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薑準搭拉著小眼,舔舔嘴唇想說話,薑淩眼疾手快,生怕他又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語來,連忙輕擊他一手肘。


    薑準礙於親弟弟的阻止,悻悻地閉牢了嘴。


    偏偏承平常也是自找罪受,他一聽薑準說話就想殺子,薑準這副要說不說的樣子更惹得他老大不悅,當下指著薑準就罵:“你這個逆子,有話便說,這般擠眉弄眼的又藏著什麽心腸?”


    薑淩、徐知命和雷刹均是心頭一跳,暗叫不好,薑準那野狗一樣的脾性,無人招惹他都要上去咬別人幾口,何況有人拿腳踹他,哪怕是親爹,這個親爹還是一國之君,他也敢上嘴。


    果然,憑白挨了罵的薑準直著脖子憤憤道:“兒好生坐著也惹來阿父責罵,莫非他人都是阿父生的,兒是阿父撿的?兒要去問問阿娘,她這一國之後可曾生過兒?”


    “你還敢強嘴?”承平帝氣血上湧,劈頭蓋臉打了薑準幾巴掌,頓覺全身上下血脈通暢,整個人都舒快了不少,大度道:“依公,朕是君,你是臣;論私,我是父,你是子。既問你話,你答便是,哪來這些抱怨。”頓了頓,又生感歎,“天下諸多難事,其一就是教子,多少百年世家一夕傾覆,都敗在子孫不孝。前朝伊始,也有吏治清明之時,後來呢?昏聘不堪致使喚  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天災人禍之下身無完衣,進而易子而食,到如今還不知己過,在暗處竟做禍國殃民之事。”


    薑準跪在地上,翻著小三角眼,實是忍不住,道:“阿父,咱家祖宗奪了他家的天下,殺了他家的男丁,搶了他家年輕貌美的女人,這奪、殺、搶一樣不落,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蒼生雲雲,遮羞之語……”嘖,還君呢,他爹真虛假。


    此言一出,承平帝臉都青了,薑淩、徐知命、雷刹等人與殿中侍婢都跪了下去。


    薑準那肥碩的大頭裏裝得從來不是什麽腦子,而是膽子,他渾然不知自己一隻腳進了閻王殿,反倒洋洋自得自己頗有見的,還邀功似得衝著薑淩一揚下巴,盼著弟弟誇自己幾句。


    薑淩生怕承平帝盛怒之下不複慈父臉麵,忙道:“聖上,唯今徹查叛黨餘孽才是緊要之事,他們藏身暗處,燈下暗影,令人防不勝防。”


    承平帝深吸一口氣,瞪眼薑準,民間常道:財白兒女爭不得氣。果非虛言。生了八子這種又蠢又橫的兒子,活著氣死自己,殺了累及名聲,真是前世不修。


    “朕真是被氣得糊塗了。”承平帝吩咐道,“太子一事還需徐帥費心,朕另外再指派朱申朱侍衛幫手。”


    薑淩麵上尋常,心裏卻有一絲不平,他因為身體對權勢享樂渾不在意,卻為徐知命感到一絲悲涼,一朝天子一朝臣,承平帝是越來越不喜用不良司了,倒是這位朱侍衛倍受帝皇的重用與信任。


    徐知命對這任命絲毫不以為意,雷刹更是可有可無。


    隻有薑準大吃一驚,在他認知裏:承平帝將不良司交予了薑淩,那便是薑淩所有,現將不良司撇在一旁卻用什麽朱申,這豈不是不信薑淩?當下嚷道:“阿父偏心。”


    承平帝一口血氣從腳底板直躥天靈蓋,奪過近侍手裏的拂尖對著薑準又是一頓抽,罵道:“你九弟孱弱體虛,正需將養,你不知心疼倒將一幹事兜到他頭上,累他勞心勞力。你從小到大不喜書經,以致如今連半點孝悌都不知曉,朕打死你算了。”


    薑準抱著頭耍起賴來了,大聲道:“那阿父將這事交給我豈不兩全?”


    “滾!滾!”承平帝將打斷的拂塵扔到一邊,喝令道,“將這逆子給朕叉出去,這十天半月的不許再進宮來礙朕的眼。”


    .


    薑準一打鼻響,不忘扶起薑淩,哼聲道:“九弟,我們走,我們阿父是個偏心眼的,可憐我們缺衣少食也沒個疼的。”


    薑淩安撫薑準,又對承平帝笑道:“聽聞尋常人家父子之間有孝有敬,亦有吵嚷氣惱,阿父與八哥之間滿是煙火氣息,連這冷冬都有了春暖。”


    承平帝一想的確如此,如朝中禦史大夫常卿打起兒子也是著拖著老胳膊老腿街頭打到街尾,肚裏的那點火氣頓時煙消雲散,臉上還帶出點笑意來,道:“被這不孝子氣得肝疼。”


    雷刹看一眼病骨蒼白的薑淩,這個溫煦又清冷的九王,不過了了數語將承平帝的怒火消彌於無聲之中,若非他身體欠佳……


    他們一行人告退出宮時,與正要進宮領命的朱申撞了個對麵。


    朱申雖是炙手可熱的紅人,他又是個孤臣,行事待人都頗倨傲,對上薑淩卻是不敢怠慢,翻身下馬後恭謹地施了一禮。


    薑淩略一頜首,薑準極不喜朱申,哼了一聲。


    朱申壓根不將薑準這個草包親王放在心上,衝著徐知命一個拱手,昂首道:“朱某一直想宴請徐帥,得些指教,隻是一直身有要務不得空閑,徐帥門第高貴又行蹤成謎,實難相邀。難得今日偶遇,可惜朱某不曾隨身攜帶拜貼,空口相邀又嫌欠缺禮數,想要駐足深談偏偏聖上又有召令,實是遺憾令朱某扼腕不已。”


    雷刹再冷靜也變了臉色,道:“朱侍衛與徐帥還是不必同宴相坐,怕是話不投機半句也多。”


    徐知命嗬嗬一笑,一撫長須,道:“徐某老朽腐骨,這耳不聰目不明的,所依仗也年老資深,指教不敢當,若是朱衛有難解之處,徐某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朱申牽牽嘴角,許是覺得自己失了氣概,勉強敷衍道:“朱某改日必定登門拜訪。”


    “徐某倒履相迎。”


    朱申又是一拱手,離去故意用肩去撞雷刹,雷刹側身避過,嫌棄地拍了拍肩膀上的飛塵。朱申頓時大怒,正要發作,就聽薑淩在車上道:“徐侍衛,聖上令召徐衛,自是有事吩咐,怎還在宮門耽擱?”


    “大王教訓得是。”朱申忍下怒氣,施禮告退。


    薑準嘖嘖稱奇,道:“這豬申還是狗申倒是猖狂得很,不知武藝如何。”他有心替薑淩收取雷刹等人的忠心,費力探出滾圓的上身,向雷刹招招手。


    雷刹不明所以,還是走了過去,薑準道:“雷副帥,那姓朱的實在惹人厭煩,可惜我今日惹惱了阿父,不敢過分作為,不如我們私下打姓朱的一頓,出出心中惡氣?”


    雷刹難得呆滯半晌,好不容易回過神,道:“大王真是性情中人。”


    “哈哈哈。”薑準長到這麽大,人厭鬼憎,從來隻有挨罵的份,竟然有人誇讚他,心花怒放地拍著手,大笑道,“我與副帥有緣,改日一塊吃酒,哈哈哈,你可不能推卻。”


    雷刹無奈應下。


    薑淩目睹前後,回府後對雷刹道:“阿兄為人雖……卻非兩麵三刀的奸邪小人,副帥阿兄交好,不失舒心一事。”


    徐知命則私下與雷刹道:“當初聖上令不良司重查醇王舊案,也不過敷衍了事,哪裏是想要定罪於太子殿下?如今另起風波,聖上不欲不良司多加插手,我們不可違命,再者,我也有私心,深怕不良司泥足深陷不可自拔。退出一射之地後,不良司雖無功,但也無過,倒是我心中所求。”


    雷刹想了想道:“看朱申行事必是一個爭功獨大之人,不易共事。”


    徐知命笑起來:“這豈不是正中你我下懷,你回司中後將各種證據一一整理成冊交給徐侍衛,不可有半點遺漏。 ”


    “喏。”雷刹領命。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各種浪,終於回家了。各位新年過得怎麽樣啊?


    第69章 j暗湧(二十五)


    風寄娘與單什幾人將小廝墓中的無名屍每根屍骨浸醋洗盡, 再拚湊回去, 細細查看屍骨上的各種暗傷,生前應是常遭毆打, 左腿小腿腿骨略短於右腿,腳掌變形,顯是身有賤疾。


    單什出身市井, 摸著下巴道:“依風娘子的說法, 這人倒像街頭的流民乞兒。”


    小筆吏捧冊疾書:“可能認定不是東宮小廝?”


    風寄娘掩上白布道:“年歲定然不符。”


    “那小廝詐死,人海茫茫又哪裏去查他?”單什為難,對小筆吏道, “阿戊,你擅畫影,何時去趟行宮,問問小廝的麵貌。”


    小筆吏比他更為難, 道:“單衛,原本與小廝最親近相熟的人是太子殿下的長隨,可那長隨已經身死……”


    單什想起這匝, 太子出事後承平帝遷怒左右親信隨侍,殺的殺, 流放的流放,哪裏還有可問之人, 再兼事久,一個有意隱匿的灑掃仆役,誰會去記他?


    “也不知太子殿下對這小廝有幾分印象?”小筆吏咕噥。


    風寄娘笑道:“太子怕不會去記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仆。”


    單什罵了一句, 又道:“這些天潢貴胄的眼睛哪看得到道邊泥草,老單我心粗魯鈍,還是等副帥回來再說。這一天亂墳髒土裏鑽,全身屍臭,醃臢得很,我們暫且歇一歇,令廚下燒了熱湯去去臭味。”


    他不說還罷,一說人人都覺腐臭衝鼻。不良司廚下的仆婦膀大腰圓,人也細心,見風寄娘一個女娘跟著一幫粗漢挖屍拾骨的,早早開始燒好了熱湯。


    風寄娘感她體貼,打賞了些銀錢,又要了一個風爐,仆婦得了賞錢感激不盡,快手快腳拿了一隻小泥爐過來,問道:“風娘子要爐子可是要煮羹粥?”


    “我有一包去穢散,打算熬煮後沐浴用。”風寄娘笑道,屍臭味纏人難去,她鼻子靈敏,更感惡臭繞身。


    仆婦笑道:“哪用風娘子動手,司中都是莽夫,連個伺侯的人都沒有,娘子不嫌我粗手粗腳,我便搭把手。”


    風寄娘謝道:“有勞了。”


    這仆婦是個嘮舌的,她見風寄娘生得秀美,性子又大方,邊煽爐煮水邊道:“到底是女兒家,不像那些個糙漢,泥裏打了個滾兜頭倒盆水就當了事,這還是髒得沒人樣才動手,平日風裏來雨裏去,滿身的塵土合衣倒頭就睡,跟個泥豬也差不離。”末了又笑,“也隻副帥喜潔。”


    “哦?”風寄娘在屏風後探出頭來。


    仆婦將煮好去的穢散小心倒入澡盆中,道:“副帥在司中時就沒一日不洗麵淨身的,他有武藝在身不怕冷,寒冬臘月也在井台邊衝淋沐身。”


    “原來副帥竟有這些講究。”風寄娘笑道。


    仆婦跟著笑:“那些個高門娘子都沒副帥愛潔呢。隻可惜……副帥也是苦命,明明生得俊俏無雙的模樣,到如今連個說親的人都沒,孤身一人刀口舔血,唉!順當平安倒好,有個萬一,真是……”


    風寄娘手上一頓,道:“不過緣法未到罷了。”


    “風娘子說得是,風娘子說得是。”仆婦自知失言,輕打一下自己嘴巴,岔開話道,“好香。”那包去穢散熬煮時隱隱有些臭味,和入湯中,竟散發著奇異的香味。仆婦連連抽了幾下鼻子,對著風寄娘的目光,訕訕一笑,連聲告退。


    香湯濯洗一身塵垢,奇藥消去疲乏,風寄娘穿好幹淨的衣袍,耐心地擦幹長發,推窗看夜空月正明,仆婦留下的風爐爐火還不曾熄,一點桔紅在那明明滅滅、滅滅明明。


    圓月夜,月越明,人越寂。


    風寂娘一時興起,披著潮濕的長發,重新撥起爐火,將一隻闊口小甕裝滿盛清水放在爐上,待水開,再放一小壇的酒在滾水中溫燙。


    “冬夜寒涼,風仵作當心受涼。”雷刹從院牆翻到院中,話中帶出一點關心。


    風寄娘翻手又是一隻酒盞,斟滿酒遞給雷刹:“夜半翻牆,雷副帥怕不是要被當登徒子給打出去。”


    雷刹臉上起層薄紅,他一回司中,不知怎麽就走到了風寄娘住的小院,隔牆聞到酒香,想著她許不曾睡下,然後便做出這等不當的行為。看著風寄娘手中的酒,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奴家欠了郎君好些酒呢。”風寄娘笑道。


    雷刹這才接過酒,想想似是如此,細想又想不起風寄娘可曾說過要請自己酒。一口熱酒下肚,肚中似有一團火騰騰燃起。


    “你衣衫單薄,還是早些回屋歇下。”雷刹撈起熱酒,反敬風寄娘一杯。


    風寄娘仰頭飲盡杯中酒,倚柱看圓盤似得冷月。月如舊,人非昨,滄海桑田幾度變換,隻那輪明月年年月月陰晴圓缺交替。


    雷刹的心頭有根弦,輕繞在那,一撥,痛得人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的女子在舊月下,那般孤寂。他解下披風,輕覆在風寄娘的身上,為她聊擋風寒。


    風寄娘笑攏衣袍,素淨的臉在月光似不染一絲塵埃。


    “郎君放心,奴家不會受凍,也不會生病。”她輕聲道。


    雷刹品著她話裏的深意,道:“隻要是肉體凡胎無不受病老苦痛。”


    風寄娘回眸衝他一笑,卻問道:“副帥將醇王案稟明了君王?”


    雷刹點頭,道:“滋事體大,聖上另派了人指揮。”


    風寄娘沉默一會,一聲歎息:“副帥心有怨氣。”


    “正是。”雷刹並不否認,他厭倦人心算計各種權利傾軋,他無心博取君王重用與信任,,同樣不喜君王的疑棄。醇王案,或許又生枝節,真正的真相對於那些權利之巔的人,並不如何重要,他們自有所求,自有所取。


    “六子墓中起出的屍體,不是六子本人。”風寄娘道。


    雷刹已知曉此事,更添一些煩躁,承平帝已經下令,徐知命為求退步,甘願避其鋒芒,六子一事還須交與朱申處理。


    “副帥多思無義,能避激濤未必不是幸事。”風寄娘柔聲道。


    雷刹不是任人宰割的脾性,更不願應付朱申,道:“管他狂風打亂枝,我倒盼著葉刑司那邊查出眉目來。”


    酒盡月移,雷刹起身道:“風娘子早些歇息。”


    “郎君早睡。”風寄娘施禮道。


    “你……”雷刹走到院門前,回身看著廊下似鬼似魅似妖的女子,想問,你是人還是非人。


    風寄娘俏立在那,整個人裹在雷刹的玄色披風中,意外得透出點孱弱。


    “改日,奴家請郎君飲陳年的好酒,聽一件陳年的舊事。”


    “好。”雷刹笑回。


    他這一笑,煞氣陰鬱盡消,恍如溫潤如玉的陌上少年郎,無端就令人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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