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棄生怕再多嘴,葉刑司怕要發火,再不敢多加取笑,攏了一攏枯草堵了鼠洞,抓了幾隻肥碩的老鼠,扒皮去內髒,架了火堆烤起鼠肉來。


    “也不拿火把餅烤得軟燙些。”阿棄嘀咕著,解開自己的包袱拿了兩張餅,找枯枝穿了,放在火邊煨烤。


    葉刑司瞪著血糊糊的老鼠肉,半晌無語。


    阿棄哈哈一笑,道:“葉郎君生在侍郎府,怕是從未吃過這等醃臢物,放心,與兔肉仿佛,很有些嚼頭。”


    葉刑司又瞪了他一眼。


    阿棄無奈,問:“那你行李中可另有可吃的?光吃一個餅了淡得很。”他生性跳突又不拘小節,伸手就要從葉刑司的包袱裏翻吃的。


    誰知,葉刑司眼風帶著寒意,懷中刀已出鞘,雪一樣利刃架在了阿棄的頸項上。


    “葉……葉……”阿棄僵立在那,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他睜大眼,似是不敢相信親如手足的兄弟會對自己刀劍相向。


    葉刑司也是一呆,瞬間收回刀,冷風掠過,他腰間掛著一隻古樸的銅鈴發出“嗡”的一聲輕響,這聲輕響漣漪一般一層一層遞開,如泣如訴,如問如答,然後在四野空曠的某一個又近又遠的角落似乎有人聲回了一聲嗚咽。


    阿棄回過神來,他有點委屈,又有點訕訕,道:“是我唐突了。”


    葉刑司像一張拉到將要崩弦的弓箭,布滿紅血絲的眼中透著長久的戒備之後濃鬱的疲倦,他的出刀並不是真心所為,是風過後草即動的理所當然。


    阿棄從知事起就跟在徐知命跟前,不知看過不良司中多少的人或事,立即知曉葉刑司懷中的包袱極為重要,重要到葉刑司以死相護。他忙退開兩步,等葉刑司冷靜下來,這才笑嗬嗬地將烤得酥香的鼠肉扔給了葉刑司。


    葉刑司接到手裏,猶豫了片刻,暗吸一口氣,將鼠肉三兩下吃個幹淨。他將鞋襪除下,借著火堆暖暖滿是血泡的雙腳。


    阿棄蹲在一側,擺弄著撿來的枯枝,偷瞄了一眼,摸摸仍舊生寒的脖子,咕噥道:“司中的事,阿兄從不瞞我的。”


    葉刑司抬抬眼皮,一板一眼道:“我不是雷副帥。”


    阿棄將嘴一撇,揪下一根草莖狠狠咬了幾口,又呸呸幾聲吐掉,將兩隻手墊在腦後,道:“葉郎君歇息歇息,我幫你看著火堆。”


    葉刑司暗自懊悔,他一慣不會說話,先前竭力克製一字一斟酌,這幾日心力耗盡,隨口一句就將阿棄氣得黑了臉,有心想道歉,又覺過於生疏客氣,說不定阿棄更加生氣,隻好低聲道:“多謝。”


    阿棄一拍胸膛,一昂頭,道:“大人不計小人過,我腹大如船,怎會跟你斤斤計較。”


    葉刑司扯動嘴角笑了一下,然後將包袱與刀一同抱在懷裏,倚著枯木閉上雙目養神。


    阿棄有些失落,將火撥旺了些,瘸驢打個了個哼,往他身邊靠了靠,他順勢摸了摸驢頭,不禁又瞄了眼葉刑司懷裏的包袱,在心裏嘀咕:阿兄到底派了葉刑司查探什麽案件?


    .


    雷刹匪夷所思地坐在那,金杯玉盞佳肴,堂中猊狻吐瑞,屏風前一個美人發髻低挽,輕撥著琵琶,然而,他對麵坐著八王薑準,雷刹左思右想不得共解,自己怎會被薑準拉來飲酒。


    薑準還得有孟嚐君之風,端著胖胖的圓臉,擠出難看的笑,作禮賢下士壯,趕蚊蠅似得趕走了奉酒的侍女,自己親手執壺為雷刹斟酒,嘴中道:“我與副帥有緣,一見之下,竟是情不自禁,相逢恨晚啊。本來因著一些汙糟事,你我都要謹慎行事,隻是,我實是悶……不,我實是對副帥心折不已。也是無巧不成書,我去街集散散心,解解悶,竟是撞到副帥,真是天意如此啊。”


    雷刹聽著他狗屁不通的一通話,哭笑不得,遂問道:“不知大王可有什麽吩咐?”


    薑準完全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挪挪笨重的身體,掩麵輕歎:“我有甚個鳥事吩咐於你,我皇兄太子殿下,不不,我皇兄,不是太子……”薑準縮著脖子,拿袖子捂著嘴,他也不敢大聲笑,藏在喉裏,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太子自請廢黜一事實在那讓他身心愉悅。


    雷刹看在薑淩的麵上,道:“大王當心隔牆有耳。”


    薑準一個笑聲吞進肚裏,生生地噎得直打嗝,小侍女連忙送上溫水輕拍他肥厚的後背。


    “去去去,笨手笨腳的,呃。”薑準又是連著幾個嗝,不耐煩地趕走小侍女,抹把臉,裝模作樣地道,“副帥說得是,是我輕狂了是我輕狂了。”


    雷刹也不知要和這個糟心親王說些什麽,隻好一舉杯,飲了杯中酒。


    薑準看他爽快,心裏喜歡,跟著飲了杯酒,他一高興,那愉悅再也遮掩不住,衝著喉嚨噴湧出來,發出像哭似得笑聲,道:“我知曉我阿父正傷心得欲生欲死,身為人子,應身代悲苦,可是……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太子啊,我的皇長兄啊,他終於大勢已去,翻身無望了。你看,同是中宮嫡子,我皇長兄就是阿父的心頭肉掌中寶,天寒怕他挨凍,天熱怕他酷暑;他學得不好,是師之過,我等學得不好,是生之憜;他犯了錯,是無心之失,我等犯了錯,是罪不可恕。他早早封了太子,高高在上,我等見了口呼殿下,行之以禮。他抬抬手,皮笑肉不笑,便是友愛寬仁。他殺一人,定是此人犯上,他殺二人,定是此二人不軌,他殺百人,定有身有苦衷。”


    薑準嘿嘿一笑:“皇長兄什麽都不必做,阿父自會為他辯解,誰知,他自個認了罪,哈哈哈,即便如此,阿父仍是心如刀割啊。”


    “我們兄弟十幾人加起來也不及皇長兄一根手指頭。雷副帥無父無母,雖身世悲慘,但遇上這種心生在胳之窩裏,也是令人滿腹濁氣。”


    雷刹最厭有人提及自己身世,手上用勁,在金杯上留下一個指印來。


    薑準許是醉了,睨到杯上指印,揉揉眼,瞠目結舌一會,眼中異彩連連,擊掌將雷刹誇了又誇,一把攜住他的手,借此加可說不可說的話傾倒個幹淨。


    雷刹怔忡地聽著這些要命的言語,心裏恍然:他與薑準莫非是在夢裏有了這些許的交情?


    薑準嘮嘮叨叨,醉熏熏地拖著肥胖的身體伴著琵琶左扭右搖跳起舞來,雷刹不禁有些好笑,自己和這渾人有何可計較的?既來之則安之,有佳釀在手,索性盡興一醉。


    直至天黑,薑準醉趴在酒案上,呼呼喘著氣。


    雷刹心念一動,問道:“大王,醇王與太子案真是宮中婕妤所為?”


    薑準搭著厚重的眼皮,含糊道:“……醇王……婕妤都已認罪,還能……有假?她既認下,自是她做的。”


    第72章 石出(二)


    蕭蕭寒風中, 悲佛山一片沉寂, 山中各樣樹木蒼翠得愈冷愈翠,枯條得越冷越蕭然, 石階上殘留的枯葉早已腐爛漚泥,積在縫隙間,如陳年積垢。


    老叔提著燈, 彎著腰, 深深地行了一個禮,醜陋的臉上露出一些笑意:“娘子總算回來。”


    風寄娘還禮:“這些時日,累老叔操心。”


    老叔前頭領著路, 道:“一葉法師隻在寺中稍作停留,十日中倒有九日都在徐府。”


    “徐知命?”風寄娘訝異。


    “正是。”老叔點頭,“許是外出雲遊時二人結下交情,饒是法師這般方外之人也有摯友知己。”


    風寄娘拾階而上, 漫不經心似地道:“是嗎?我一直以為凡塵俗事從不在一葉法師的心中。”


    他二人邊說邊走,不一會就到了歸葉寺山門前,四大護法仍舊頹敗, 進寺後那些牡丹幹枯如柴。


    風寄娘看了眼寺中正殿,道:“老叔自去忙碌, 我去殿中燒爐清香。”


    老叔掀起被燒得扭曲了的眼皮,歎口氣, 忽道:“娘子的心中可曾有一絲怨懟,一絲悲憤?”


    風寄娘回首,矮身撿起一片枯幹的落葉放在老叔的手中。


    這片枯葉曾在枝頭抽芽嫩黃, 經風雨陽光長大翠綠,四季輪轉,發黃欲墜被微風吹落,又經雨澆踩踏,午陽炙烤,如今捏在手中,幹黃枯卷,拿指尖一撚便成碎屑。


    老叔拍拍沾在衣上的葉屑,提著燈慢慢離去。


    風寄娘推開歸葉寺正殿大門,十八連枝銅燈盞燭火終年不熄,兩側木架上累如山高的瓷瓶在火光流光溢彩,她一踏進殿中,銅燈盞一齊晃了晃,搖曳間,火光影轉,那些數也數不盡的瓷瓶似跟著晃了晃。


    “唉!”隱約間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


    “嗚呼……”又有遊絲般的低泣。


    “噫……”


    風寄娘閉目傾聽,那些歎息悲泣漸漸清晰,依稀可辨,殿中仿佛有成千上萬個男女老少、幼弱病殘在無奈地詢問。


    “何處?”“何處?”“何年何月?”“何往何往?”“為人?”“為獸?”“為禽?”“為蟲?”“消彌?”“啊?”“不願啊……”“不甘……”


    那些淒然無奈繞成細絲一匝匝地繞在風寄娘的心上,他們每歎息一聲,她便感到心間多一些疼痛。


    忽然,一塊尖嘯隨著厲風撲向她,一個聲間似從虛空那傳來厲聲喝問:“你,與我等相同,為何你為人?為何你為人?”


    風寄娘避開一步,厲風撲了個空,轉瞬消散無蹤,十八連枝銅燈盞上的燭火焰跳躍幾下,火光轉成幽藍,燈焰拉長,燈盞銅枝上了那些交錯抬手的銅人似乎活轉過來,開始吟誦祭文,殿中又漸漸趨向安靜,藍幽幽的燭焰又成溫暖的桔色,成了遊子遠歸從紙窗望進去時那片刻的心安。


    風寄娘退出大雄寶殿,重又掩上殿門,殿外的冷風撲上她的臉頰,令人一個清靈,殿中的悶熱,鬱躁盡皆散去。沉沉的暮色暈染,一筆一筆又淡轉濃,寺中枯柴似得牡丹被夜色喚醒,在黑魅的夜裏展葉開花,舉目四望一片盎然的生機。


    春生夏長秋收冬殘,都與此處無關。


    然而……


    風寄娘伸手拂過一朵開得最盛的,重疊的花瓣在夜色不似紫色反倒是濃黑的一團,二喬,白雪塔、豆綠、趙粉,那些粉白青綠與千姿百態,在濃夜裏,每一朵每一枝都那般相似,那般無味。


    傾國名花應開在春光之中,經雨露澆灌,沐陽而開,在和風中展露無邊風采,引美人垂眸,玉郎讚賞,路人停車駐足。


    “唉。”風寄娘輕歎。


    “唉!”寺中不知哪株名花跟著發出輕微的歎息,隨之,一寺的牡丹跟著發出孤寂淒愁的悲聲,“唉……”


    風寄娘在一片悲歎聲中回到小院,用火折點亮風燈,掛在簷下,屋中幾日沒有住人,荒荒得似已經年,案上積了一層薄灰,一吹,灰塵帶著逝去的腐氣四散開來,風寄娘從角落翻出一隻酒瓶,拔開酒塞,瓶中還有殘留著一些酒,撲鼻的酒香,她不由笑開來。


    俗世之人,好金銀、好功名、好權勢、好美人,還有一些人好美酒,如雷刹,天地間似無沒有任何事物牽動他的心魂,隻一杯好酒,醉飲窗前。


    她還要贈他幾壺美酒呢。


    .


    葉刑司拒絕了阿棄的瘸腿驢,這驢又瘸又瘦,馱著瘦小的少年郎阿棄還要幾步一停索要些吃的,他怕自己上去,這瘸腿驢怕要一命嗚呼,成了他們的盤中餐。


    阿棄在瘸腿驢上笑得前仰後合,左右這驢走得也不快,有時還要落在葉刑司身後,他便由著驢亂走,暗地提防四周動靜,防著葉刑司行路。


    二人越近城門心中越生謹惕,來往商旅、和尚、書生、農人神色間都夾著惶惑不安,城門前把守的士兵全然不是往日的漫不經心。葉刑司與阿棄對視一眼,攔下一個書生,問道:“這位郎君,我兄弟二人遠行剛歸,不知城中出了什麽大事?”


    青衣書生連忙拿袖遮掩,急道:“二位悄聲,城中出了大事,輕易不可妄言。”


    阿棄揖一禮,道:“郎君指教。”


    青衣書生見把守的士兵投過目光,連忙將二人引到角落,放低聲音,道:“二人有所不知,因醇王一案牽連太子,引聖上注目,責令不良司重查舊案,誰知這一番動作竟掀起風雲,原來是百年賀家心有反意,與那宮中賀婕妤裏外應和,謀害太子與醇親王。太子因著奸人所害,做下錯事,如今已自請廢黜。聖上擔心還有漏網之魚,滿城戒備,各個城門進進出出,各坊各市街街巷巷都有武侯巡視。”


    “賀婕妤?”葉刑司絞眉,怎也沒料是這個答案。


    阿棄嘖舌:“不是說賀婕妤在宮中吃齋念佛的如枯木死灰?”


    青衣書生見他堂而皇之議論皇家事,嚇得臉色劇變,抱肩矮身飛也似得溜走了。葉刑司雖然詫異,隻是他心中掛念的並非皇家,道:“我們先回不良司再議。”


    城門守衛見了不良司手令,不敢多話,爽快放行。


    葉刑司與阿棄正要走,就見旁邊繞出一個錦衣指揮,這人麵貌周正身形魁梧,一身凜然正氣。


    “不良司的人?原來是葉侍郎家的郎君與徐帥愛子阿棄啊。”


    葉刑司是個心無旁鶩,又不露朝中紛擾,竟是不認識,倒是阿棄有眼見,略吃一驚:“朱侍衛?”


    朱申衝他一點,一雙虎目盯著葉刑司,轉了幾轉落在葉刑司身上的包袱上,問城門守衛:“葉小郎身上可有可疑之物?”


    城門的一幫守衛麵麵相覷:“這……”


    朱申喝斥:“叫你們守城門,不是叫你看人下菜碟的。”


    葉刑司本就緊繃的神弦已張到滿月,怒視著朱申:“你要搜我身?”


    朱申笑了:“不過公事公辦,別說葉小郎君是侍郎之子,縱是尚書子,太師子也沒例外之行的道理。”


    “不良司隸屬君上,一言一行皆聽命於天子。”葉刑司一聲冷笑,低問,“朱侍衛欲反?”


    阿棄在旁嚇得一身冷汗,他一直知道葉刑司被千叮萬囑要謹言慎行,他隻當葉道凜待子嚴苛,原來是葉侍郎知子甚深啊,這放任葉刑司不管,怕是連天要捅一個窟窿出來。他連忙擠上去,衝朱申一笑:“朱侍衛,葉衛外出查案,幾日幾夜不曾好睡,腳底磨得血泡疊血泡,心中發昏不大爽快,言語舉止都粗魯幾分,他滿嘴胡言,隻休與他計較。”


    朱申“哦”了一聲,道:“查什麽案?”


    葉刑司剛要斥責朱申多管閑事,阿棄已經搶著道:“自然是奇案。郊野一戶人家戶主外出就醫,大好歸來,舉家擺宴慶賀,誰知院中老樹上一群鴉鳥落在樹上,呱呱哭啼,無論如何也驅趕不去,當夜,主人家就駕鶴西歸民,出葬之時,群鴉又繞棺相送。左鄰右舍無不引以為奇,疑心有冤,暗地裏報了官。”他撓撓頭,“我與葉衛出門就是為查此案。”


    朱申又“哦”了一聲,懷疑地看著葉刑司,問道:“確實稱奇,不知可有冤屈?”


    阿棄委屈道:“生老病死,實是壽終,白費心力腳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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