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寄娘笑起來:“看來副帥心裏已有了圖譜。”


    雷刹道:“我原先隻疑七分,王梁氏這麽一鬧,我卻有九成的把握。”


    風寄娘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側,看一縷發絲拂過雷刹緋紅的唇,他似是無喜無悲……然而,他分明又有幾分悲涼不快,她問道:“副帥深厭此案?”


    雷刹默然不語。


    風寄娘輕輕地歎了口氣,世上盡嚐八苦,隻是,有些人卻是如浸苦湯之中。


    “對了,多謝副帥的七返糕,改日定當宴請副帥還此一禮。”


    雷刹別過頭,挑刺道:“盡是些花名頭的淡酒,聽著好聽,隻沒什麽好味。”


    風寄娘展顏而笑,福身賠禮:“是奴家失禮,不曾思慮周到,屆時,請副帥好酒,如何?”


    雷刹更不高興,嫌棄道:“我不是阿棄,別拿我當三歲稚童哄騙。”


    清風徐過風寄娘水漾的雙眸,帶出層層漣漪,她慢聲道:“副帥多心了,奴家豈敢。”


    許是察覺自己可笑的計較,雷刹過分好看的臉上,染了不自在的紅,這分鮮活的紅消減了他的陰鬱屍白。


    餘暉中,他似是被上蒼所厚愛。


    .


    五更一過,沉悶的晨鼓聲聲傳開,城中百坊兩坊漸次開了坊門,食肆爐火光明,夥計店主已經在那備食待客,各家的奴仆也已摸黑起身,喂馬的喂馬,燒水的燒水,街上武侯仍在提燈巡邏,一眾商販走卒與旅人臉帶倦意,行色匆匆。


    孟娘子拿一襲冬日的披風將孟小娘子兜頭兜臉裹了個嚴嚴實實,三輛馬車停在院外,田婆粗著嗓子指使著幾個腳力將一些家什裝車:“放得牢靠些,當心路上顛了。”


    黑奴啊啊幾聲,比劃著手讓孟娘子母女先行坐在馬車中。


    斛斛用手扒開披風,求道:“阿娘,我坐前頭看景。”


    孟娘子伸手又將披風裹好,笑道:“天都沒亮,哪有景可看?殘秋天涼,當心凍著,等出了城,出了太陽,我們再看兩道的秋葉,可好?”斛斛點了點,聽話地隨她坐進馬車中,縮成一小團,偎進她的懷裏。


    阿扣怕她悶,扮了個鬼臉,道:“都快冬天了,樹葉的都掉光了呢,隻看枯枝叉。”


    斛斛噘了噘嘴。


    孟娘子摟著她,安慰道:“阿扣逗你,冬日若是下雪,千樹萬樹銀裝素裹,也是好景。等過了今冬,來年春來,老樹發了新葉,阿娘帶你看嫩綠萬點。”


    斛斛眉開眼笑:“明年看春景。”


    稚童的歡笑伴著車輪吱呀聲,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孟娘子掀開車簾看了看泛著一點白的天際,再看了看官道上往來行客,輕出口氣,嘴角一抹恬靜輕快的笑意。


    阿扣小聲道:“還有一些路呢,娘子早起,不如靠著歇會。”


    孟娘子道:“路上顛簸,隻怕睡不著。”話雖如此,她還是擁著斛斛合目小寐。


    車隊又走了一程,東方漸白,孟娘子猛得一驚,坐直身,感到車輛漸慢,終於停了下來,她將斛斛又抱得緊了一些,強自鎮靜地問道:“怎停了下來?”


    阿扣也是不解,道:“奴婢看看。”她說罷掀開車簾,鑽了出去。


    趕車的黑奴勒住躁動的馬,瞪著前方攔路的,苦於不能說話,  著急地比著手,讓對方讓開,見阿扣出來,著實鬆了一口氣,“啊啊”地指著攔路的一行人。


    阿扣滿心滿腹的疑惑,咽了口口水,:“雷……雷副帥?”


    車裏孟娘子聽見這聲“雷副帥”,閉了閉眼,隻感秋寒潮水般地漲上來,傾刻將她淹沒在其中,連骨子裏都透著無邊的寒意和淒惶來,她無意識地緊緊抱著斛斛,力道大得似要將她牢牢裏嵌進自己的懷裏,深藏在自己的血肉中。


    “阿娘?”斛斛從披風中探出臉,伸出爪子一樣的手,摸了摸她的臉,觸手的潮濕。她真起身,一點點拭去孟娘子的淚,“阿娘,你哭了?”


    .


    雷刹與單什、葉刑司二人攔在了道前,問道:“孟娘子,你帶著惡鬼,要避到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  啊,還以為這章可以寫完的……估算失誤,要到下一章了。


    第42章 凶宅(十四)


    厚大厚的披風將孟小娘子一層一層地裹在裏麵, 她顯得那麽小, 那麽得稚嫩,那麽得易碎, 她僅露在外麵的眼睛,黑而亮,無辜懵懂, 如同初生。


    “斛斛在車裏等阿娘, 可好?”孟娘子用溫暖幹燥的手輕輕地撫著的背,笑道。


    “阿娘!”斛斛緊緊地拽住她的一根衣帶,像是一隻將要失去庇護無處可去的小獸, 努力睜著濕漉漉的眼睛,無措著對著寬廣無邊的天地。


    孟娘子又笑了起來,柔聲安撫:“斛斛聽話,阿娘去去便回。”


    斛斛這才鬆開細瘦的手指, 披風厚繭似得裹在她的身上,她低垂著頭,乖乖地坐在那, 偶爾,她會抬起頭, 側著耳朵,細聽著外麵的聲響, 她的眼裏有了天真的惡。


    .


    雷刹等人見過各種案犯,凶殘的,歇斯底裏的, 無可奈何的,故作鎮定的,虛張聲勢的了,卻極少像孟娘子一樣,平靜地與他們對峙。她身量不高,有點瘦削,她年歲尚輕,眼角因死別憂心有著淺淺的細紋,她不過一個深宅婦人,哪怕夫君故去,一力支撐著梁柱,她看上去顯得那麽柔弱,纖細的手腕怕連殺雞的力氣都沒有。


    “孟娘子,你不應助紂為虐。”雷刹道。


    孟娘子直視著雷刹,慢慢地道:“奴家幼時,家中曾養過幾隻鵝,羽翅潔白,身姿優美。春來水暖,母鵝下了幾個蛋,孵出一窩幼鵝,它帶著它們覓食、戲水,常將它們負在自己背上在池塘裏歡嬉,幼鵝常藏在母鵝翅下睡覺,寸步不離得跟到東,跟到西,偶有失散,便嘶鳴叫喚,左右找尋。”


    “有一日,母鵝又帶著幼鵝去附近池塘戲水,有幾隻惡犬攔路,幼鵝驚恐萬分,尋求母遙庇佑,母鵝展開雙翅,奮不顧身地阻攔,縱被惡犬撕扯得翅斷腿殘,拚著一死仍將一群幼鵝護送到水中。幼鵝爭先恐後地下了水,母鵝倒在岸邊,做了幾隻惡犬的腹中餐。”


    “奴家不解,問阿娘:為何?阿娘答:母之天性。”


    “奴家其時年幼,仍舊不懂,惡犬何其凶殘,尖齒利爪,瞪眼流涎,人尚避之,何愧一隻鵝。”


    孟娘子不知想起什麽,唇含淺笑:“後來,奴家執禮成昏,為人妻,為人母,方知其間的理所當然。”


    她對雷刹幾人道:“副帥,奴家是斛斛的母親。”


    雷刹道:“孟娘子,她不是你的孩子。”


    “不,她是我的孩子。”孟娘子回頭看了眼馬車,眼中滿滿正好的暖意,“她所寄之軀是我的骨肉,她之魂靈,我之所愛。她是我的女兒。”


    “孟娘子,她不過惡怨化身,你的親女說不定就是……”


    “副帥。”孟娘子皺眉打斷雷刹的話,“斛斛有不足之症,我與夫君拋萬金求醫,許天命難違,斛斛仍是  一日比一日虛弱,婆母不喜她,料她是早夭之命,連奴家的娘親每來探望都是欲言又止,她也料斛斛不得痊愈 。奴家也知道,斛斛,好不了了,可是,奴家是她的娘親啊,怎能任她自去。”


    “夫君故去後,斛斛也越加不好了,我縱使費盡心血,耗盡家財,都不能將她留在人世。”一滴淚順著孟娘子的臉頰滑下墜落塵土中,“奴家抱著她,枯坐一天一夜,求遍諸天神佛,萬千邪鬼,想著……盼著……幸許再抱一會,斛斛便會重新醒來,動動手腳,喚聲阿娘,抱怨湯藥太苦……”


    孟娘子頓了頓,眼中閃著奇異的光彩,她道:“然後,斛斛真的醒了過來,奴家湊近她,傾耳聽她輕輕淺淺的鼻息,看著她慢慢啟開眼瞼,露出黑石子的一樣眼睛,怯弱又小心地笑著。”


    “我心如鼓擂,悲喜交加,似淌過忘川,過了千百遍的奈何,她不是我的女兒,可她又是我的女兒,斛斛也是傍晚出生的,殘陽透過窗欞,有如描金。”


    “我對著她笑了一下,她也對我笑了一下,自有血脈相牽。”


    “上蒼憐我,終將女兒還與奴家。”


    雷刹怒問:“齊家三十多人,誰憐?”


    孟娘子一愣,飛快地眨著眼,將要溢出眼眶的淚眨了回去:“斛斛什麽都不懂,她不過稚童。她的生父為救子,親手掐死了她,她母親在旁哀泣卻狠心不救,任之由之,過後也不過將她裝在箱中墊一床小被埋於院中,誰知斛斛並沒死,她隻是一時閉過了氣,然後在幾尺地下的箱中醒來……鳥築巢於樹,得一庇所,子依附於母,得一心安”孟娘子深吸口氣,語氣顫抖,“她不該有怨?不該有恨?”


    “斛斛初時頗為康健,笑笑鬧鬧與一般幼兒無異,然而一載過後,斛斛的身體又開始差下去,她不喜湯羹飯食,成日醒醒睡睡,她怕我擔心,常常強撐著在我膝下承歡。”


    因怨因恨所生的怨魂,哪怕寄附人身,終究也不是真正的人。人要飯食,怨屍需人之精魂。


    孟娘子搖了搖頭:“齊家……奴家心中有愧,原本事不至此。那時斛斛強顏歡笑,奴家便帶著她去郊野遊玩散心,有貴人驚馬,斛斛為救我,耗盡餘力。”


    “母鵝尚知為幼鵝覓食,何況奴家。”孟娘子道,“齊家本就貪婪下作,以賣女為生,與眾鄰交惡,乞索小童討得幾枚錢,齊大見了都要仗著力大強搶過去。”


    單什哼了一聲:“孟娘子善心,還特意挑了惡人喂與怨鬼。”


    孟娘子恍若不聞,又道:“奴家讓阿舍偷偷潛入齊家,埋金院中,奴家又扮作卦師提及鄰宅,齊大果然被誘,沒多久就舉家搬至隔壁。”


    “副帥,一切是奴家所為,斛斛是無辜的,她不過懵懂幼兒,便如無知幼鳥,母鳥銜食而來,她便張嘴待哺。”


    雷刹盯著她,道:“孟娘子,你雖不無辜,卻也擔不下三十餘條人命,此非真相。怨鬼害人,如人飲水,乃是本能。埋金的是你,扮卦師的是你,然而,這般就能誘人上當,豈不可笑?自是怨鬼相誘,惑人心智,這才使得齊家入住。”


    “你雖心存惡念,但是,齊家上下一夜盡亡,卻非你所願。如我沒有料錯,原先你隻想著:齊大賣女作惡,死不足惜,隻當天理報應。你一來得心安,二來你養的怨鬼也得轉緩。誰知,怨鬼久饑,一夜屠盡三十多人。你便知此事難了,王梁氏時而瘋癲時而清醒,你哄了她來,讓我們誤以為是她移走了屍體。”


    “怨鬼的屍骸早就不在齊家院,早被你另行收殮  。”雷刹看向馬車堆著箱籠,“不知是裝在哪隻箱中?”


    孟娘子倏地怒視著雷刹,退後幾步:“副帥,就不能放我母女一條生路?奴家保證,帶著斛斛避入深山,遠離城郭鄉野。”


    雷刹沉聲道:“孟娘子,她不是人,你們從來沒有生路。”


    孟娘子刹時淚下,她孤立在那,那些平靜土崩瓦解,她知道,哪怕她拚著身死,她也護不住自己的女兒。


    “阿娘!”斛斛從馬車中飛奔出來,投入孟娘子的懷裏。


    孟娘子接住她,緊緊納入懷裏,眼淚成串地落在斛斛的臉上,斛斛抬起手,認真地為她拭去眼淚,黑沉沉的眼中是滔開的恨意,她猛地轉過頭,瞪著雷刹幾人:“你們讓阿娘落淚,你們該死。”


    孟娘子忙按住爆動的斛斛,眼看著她雙眸轉成血紅,本就枯瘦的臉更顯嶙峋,細密的毛發從指尖順著手臂直蔓生到額頭,犬牙交錯支出唇外,十指生出尖銳鋼硬長黑的指甲。她靈活地脫離了她的懷抱,四肢著地,護在她的身前衝著雷刹幾人咆哮。


    阿扣幾人嚇得了尖叫出聲,馬匹躁動地揚起四蹄,用力掙脫韁繩,四散奔逃。雷刹一使眼色,單什與葉刑司會意,雙雙逼向斛斛,二人的腰間各墜著一個佛鈴,佛音連響。雷刹卻直衝向孟娘子靠近的一輛馬車,馬驚後,箱籠從車上跌落。


    “不不不……”孟娘子大驚,奔向一隻箱籠,以身作盾攔在跟前,“別傷她,別傷她。”


    雷刹道:“孟娘子,暫不談齊家三十多人枉死,你可知怨屍終會化為魃,屆時萬人為葬。”


    孟娘子想要反駁,欲要不信。


    雷刹又道:“那萬人裏為母者幾何?為子者幾何?”


    孟娘子不敢深思,伏地而泣,斛斛聽到母親哀泣大為著急,無心戀戰,不顧身中幾刀,瘸著腿躍到孟娘子身前,她想為她拭淚,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手和尖利的指甲,將它藏到了身後,毛臉上透出一點委屈來,她急喚道:“阿娘?”


    “斛斛!”孟娘子看著她身上的傷口,心驚肉跳,抖著手取出一方手帕,拉過她藏在身後的手,小心地拭去血汙,仔細包好。


    .


    黃昏的小院,每每她在院中逗了螞蟻,撿了落葉,弄了一手的泥,她總是笑斥幾句,汲水洗淨她的手,蹲下身拿手帕細細幫她擦幹水漬,愛憐地點點她的額頭,道:“才好點,又來淘氣。”


    “阿娘,那螞蟻搬了好大的一條蟲子。”


    “哪家小娘子如你這般逗著蟲蟻的?”她嘴上斥責,卻由著她拉著她去看一窩螞蟻在樹下搬食。


    .


    孟娘子一點點擦掉斛斛身上的血汙,斥道:“哪家小娘子如你這般滿頭滿臉的塵土?”


    “阿娘!”斛斛看她不怕自己醜陋的麵貌,放心鑽入她懷裏。


    孟娘子緊緊地抱著她,抬起頭看著雷刹,嘴角抖動:“可另有……”


    雷刹搖了搖頭。


    “斛斛?”


    斛斛窩在她的懷裏,戒備地看著雷刹幾人:“阿娘別怕,我護著你。”


    “你……”孟娘子笑問,“斛斛,阿娘說什麽你都聽阿娘的?”


    斛斛歪著腦袋,然後點了下頭。


    “阿娘要你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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