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一愣,與風寄娘交換了一個視線, 道:“將事細說一遍。”


    阿棄不明所以,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看單什指揮著雜役搬著一口箱子, 好奇問道:“可是找到屍體 ?”


    雷刹搖頭:“不過一口空箱。”


    阿棄啊了一聲,追問道:“阿兄可是打算翻了孟家屋宅,孟娘子說要避去鄉間田莊暫住。”


    雷刹摩挲著自己的指尖,目光尖銳:“她們要走?”


    阿棄點頭,道:“她們一家老弱病殘的,鄰家莫名其妙一口氣死了這麽多年,心裏豈不害怕?避出去才是上策,再者,我們要是在孟家挖屍,她們也要出避讓。”


    “你可與孟娘子提及此事?”雷刹追問。


    阿棄略有得意,朗聲道:“阿兄放心,我雖然胡鬧,這點分寸還是有的。”


    雷刹掃他一眼:“莫非你還想嘉賞?”


    阿棄討好地露齒一笑:“不敢不敢。”左右顧盼一番,移開話,“咦,十一郎怎不在?”


    雷刹道:“我另有事讓他調查。”


    阿棄歎道:“也隻阿兄,將大理寺卿家的兒郎君當牛馬用。”


    風寄娘看著院牆好一會,回眸笑道:“聽聞孟家小娘子體弱多病,歸葉寺寺主擅醫藥,如今他在寺中,若有機緣,得他的醫治,說不定能調理一二。”


    阿棄跳起來:“可真?”


    風寄娘道:“我豈是隨意誑騙人的?”


    雷刹在旁不由一聲冷笑,心道:滿嘴的謊言,還說自己不逛騙。見她轉頭對著自己,柳眉揚起,好似問責,又識趣地掛平嘴角。


    阿棄喜不自勝,請示雷刹:“阿兄,說不得真有機緣呢!孟家小娘子好生可憐,眼看冬來,也不知能不能捱過天寒地凍。”


    雷刹心念電轉,道:“我與你們一道過去。”又吩咐單什,“此處仍交於單大哥,既然院中沒有屍體,起掉各間屋子的地磚,各個角落都不許放過。”


    單什呆了呆,剛才還說不必再挖了,轉臉怎又變卦,他本脫口要問,觸到雷刹的眼神,硬生生將話吞回肚子,一口咬在自己的舌頭,痛得捂著自己的嘴在那跳腳。


    阿棄哈哈大笑,取笑道:“誰個早起說要拿口條下酒的?哈哈,果然心願得償。”


    單什大怒,捊了袖子要將阿棄捉了埋進坑裏,阿棄黃鼠似得弓著腰就溜了,樂嗬嗬地躥到前院,嚷道:“風娘子,阿兄,我在前頭等侯。”


    風寄娘走在雷刹身邊,壓低聲音道:“原來副帥疑心隔院的小娘子。”


    雷刹不理她話語中的調侃,正色道:“孟家小娘子的舉止有些許的古怪,到底如何,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副帥擔心孟小娘子被怨屍附身,取而代之?”


    雷刹道:“我查孟家事,那孟小娘子搬來此處後,曾有一次差點夭折。”又不甘不願道,“雖是微末之事,難保沒有瓜葛。如若那口空箱是怨屍的藏屍處,可見人將屍體移去了它處。你既說魂怨無形,無形之物怎移有形之體,定是‘人’或者‘非人之物’將怨屍藏了別地。”有意無意,雷刹略過箱中發現血跡這一節。


    倒是風寄娘受寵若驚,雷刹一直對她頗具戒心,不曾想竟將案件前後緣由告知於她,停下腳步,連看了雷刹好幾眼。


    “你……”雷刹大為光火,這個女人何等輕浮。


    風寄娘笑著賠禮,道:“奴家隻是不曾料到,副帥到奴家居然也有幾分信任。”


    雷刹抬步就走,道:“不過見你通神鬼精怪。”


    風寄娘頓時失笑。


    他二人一問一答,耽擱了一會,惹得等得不耐煩的阿棄抱胸站在院前,不滿抱怨:“阿兄與風娘子總有一筐的話要說。”又斜眼看雷刹,“阿兄偏心啊。”


    雷刹一捏拳,各個指節劈啪作響:“偏心?”


    阿棄見勢不妙,轉身就要逃,幾個跨步與過路人撞了個滿懷,那過路人咣嘰一聲倒在了地上,蜷在那呻吟不止。


    阿棄見是一個滿頭亂發,全身髒亂的老婦人,在為歉疚,撿起老婦人失手跌落的竹杖,上前攙扶,賠罪道:“老大娘,是我莽撞,可跌傷了哪處?”


    那老婦人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嘴裏嘰哩咕嚕不知念著什麽。


    阿棄聞到她身上爛魚似得的酸臭味,強忍著作嘔之意,道:“老大娘跌了哪,隻管言語,我請坊中的瘍醫為大娘醫治。”


    雷刹看了看老婦人的形容,伸臂攔下阿棄,道:“此人是坊中瘋婦。”


    阿棄亦有耳聞,疑惑問:“她來此處做什麽?”


    那瘋婦在地上趴了一會,摸索著爬過來尋找竹杖,阿棄忙將竹杖遞與她,瘋婦一把奪過,惡狠狠地瞪了阿棄一眼,又“呸”得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在阿棄的腳邊,然後踉蹌到齊家院門前,重重地跪倒塵埃中,伏地“嗵嗵”地連磕了幾個頭,念了一遍《往生咒》,又大力磕起,直磕得額頭鮮血直流。


    瘋婦也不管自己滿頭滿臉的血,跪坐在那又開始念《往生咒》,她額間的鮮血順著臉頰流進了她的嘴裏。


    阿棄看得大為不忍,欲上前阻止,誰知,瘋婦舌尖嚐到血腥味,拿手摸了摸,然後瞪著指尖的血,驚恐地瞪大眼,連滾帶爬地在地上打轉,嘶聲嚷道:“死……死……死,啊!好苦的命啊,苦啊,好苦啊……嗚嗚,苦啊。”


    守門的兩個差役麵麵相覷,見雷刹不語,不敢行動,由著瘋婦在那發瘋。


    阿棄最看得垂老稚童受苦,雖不解雷刹與風寄娘為何無動於衷,靠近兩步,試探問道:“老大娘?你……”


    瘋婦聽到有人喚她,先是惡狠狠地瞪了阿棄幾眼,拿起竹杖作欲敲打狀,見阿棄不退,收回竹杖又哭又笑,忽地又拿驅趕:“走,走……走走走,快走……”


    “走去何處?”阿棄心裏忐忑,悄聲問道。


    瘋婦湊過來,道:“有鬼!”


    阿棄問道:“老大娘怎知這裏有鬼?”


    瘋婦愣了愣,在那苦思冥想,嘴裏又開始在那謾罵,罵著罵著,又跪回院前重重磕頭,磕幾個頭念一遍《往生咒》,念一遍《往生咒》又磕幾個頭。


    “阿兄。”阿棄看得難受,向雷刹求助。


    雷刹示意他稍安勿躁,靠近瘋婦,輕喚:“王梁氏?”


    阿棄吃驚得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瞪著瘋婦。


    瘋婦怔了怔,往後縮了縮,搖了搖頭,她頭亂蓬蓬,結塊糾結花白的頭發像是風口的一蓬枯草:“王梁……氏?”她猛地往後爬了幾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過後,又一言不發地念起咒來。


    雷刹逼問:“你掐死了自己的女兒,念多少的咒,她也無法往生。”


    王梁氏不答,又嗵嗵地連磕幾個頭,許是力竭,伏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


    風寄娘過來,取出一方手帕包起了王梁氏滿頭的亂發,柔聲道:“那位郎君不知底細,你身上沒有殺孽,並非殺女之人。”


    雷刹冷笑:“為母,袖手旁觀,與自己動手何異?”


    王梁氏趴在那抖得像枝頭一片欲墜的枯葉,迭聲道:“有罪有罪,該死該死……好苦的命啊,好苦,好苦啊……苦啊!  ”


    “惺惺作態。”雷刹嗤之以鼻。


    王梁氏猛地抬起頭,惡形惡狀地盯著雷刹,雷刹踏前一步,她又瑟縮成一團,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聲調古怪,像是被人掐著脖子,用力擠出聲聲嗚咽。哭畢,王梁氏收了聲,用溫柔地聲音唱起一曲小調:“小家人兒小衣裳,吃糖吃粥吃糕糕,小家人兒不來鬧,阿娘懷裏睡覺覺,睡個天光亮,再穿小衣裳……”


    這小曲被她喝得甜而軟,滿盛憐愛,好像她正坐在屋中,搖哄著幼女,好讓她早早入睡。這是昔年,曾有過的美好,懷胎十月,千辛萬苦生得嬌兒,抱在懷裏柔聲哄逗,滿心滿眼的溫柔慈愛。


    然而,她由著丈夫掐死了她。


    王梁氏住了聲,蒼老的臉轉成猙獰,眼睛裏全是兜也兜不住的惡意怨毒,她怪梟似得咕嚕幾聲,驀地撲向雷刹,嘶啞地怒喊:“誰許你動我的女兒?殺了你,殺了你……”


    雷刹閃身避開。


    王梁氏又哈哈大笑:“找不到的,你們找不到的……苦命啊,苦啊,誰也找不到她。”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應該就可以結案了,應該吧


    第41章 凶宅(十三)


    王梁氏在那瘋癲哭嚎, 早驚動了左右鄰舍, 施家門子不敢好奇,哐啷閉了門戶, 倒是孟家,有人藏在門後,躲那偷看。


    單什是個火爆的脾氣, 他領著雜役挖了幾日的坑, 隻挖出一口箱子,早憋了一肚子的火,聞訊出來聽王梁氏言下之意, 似是將那屍體藏了起來,瞪著銅鈴眼,張開蒲扇大手,提了王梁氏在手中, 斥問:“你個瘋婦,將屍體另埋在那何處?”


    王梁氏羸弱老婦,哪經得他大力問審, 兩眼往上翻,兩腳亂蹬, 差點沒斷氣,單什方知自己用大了勁, 將她扔在地上,道:“快快道來,爺爺有幾百種的手段對付你, 再交待清楚,活剮了你做風肉。”


    雷刹沒有上前阻拉,隻喝止道:“單大哥,我們並非賊匪,休要胡言。”


    倒是阿棄嫌他太凶,沒個輕重,道:“單大哥,她垂老之人,你下手輕點。”


    單什用鼻孔噴著熱氣,道:“再老也不是什麽好鳥,為了救兒子,任由夫郎將自己親女掐死,全副漆黑的心腸。”睞一眼阿棄,“你還小,不知人心的險惡,看她現在落魄,心存不忍,說不得是這老婦奸滑,故意騙你的乳臭未幹的蠢蛋。爺爺最恨這種看起來不比螻蟻危險,卻生歹心的惡婦。”


    阿棄被他罵得漲紅了臉,低頭想了想,倘若不逼問王梁氏,那怨屍變成魃,豈不波及千萬人?扭頭看雷刹與風寄娘也是冷眼旁觀,心裏更悔自己思之不深。


    王梁氏癱軟在地,全身腐臭髒亂,躺那如塊破布舊物,年歲日久,已生蛆發臭,隻胸膛處微有起伏,才知這是一個活人。


    單什隻道她裝死,令雜役將空箱中的小被取來,揪了王梁氏的亂發,逼她看去,又喝道:“王梁氏,你害死親女,隨意塞進箱中,如今又挖出來不知塞在哪個亂墳堆裏,天下惡婦不計其數,你當論得一二。”


    王梁氏顫顫巍巍抬起頭,看著麵前褪色的小被,眥著雙目,喉嚨裏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嚎,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開單什的手,手腳並用地爬到牆角,“砰砰”得磕著頭,嘴裏不停歇地念起《往生咒》,念幾遍又重複地念叨:“有罪,有罪,不可恕不可恕……好苦的命。”


    單什大怒,罵道:“惡婦裝腔作勢。”


    王梁氏怪叫一聲,哭哭笑笑,她滿臉的血混著泥沙白發,直著眼瞪著齊家院門,忽然又平靜了下來,柔聲喚道:“來啊,娘親的小朵兒。”


    阿棄心中五味雜陳,品不出到底是個什麽滋味,酸酸漲漲的,堵得人難受,遂背過身。他眼力極佳,對著孟家門口,眼見院門後的人身形矮小,心下一緊,三步並作兩步疾奔過去。


    門後之人果然是孟小娘子斛斛,她顯然受到了驚嚇,兩手扒著門,兩眼一眨不眨的。


    阿棄擔心她受驚生病,忙問:“斛斛,你怎一人躲在這裏,你阿娘呢?”


    斛斛無辜道:“阿娘在屋裏忙呢。”她扭著手指,瘦黃的臉上滿是不安,“斛斛不是有意的,我……來偷看那個俏郎君。”


    孟娘子在裏間聞聲而來,拉下臉將斛斛攆回屋中,帶著些許後怕,道:“又勞小郎君費心,奴家因著要去田莊,打理著行李,一時沒看住斛斛。”


    阿棄一笑,道:“她這般年紀,最喜外出,隻是外麵有事,我擔心她年小,看了害怕,還是避開較好。”


    孟娘子謝過,不敢再大意,令阿扣守門。


    阿棄看黑奴在那搬著一些重箱,暗想孟家估計打算在田莊長住,道了聲:“保重。”回到雷刹身邊,隨口道,“孟家忙亂,竟沒看住孟小娘子,讓她一人在那玩耍,怕是嚇得夠嗆。”


    雷刹深深地看他一眼,問道:“孟家何時走?”


    阿棄答道:“這卻不知,她們不過幾人,要走很是簡便,應該一兩日就能成行。”


    雷刹點了點頭,吩咐:“阿棄,你先將王梁氏押解回司中,暫時關在獄中。”


    “我?”阿棄吃驚,他本以為雷刹不滿他心軟呢。


    雷刹蒼白的臉上有著可怕得平靜,然而阿棄並未注意:“交與單什,我怕他半途手重,捏死了王梁氏。”


    阿棄恍然大悟,一拍腦門,應了聲是,跑過去從單什手裏搶下王梁氏。單什很是不放心,提著拳頭惡聲惡氣道:“這惡婦裝瘋賣傻的,你可別亂發善心,這年月,善心價比黃金,賤用不得。”


    阿棄沒好聲氣回道:“我又不是不知輕重、  是非不分之人。 ”


    單什大笑:“人不大,脾氣倒見長。”


    阿棄押走了瘋癲的王梁氏,雷刹問風寄娘:“你看她可像是在裝瘋?”


    風寄娘搖了搖頭:“奴家看她不像裝的。”


    雷刹道:“我看她是古怪,如果她是真瘋,說不出‘我們找不到屍體’之語,若是裝瘋,也不會特意跑來說這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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