我仿佛呢。”


    阿棄與阿扣都笑起來:“哪裏就仿佛了?”


    斛斛堅持道:“我看副帥便覺我們一樣。”


    阿扣“噗”得笑出聲,不忘屈膝與阿棄賠罪,道:“郎君原諒,小人口無遮攔,盡說一些惹人發笑的言語。”


    阿棄擺擺手,渾不放在心上,笑眯眯地對斛斛道:“我阿兄身強體健,又有一身武藝,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你要與我阿兄一樣,便快快將身體養好些,學著騎馬出遊,有些高門小娘子,還打得馬球呢。”


    斛斛忙點頭,又期盼地看向阿棄:“大哥哥,會幫我的吧?大哥哥喜愛斛斛,定會幫斛斛好起來的,對吧?”她黑而大的眼睛,像林蔭深處黑沉沉的水潭,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不透半點的光亮,投石入潭,激不起半點的聲響,臨水照影,也不見自己的身影。


    阿棄對著她的眼睛,出了會神。


    斛斛見他不應,又追問:“大哥哥,可會幫斛斛?”


    阿棄這才笑著點頭:“幫,一定相幫。”


    斛斛大樂,摸摸自己稀黃,連兩個小髻也梳不起頭發,又是開心又是期盼:“啊呀,等我好了,好多可做的事呢。”


    阿扣見她這麽高興,眼角微有淚意,話雖如此,誰知到底會不會好呢?她背過身,拿袖角沾去一點,笑著道:“小娘子一年也不見得這麽高興。”


    斛斛點點頭,忽道:“阿扣,你不是要為大哥哥倒碗蜜水嗎?快去快去。”


    阿扣恍然,歉疚屈膝:“奴婢疏乎,小娘子與郎君稍侯。”她說罷,起身急急地轉回屋中去倒水。


    她們主仆這麽鄭重其事,倒讓阿棄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道:“不過一句頑笑,我不渴。”


    斛斛笑著道:“大哥哥給我帶糕點,我隻能請大哥哥吃一盞蜜水。”


    阿棄當下一笑置之,起身伸個懶腰,望著院牆,這才想起自己拋下正事,偷閑與斛斛消遣了半日,要是單什向雷刹告了一狀,他怕要挨一頓訓。喪氣道:“也不知阿兄到時怎麽責罰。”


    斛斛不知什麽時候離了小胡床,趴在井台上,眨眨眼:“副帥會與大哥哥生氣?”


    阿棄點頭:“若是誤了正事,定是要罰我的。”他見斛斛一個勁地往井裏瞧,阻攔道,“當心,井邊可不是玩耍的地方。”


    斛斛又看幾眼,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道:“大哥哥,井裏好像有什麽呢!”


    阿棄一怔,心裏咯噔了一下:齊孟二院本是一家,井裏莫非有什麽古怪?他道:“斛斛離遠些,我看看。”


    斛斛卻不聽,仍擠在那,道:“大哥哥,來,井裏好生奇怪。”


    阿棄忙上前去看,不忘伸手去格開斛斛:“往後站,我來看仔細。”斛斛依言,起身往後略站了站。


    阿棄往井中看去,井口狹窄,井水不深不淺,從外往裏看,黑洞洞得看不分明,看了半天也沒什麽異樣,道:“沒見有何奇怪處。”他怕自己錯看,重又凝神盯著水麵,斛斛不知何時又走了過來,貼在他的身後,微微向他湊近,耳聽她道:“我分明有瞧見有什麽在水裏。”


    阿棄又看了看,仍是不見,正要說話,忽聽得一聲驚呼:“啊!當心。”


    這一聲嚇得阿棄一個趔趄,險些一頭栽進井裏,忙攀住井沿,直嚇得一頭冷汗。他身後的斛斛也似受了驚嚇,呆在那,本就消瘦的身形,更顯薄脆。


    孟娘子腳邊摔著茶托茶杯,她白著臉,捂著胸口,頓了頓,這才三步並作兩步急奔上前,將斛斛一把擁進懷裏,又斥責道:“平日阿娘怎麽囑咐的,井邊可是玩耍的地方?”


    斛斛訥訥不語,緊緊貼在孟娘子的懷中。


    阿棄輕出一口氣,甩去額上的冷汗,心道:好險,這口窄井,栽進去可出不來。他自己脫了險,看斛斛挨罵,揖禮道:“是我大意,累孟娘子受到驚嚇,斛斛不曾靠井過近。”


    孟娘子起身回禮:“是奴家膽小,驚慌之下冒然出聲,反讓差人嚇了一跳。”


    阿棄避開:“孟娘子多禮,你擔心斛斛這才失措。”


    孟娘子心有餘悸,摸著斛斛的頭頂,微有哽咽,道:“是奴家不好,我僅斛斛一個愛女,她又多病多災的,一點風吹草動便嚇得肝膽俱裂。”


    “阿娘,斛斛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斛斛親密地將頭紮在孟娘子身上,啜泣道。


    孟娘子重又蹲下身,溫柔地用手輕輕地拭去她的眼淚,道:“你若是出事,阿娘孤身一人活在世上,還有意趣?”


    “阿娘,斛斛再也不敢了。”斛斛抽抽鼻子飲泣,又拉起孟娘子的手,“阿娘永遠陪著我,斛斛好些地方沒去,好些吃食沒嚐,也沒看過雜耍、傀儡戲。”


    孟娘子目光是擰得出水的愛憐,她輕笑道:“阿娘陪著斛斛,阿娘保證:等你好了。我們每個地方都去一遍,每樣吃食都嚐嚐,春節儺戲,元月看燈,清明踏青,中秋賞月,件件都不落下。”她撫著斛斛的雙鬢,“阿娘還要等你長大,成昏成家呢。”


    斛斛側著頭:“成昏成家?”


    孟娘子點點她的鼻子,睨她一眼:“不知羞,以後你自知。”


    斛斛想了想,似不明白,又一頭紮進孟娘子懷裏:“反正斛斛隻要阿娘。”


    阿棄在旁看得有點眼熱,背著手,踢了踢地上的土疙瘩,等她們母女緩了緩,出聲道:“孟娘子,阿棄還有正事呢,先告辭了。斛斛吃副安神湯,歇歇才好。”


    孟娘子道:“不敢誤差人正事。”揚聲喚阿扣領斛斛進屋,親自送阿棄出門,她腳步躑躅,垂著雙眸,猶豫片刻,這才問道,“敢問差人隔壁可還有事故?”


    阿棄想起兩院一家的事,有心想告知一二,又怕她們害怕,想著不如暗暗提醒一兩句,道:“小娘子體弱,齊家又死了好些人,不是都有什麽晦氣一說?孟娘子可要避忌一二?”


    孟娘子輕舒一口氣,道:“奴家正有此意,一牆之隔,實在讓人提心吊膽忍不住害怕,奴家正預備搬去田莊住上一頓時日。”


    阿棄點頭道:“避避也好。孟娘子若要幫忙,隻管開口。”


    孟娘子笑道:“小郎君純善,必得福佑。家中也沒什麽要緊之物,阿舍力壯,賃幾輛車來即可。”


    阿棄有些不舍,笑了笑,沒精打采地拱了拱手:“……那……且別過,孟娘子請回。”


    “小郎君慢走,多多保重。”孟娘子立在院門前,福身一禮。


    阿棄擺擺手,走了幾步,回過頭,院門輕掩,卻見孟娘子的一角衣裙,琢磨著她話中的別意,更加灰心、怏怏不樂。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謝謝小夥們的看文留評,麽麽噠


    第40章 凶宅(十二)


    阿棄跟隻垂頭瘟雞似得回到齊宅, 對著院中一排整齊的土坑真咂舌, 大小剛好可以埋進一副棺材,咋看一眼, 跟墳地似的。


    一個雜役見了他,小聲提醒道:“副帥在後院呢。”


    阿棄摸摸自己自己冷嗖嗖的後脖跟,仰天長歎:“我皮糙肉厚, 大不了挨頓打, 也不差個一回兩回的。”


    饒是他做好了打算,見到雷刹還是心裏發毛。雷刹這幾日行事,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阿棄, 對他的偷懶耍滑,也沒責罰的打算,還煞有介事地問道:“孟家可還安全?”


    阿棄一陣心虛,回道:“孟家一切如常, 不見什麽異處。”想了想,說,“孟小娘子倒說井裏有什麽藏著, 不過,我仔細看了看, 並無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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