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道有心掉轉身形溜之大吉,又舍不得不掙這份錢,幹抬腿邁不開步子,辭了這個差事容易,家裏卻當真揭不開鍋了,還得將他一世英名賠上,他這“未卜先知、鐵口直斷”招牌可就砸了。猶豫不決之際,等在門房的王喜兒早已開門迎出來,先施了一禮,又半推半拽將崔老道讓進去。崔老道沒法子,硬著頭皮來至正廳,見過當家的大爺。二人敘過禮,分賓主落座,有下人端上茶來。崔老道心下忐忑,顧不得喝茶,偷眼打量了一下王家大爺。但見此人麵相不善,橫眉壓目,鼻斜露骨,雙唇削薄,眼眶子裏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相書有載:雙眼多白,實乃奸惡之相。外邊也有傳聞,這位爺為了掙錢不擇手段,米裏沒少摻沙子,大鬥進小鬥出,實打實的一個奸商,掙的全是黑心錢。手底下的夥計也沒幾個好人,一個個歪嘴斜眼、狗仗人勢,沒事兒的時候扛糧食,一旦主子有命,抄起家夥就是一群欺行霸市的狗腿子,打瞎子,罵啞巴,無惡不作。


    崔老道見王家大爺不僅麵相奸惡,且印堂發暗、目中無神,幾乎脫了相,觀其外知其內,就知道此人走了背運,正當大難臨頭。他欠身問道:“您召貧道前來,不知所為何事?”王家大爺坐在椅子上唉聲歎氣:“崔道長有所不知,這件事真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原來王家大爺年近四旬,遲遲沒有子嗣。以往那個年頭,十五六歲就成家,四十歲當爺爺的也不出奇,可是王家大爺娶妻多年,老婆一直沒給他生個一兒半女,又不許丈夫納妾。常言道“草留根人留後,到老無兒事事憂”,王家大爺整天為此事發愁,如果沒有後人傳宗接代,自己辛辛苦苦創下這一份家業,豈不遲早便宜外人?沒有兒子,哪怕有個閨女也好啊,到時招個上門的女婿,一樣養老送終。可是這麽多年,甭說閨女,連棵白菜也沒生過,這該如何是好?在老年間,天津衛無論大戶人家還是平民百姓,結了婚沒孩子的,必定去天後宮娘娘廟燒香許願。娘娘廟裏專門有一座娃娃山,各式各樣的娃娃泥塑堆在一起,相中哪個,就拿紅絨繩係在娃娃脖子上,趁著小道童沒注意,扔下香火錢,偷偷摸摸地將泥娃娃帶回家中。當然廟裏也不吃虧,香火錢足夠買幾十個泥娃娃的。據說偷回家的娃娃,會在當天半夜三更托生投胎。往後誰家生下一男半女,則尊這個泥娃娃為大哥。王家大爺擔心家業不得繼,三天兩頭讓王家大奶奶往娘娘廟跑,家裏拴了一堆娃娃還嫌不夠,西廟裏燒香,東廟裏磕頭,拜遍神佛,訪遍高僧,看了無數郎中,用了無數偏方,可都沒什麽用。直到頭一年,總算是鐵樹開花,王家大奶奶終於有了喜,眼看著肚子一天比一天鼓,可把王家大爺高興壞了,老婆愛吃什麽做什麽,愛聽什麽說什麽,一車一車往回拉保胎藥。七八個老媽子圍著王家大奶奶精心伺候,出門不敢坐車,睡覺不敢翻身,旁人在她耳邊不敢大聲說話,生怕驚動了胎氣。尤其是吃東西最麻煩,吃甜了怕齁著,吃鹹了怕醃著,吃熱了怕燙著,吃涼了怕激著,蒸熟的米飯全得把兩頭的尖兒剪了去,怕吃到肚子裏紮著孩子,灶上整天忙活這點兒吃喝都快累死了。好不容易盼到瓜熟蒂落,就在頭幾天,王家大奶奶分娩,孩子要出來了,收生的穩婆領著家中上下人等一齊忙活,跑裏跑外燒開水投手巾。王家大爺守在門口心急如焚,來回走綹兒。苦等到半夜,終於聽到一聲震天動地的啼哭,王家大爺懸著的心落下一半,心說:這孩子的哭聲怎麽那麽大?正待推門進去,突然屋門打開,收生婆子驚慌失措地躥了出來,身後幾個丫鬟、老媽子也跟著往外跑。按說這個時候,無論生下來的是兒是女,收生婆子定是眉毛滿臉飛,樂得跟要咬人似的,吉祥話一句跟著一句,為的就是多要幾個賞錢。可是開門的婆子一言不發,滿臉驚恐。王家大爺攔住收生婆子,迫不及待地問:“是少爺還是小姐?”收生婆子哆裏哆嗦地說:“回大爺的話,不……不敢看!”


    王家大爺暗暗惱火,這叫什麽話?大爺我花了雙倍的錢把你找來,你是幹什麽吃的?一把推開收生婆子,邁步進屋來到床榻前,隻見王家大奶奶已經暈死過去了,再抱過床邊的孩子這麽一看,可了不得了,不看時原本心裏揣著一團火,看這一眼心裏頭拔涼拔涼的。怪不得那個婆子不敢看,這也忒嚇人了:小臉瓦藍,還不平整,裏出外進,除了溝就是坎兒,上下四顆尖牙齜於唇外,兩隻耳朵出尖兒,上邊還有毛,兩隻手上的指甲二寸多長、利如鋼釘,腦門子上若隱若現凸起尖角,周身上下長鱗,又黑又粗跟鐵皮相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麽看也不是人,分明是個妖怪!父子二人一對眼神兒,那個小怪物居然兩眼一瞪,閃出一道凶光。王家大爺經得多見得廣,卻讓這眼神嚇得渾身一顫,心說:要壞,這哪是兒子,分明是討債的惡鬼、要命的魔頭,如若留下這麽個東西,我王家從今往後再無寧日,幹脆扔地上摔死,以絕後患!


    王家大爺想到此處把心一橫,搶步來至當院,雙手用力,猛然把這個怪物舉過頭頂往地上一扔,有心當場摔死。怎知這怪物剛一落地,突然起了一陣狂風,霎時間飛沙走石,刮得人睜不開眼,等到這陣風過去,低頭再看地上的孩子,早已無影無蹤。王家大爺額頭上冷汗直流,看到院子裏的一眾使喚人也嚇得夠嗆,一個個麵如土色,真有膽兒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團。王家大爺呆立在院子裏愣了半晌,穩住心神叫眾人過來,惡狠狠地告訴他們:“誰敢在外頭胡說八道,我就撕了誰的嘴!”


    轉過天來,王家大爺沒去做買賣,也沒去見朋友,待在家裏生悶氣,看什麽都不順眼,自己跟自己較勁兒,也著實嚇得不輕,心裏頭戰戰兢兢、七上八下,一天沒怎麽吃東西,夫人也已嚇得臥床不起。就這麽熬到半夜,迷迷糊糊剛入睡,忽聽下人叫門:“您快瞧瞧去吧,大事不好了!”


    2


    王家大爺平時喜歡提籠架鳥,無論冬夏,每天清早都得去河邊遛鳥,遛完鳥直奔茶館,把鳥籠子掛到橫梁上,沏茶聊天兒談生意。這是在外頭,在家伺候得更精心,專門騰出一個小院子,廊簷底下、樹杈上邊掛滿了大籠子、小籠子,什麽是“百靈、畫眉”,怎麽是“烏鶇、繡眼”,一水兒聽叫的鳥。這東西可不便宜,按當時的價錢來說,百八十塊銀元一隻太平常了,僅僅是裝鳥的籠子,上品也得好幾十塊,什麽鳥配什麽籠子,出門提錯了籠子,準得讓人笑話。籠子裏邊的食罐、水罐、鳥杠,包括籠上的鉤子全有講究。鳥食罐必須是景德鎮的“定燒”;多粗的籠條配多粗的鉤子,是黃銅的還是黑鐵的,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偏差;鳥杠用牛角象牙,杠上還得包上鯊魚皮;最值錢的鳥籠要鑲嵌上牙雕、玳瑁。從鳥到籠子,王家大爺可沒少往裏頭砸錢。端出端進、喂食喂水,晚上罩布套、白天出去哨,比伺候他親爹還精細,就這麽大的癮頭兒。


    咱們說王家大爺折騰了一天一宿,剛迷迷瞪瞪睡著,就聽得下人來報,說放鳥的院子出事了。起初還以為有黃鼠狼偷鳥吃,那可是他的心頭肉,趕緊披上衣服跑過去,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大大小小的鳥籠子碎了一地,一個囫圇個兒的也沒剩下,裏邊的鳥全不見了,隻留下斑斑血跡和淩亂的羽毛。這得是來了多少黃鼠狼?抄家來了?


    王家大爺忙把手下人全叫了起來,提上燈籠火把一通找,哪有黃鼠狼的蹤跡?查了半天也沒查出個所以然,心下暗暗犯怵。又過了一天,一早上起來有下人來報,宅中的貓狗全死了!他披上衣服出門一看,院子裏鮮血遍地,毛骨不存。王家大爺心下尋思,真可以說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倒黴事怎麽一件接一件?當即吩咐下去,加派看家護院的,夜裏誰也不許睡覺,各持棍棒躲在暗處,倒要看看是什麽東西搗鬼。


    當天夜裏,三更前後,看家護院一眾人等守在院子裏,忽見一道黑影隨風而至。以為進來飛賊了,借著月色再一瞧,這可不是飛賊,也說不上是個什麽東西,身形不過五六尺,身上一層黑皮,尖牙利爪,三躥兩蹦直奔馬廄,端的是疾如猿猴、快似閃電。眾人覺得在哪兒見過這東西,別再是咱家“少爺”吧?個頭兒怎麽長了這麽多?瞧這意思準是餓了,夜裏回來找東西吃,頭一天吃的鳥兒、二一天吃的貓狗,甭問,今天一準是衝著騾馬來的!


    看是看明白了,可誰也沒敢動,因為“少爺”長得太嚇人了,活脫兒就是廟裏的夜叉。王家大爺聽到馬廄中傳來陣陣嘶聲,一樣不敢過去。沒過多一會兒,狂風止息,後院馬廄也沒了聲響。眾人驚魂未定,仍不敢往後走。等到天光大亮,幾個家丁壯起膽子進了後院,見拉車的高頭大馬倒在血泊之中,啃得隻剩一半了。王家大爺聽得下人稟報,知道是“兒子”幹的,驚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頭一天吃鳥兒、二一天吃貓狗、三一天吃騾馬,今兒個再來,豈不是該吃人了?


    膽戰心驚之餘,王家大爺將幾個心腹之人叫到一處商議對策。眾人雞一嘴鴨一嘴出了半天主意,有人說報官,有人說到深山老林雇幾個獵戶回來幫忙捉拿“少爺”,還有人說在大門口挖一陷坑,想來想去並無一策可行。有人可就說了:“此事非同小可,非得找個降妖捉怪的高人才行。”王家大爺早已經對自己這個“兒子”恨之入骨,覺得此言不錯,總算說到點子上了。可天津衛這麽大,號稱能夠降妖捉怪的江湖術士多如過江之鯽,誰又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就讓手下人分頭出去打聽,一早出去的,不到中午陸續回報:娘娘廟門口的李鐵嘴身懷道法,捉妖打鬼無所不能,不過頭幾天出門摔壞了胯骨軸兒,這會兒還下不了炕;關嶽廟的王半仙,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真正的半仙之體,從不食人間煙火,可是之前在窯子裏嫖娼,染上楊梅大瘡死了……


    王家大爺心想:此等欺世盜名之輩,平地走路挨摔,不食人間煙火還逛窯子,這叫什麽高人?請來還不夠我家“少爺”塞牙縫的,你們這些個廢物點心幹什麽行?氣得一拍桌子,桌子上茶碗顫了三顫抖了三抖,他從椅子上躍起一蹦多高,吼聲如雷:“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平日裏你們吃著我的、喝著我的,一個個能耐大了去了,牛皮吹破了好幾車,如今大禍臨頭,卻沒有半個頂用的!”一旁的王喜兒這幾天一直沒言語,他初來乍到,輪不到他說話,此時老爺大發雷霆,下人們鴉雀無聲,他覺得這是個出頭的機會,往前邁了一小步,躬下身子低眉順眼地說:“爺,我倒想起一個人,南門口擺攤兒算卦的崔老道!”他追隨王寶兒多年,多多少少聽過崔老道當年如何指點王寶兒發的財,還有崔老道輕易不敢用道術,前清時給人家看風水選墳地,道破天機遭了報應,到頭來被打折了一條腿。當下也不隱瞞,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請王家大爺定奪。


    王家大爺說:“那好辦,咱先把人請來,好言好語相求,再多掏幾個錢。他應允了則還罷了,如若不肯應允,可別怪我心狠,我不管他是哪路大羅金仙,不把他的那條狗腿打折了,今後我隨了他的姓!”王喜兒領命去了一趟南門口,請崔老道前去降妖除怪。崔老道不知其中緣由,還當天上掉下了帶餡兒的燒餅,屁顛兒屁顛兒來到王家大宅。


    崔老道至此聽罷了前因後果,心裏頭七上八下。王家大爺的話軟中帶硬、硬中有軟,他走江湖吃開口飯的,這能聽不明白嗎?如若以五行道術降妖捉怪,必定遭報應;要說幹不了,王家有錢有勢,再打折他一條腿,他也沒地方說理去,當真是羝羊觸藩——進退兩難。思來想去,還是得管,遭報應是後話,可眼下搖一搖腦袋,倒黴就掛在鼻子尖兒上,挨打可沒有往後賒的!


    3


    崔老道一看這情形,就知道跑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把陣勢擺足了,盡量多要錢,事成之後舍給粥廠道觀,也可以替自己消災免禍。當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潤潤喉嚨,隨即一擺拂塵,手捋須髯,裝腔作勢地說:“無量天尊,有道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王家大爺且放寬心,待貧道略施手段,給貴宅驅除邪祟,不過在此之前,您還得準備點兒東西。”


    王家大爺見崔老道大包大攬,連忙起身拜謝,應承道:“用什麽東西,如何準備,全憑道長吩咐,您怎麽說我怎麽做。”他原先沒見過崔老道,但是一進門就認定了崔老道有本領,除了王喜兒先前一通吹捧之外,還因為崔老道的扮相唬人。八卦仙衣、九梁道冠、水襪雲履、寶劍拂塵,可以說是一件不缺、半件不少,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最重要的是崔老道顯得老成,說是老道,其實歲數沒多老,卻留著挺長的胡子,說話走路、舉手投足故作龍鍾之態。其實這也是他做生意的門道,過去有句話叫“老陰陽少戲子”,其中“陰陽”就包括算卦相麵的火居道,這一行養老不養小,上了歲數說出話來容易讓人信服。


    崔老道對王家大爺言講,府上作祟的東西借了大奶奶的胎氣、得了妖身,借陰風遁去,白天隱匿在破屋枯井之內,夜裏回來吃東西,吃上一次活物,身量就長三長,等到家裏的活物吃沒了,就要吃它的生身父母。王家大爺越聽越怕,也越聽越服,忙問崔老道如何降妖。崔老道說:“貧道自有五雷天罡之法,可以降伏此妖,不過您還得去找一個人,買他祖傳的一件東西!”


    崔老道說的這個人在鬼市賣“老虎鞋”,綽號“陳白給”。所謂的“老虎鞋”,可不是端午節小孩兒腳上穿的驅邪避祟的虎頭鞋,就是普通的便鞋,正字應該是唬人的“唬”。隻有個鞋樣子,卻不能上腳,因為鞋底是拿紙夾子糊的,四周圍用布包上,納上針腳,繃上破布做鞋麵,刷上黑白染料,為了顯得板正,上麵還得抹一層糨糊。做好了乍一看跟新鞋一樣,可別往腳上穿,走不到街對麵鞋底子就掉了,更不能沾水,淋上一場雨就完了,所以另有一個別稱叫“過街爛”,專賣來鬼市撿便宜的財迷。


    陳白給賣鞋這麽吆喝,說他這鞋“兜幫窄腰護腳麵,走路舒服又好看,三個大子兒買一雙,穿著不好不要錢,白給您了,白給您了!”因此得了個“陳白給”的綽號。如若有人拿著破鞋回來找他,他也不怕。因為鬼市上多有賊人來此銷贓,都是天不亮的時候做生意,攤主腳底下點一盞馬燈,燈撚調得細若遊絲,就為了讓買主看不清楚;攤位也不固定,天不亮就收攤走人,來也無蹤去也無影,到時候他說了,鬼市上賣鞋的又不止他一個人,誰知道你是從哪家買的?準是黑燈瞎火地認錯了,反正咬住了牙死不認賬,你還拿他沒轍,打官司犯不上,給倆嘴巴倒叫他訛上了。再者說鬼市上多的是來路不正以次充好的東西,想買您就詢價,不買盡管走人,看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打眼不打眼那是您自己的本事,怪不得賣東西的。


    其實陳白給祖上倒不是賣老虎鞋的,是個縫鞋的皮匠,這一行幹了幾百年,據說自打天津設城建衛之時就吃這碗飯。老年間的鞋匠不隻縫鞋,大多還會“縫屍”,比如說某人犯了王法,在法場之上“哢嚓”一刀掉了腦袋,落得個身首異處,家中苦主前來收斂屍首,甭管家裏窮富,也得找縫鞋的皮匠,用納鞋底子的大針和皮線,將人頭和屍身縫合在一處,落個囫圇屍首,否則到了閻王爺那兒對不上號。這個活兒不好幹,既要手藝好,又須膽大心細,不怕晦氣。沒有腦袋的屍首血了呼啦的嚇人著呢,還不是光把皮縫上就得,裏邊的骨頭茬子也得對上,所以縫一個屍首掙的錢,頂得上縫一百雙破鞋。陳白給祖輩全是吃這碗飯的鞋匠,到了衙門口出紅差砍人頭的時候,就候在刑場邊上,等苦主過來商量好價格,再去幫著收殮。縫鞋的手藝了得,縫屍首也不含糊,飛針走線縫完了,擦去血跡、抹上膠水,連針腳都看不出來,死人脖子上隻多了一道褶兒,在九河下梢立下一個名號,提起縫人頭的陳皮匠,可以說盡人皆知。他們家這手絕活代代相傳,直到大清國倒了,砍頭改成了槍斃,開了窟窿眼兒的腦袋無從縫補,縫鞋的皮匠就此少了一份進項。


    崔老道讓王家大爺派人去找陳白給,買下陳家祖傳的大皮兜子。當年還有縫屍這一行的時候,法場上人頭落地鮮血淋漓,不能拎在手上到處走,就裝在這個大皮兜子中。幾百年沒換,一輩輩傳下來,裝過的人頭不計其數,不知聚了多少煞氣,有了這個大皮兜子方可降妖!


    王家大爺聽罷恍然大悟,雖然不明其理,聽著可挺是那意思,趕緊讓王喜兒帶上錢再跑一趟,無論如何也得把皮兜子買下來。打發走了王喜兒,王家大爺又問崔老道還得準備什麽。崔老道說話一貫真假參半,剛才說的是真話,這會兒就該騙人了。他讓王家大爺在後院設一張供桌,上擺淨水一碗、香爐一個、素蠟一對,將他帶來的法器擺在桌案上,最緊要的是在西屋備一桌上等酒席,雞鴨魚肉、對蝦海參、烙餅撈麵酸辣湯,好吃好喝盡管上,等他搬請神兵神將、六丁六甲下界相助,得用這一大桌子酒肉敬神。


    王家大爺早已對崔老道言聽計從,聽聞此言不敢怠慢,命下人快去準備,大戶人家東西齊備,全有現成的。廚房裏大灶生火、二灶添柴,大風箱拉得呼呼作響,廚子手腳不停,絲兒溜片兒炒一通忙活,累得汗流浹背。下人們走馬燈似的端湯上菜,不大一會兒,西屋的酒宴備妥了。崔老道告訴一眾人等,他在屋中遣將招神,凡夫俗子不得近前,萬一驚走了神兵神將,可就請不下來了。崔老道說完倒背雙手走進屋中,將大門緊閉,過了半個時辰,他才打著飽嗝兒走出來,聲稱六丁六甲已在半空待命。有個下人按捺不住好奇進西屋瞧了一眼,回來稟報王家大爺,崔老道說得半點兒不假,神兵神將來了不少。王家大爺問道:“你瞧見神兵神將了?”下人一搖腦袋:“回稟大爺,神兵神將我是一個沒瞧見,但那一大桌子酒肉可是吃了個碟幹碗淨。”王家大爺暗自稱奇,就算崔老道飯量再大,一頓也吃不完這一大桌子酒肉,可見此人所言不虛。他們卻不知道,那些東西全進了崔老道的肚子。崔道爺常年喝西北風,練出一門絕活兒,三天不吃扛得住,一次吃一桌子酒席也塞得進去。


    說話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院子中燈籠火把照如白晝。王家大爺和眾家丁躲在角落遠遠觀望,但見崔老道當場開壇作法,焚香設拜、掐訣念咒,灑淨水、燒符紙,手托天蓬尺,口中念念有詞,念的是“上清天蓬伏魔咒”。天蓬尺就是一把木頭尺子,正麵刻天蓬元帥的名號,背麵刻二十八宿,以此為令招天蓬元帥降壇驅邪。且不說靈與不靈,這膀子力氣可豁出去了,腳下踏罡步鬥,手中的木頭尺子讓他耍得呼呼帶風。


    崔老道行走江湖,全憑裝神弄鬼的手段混飯吃,沒有真把式,全憑擺架子蒙人,一招一式比畫下來有板有眼,看得王家大爺目不暇接。崔老道忙活了半天,額頭上也見了汗,不過他心知肚明,皮兜子還沒到,他還得接著比畫,又將“鎮邪銅鈴”“驅鬼金叉”挨個耍了一遍,王喜兒才拎著一個大皮兜子氣喘籲籲地趕回來。給夠了錢,買下陳鞋匠的皮兜子倒也容易。雖說皮兜子是陳白給的家傳之物,但陳白給一看見這皮兜子心裏就犯難,扔了覺得可惜,留著占個地方,想到皮兜子裏當年裝過的那些人頭,他自己也犯怵,想不到居然有人來買皮兜子,開的價錢還挺高,頂他賣半年破鞋的,正是求之不得,痛痛快快把皮兜子給了王喜兒。王家大爺在家等得著急,其實也就是王喜兒一來一往跑這一趟的工夫。崔老道接過大皮兜子,把在手中端詳,不知用什麽皮做的,烏黑鋥亮,袋口穿著條繩子,兩端各墜一枚老錢,隱隱散發出血腥之氣。崔老道放下把式,請王家大爺頭前帶路,來到臥房之中,將皮兜子掛在床榻上,囑咐王家大爺兩口子躺在被窩裏別動,自有各路神兵神將在頭頂護持,讓他們把心放肚子裏,其餘人等一概回避,說完他自己也找借口溜了。


    王家大爺兩口子哪裏睡得著,躺在床上提心吊膽挨到三更前後,忽聽外邊狂風大作,緊接著“咣當”一聲,屋門被風吹開,霎時間腥風滿室,闖進來一個山鬼夜叉相仿的東西,身上黑如生鐵,血口獠牙,兩鬢鬃毛倒豎,腦門子上凸起尖角,兩隻爪子有如鋼鉤一般,直撲王家大爺兩口子。此時燈燭俱滅,屋子裏什麽也看不見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掛在床榻上的皮兜子突然掉了下來,隨即傳來一聲怪叫,緊接著又是“吧嗒”一聲,燈燭滅而複明,再看那個大皮兜子已然落於塵埃,兜口滲出又腥又臭的黑血。


    王家大爺兩口子嚇得魂飛天外,過了半天才穩住心神,看著地上的皮兜子不敢亂動,趕緊命下人把崔老道找回來。崔老道並沒走遠,這會兒聽得傳喚,急忙進了屋,一瞧這情形,就知道大功告成了。他告訴王家大爺,得讓人把這個皮兜子埋了,有多遠埋多遠,而且一定要找一處名山寶刹,埋在古塔下邊。王家大爺已對崔老道言聽計從,立馬吩咐王喜兒帶上皮兜子,出去遠遠找個地方埋了。崔老道也是百密一疏,千算萬算沒算明白王喜兒本性難移,當奴才的都一樣,在主子麵前忠心耿耿,出去一扭臉就不是他了。王喜兒連夜背著皮兜子出了天津城,走到永定河邊就不想走了,連坑都懶得挖,將皮兜子投入河中了事,一個人在外地閑耍了多時,回來卻說皮兜子埋在了山西靈骨寺,王家大爺給的香火錢,全進了他的腰包。正因為河中有了這個皮兜子,到後來陳塘莊連家的大小姐連秋娘途經永定河,船沉落水懷了妖胎,這才引出後文書“捉拿河妖連化青”。


    按下後話不提,再說王家大爺見妖邪已除,說什麽也不讓崔老道走了,眼瞅著折騰了半宿,請他到客房安歇,天亮之後在家中擺酒設宴,一來犒勞捉妖的崔老道,二來衝衝這些天的晦氣。崔老道是不吃白不吃,坐在桌前把袖管挽起來,張口施牙,甩開腮幫子又是一通胡吃海塞。打從來到王家捉妖開始,崔老道的嘴就沒閑著,吃得盤無餘骨、酒無餘滴,夠了十分醉飽。王家大爺給了很多賞錢,其實崔老道什麽都沒幹,隻是出個主意,以為這個錢如同在地上撿的,心裏頭一高興,酒也沒少喝。


    兩個人推杯換盞,喝到酒酣耳熱之際,王家大爺對崔老道說:“崔道爺道法神通,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尚有一事不明,還得請您再給瞧瞧,我們家為什麽會出這件禍事?”


    崔老道得意忘形,暗暗在袖中起了一卦,前因後果了然於胸,放下手中筷子,反問王家大爺:“您家大奶奶身懷六甲之時,可曾吃過不該吃的東西?”


    王家大爺想了一想:“沒有啊,沒吃什麽犯歹的……”


    在一旁伺候的管家插口道:“許不是表少爺送來的那塊熊肉?”


    王家大爺這才想起來,他有個表侄在關外做買賣,關係走得挺近,得知嬸子有孕在身,特地托人捎來一塊熊肉。這東西在關內不常見,據說可以補中益氣、強筋壯骨。王家大爺就讓廚子做了一盤燉熊肉,自己沒舍得吃,全給了大奶奶。王家大奶奶也是懷孕嘴饞,一大盤子熊肉全吞進肚子裏,一塊也沒給當家的留。


    王家表少爺住的那座縣城背靠深山,山頂有一座石池,一丈見方、深不可測。有一年天上墜下一道金光落入池中,從此池上常有雲氣盤繞,如同龍形,這道龍氣從何而來?想當年,天津城開水鋪的王寶兒發了大財,全憑水缸中的金魚聚住一道瑞氣,湊成了“龍入聚寶盆”的格局,可歎王寶兒誤聽人言搬動水缸,致使金魚化龍而去,直奔東北方向,落在了那個池中。自此之後,遇上幹旱,山下的村民們便上山燒香上供,拜求金龍降下甘霖。說來也真是靈驗,村民求雨不出三天,龍池上的雲氣轉黑,大雨即至。


    村子裏不隻是莊稼人,還有不少獵戶,在山中放槍、下套,再把打到的東西帶到縣城販賣。打獵的看天吃飯,野雞、野兔、麋鹿、麅子,打來什麽賣什麽,或是賣肉,或是賣皮毛。其中有這麽一位獵戶,這天一大早帶著鐵叉鳥銃上山打獵,尋著獸蹤一路來到龍池邊上,但見山頂雲霧升騰,就知道龍王爺顯靈了,正待跪下磕頭,忽然從山洞中鑽出一物。打獵的還以為是山中野獸,剛要舉槍射殺,卻發覺不對,他在深山老林中打了這麽多年獵,可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形似山鬼夜叉,長得又高又大,周身的紅毛,仰著頭張開嘴吞雲吸霧,將池上的霧氣收入口中。打獵的又驚又怒,怪不得今年求不來雨,原是這夜叉鬼吸盡了龍氣,壞了一方水土,此物已成氣候,可殺不可留!於是端上鳥銃朝著怪物摟火,滿膛的鐵砂子噴射而出,劈頭蓋臉打在怪物頭上,直打得怪物連聲怪叫,可還沒死,鐵砂子僅僅嵌進了皮肉。這個打獵的向來悍勇,又衝上前以獵叉猛刺,將那個怪物刺得腸穿肚爛,帶著惡臭的黑血噴湧而出,濺了獵戶一身一臉。怪物讓獵戶打死了,可是從此之後,山上的龍王爺再也沒顯過靈。


    打獵的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麽怪物,但是已然打死了,總不能空忙一場,不過這樣背下山去,誰也不敢買。他便拔出獵刀,就地扒皮開膛,把身上的整肉切下來,這才發覺腥臭無比,挑來揀去也就胸口上的一塊肉沒那麽臭,他留下這塊肉,其餘的連同五髒六腑一股腦兒拋入了山澗。轉天獵戶帶上肉進城叫賣,有人問是什麽肉,他也說不上來,隻得扯了個謊,說是山中的熊羆。即使在關外,老百姓也很少見到熊肉,那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偏巧不巧,王家表少爺掏錢買了下來,用大油封好了裝入木匣,又托人將這塊肉帶到天津衛,送給了叔嬸。王家大奶奶貪圖口腹之欲吃了半鍋怪肉,以至於生下一個妖胎,鬧得雞犬不寧,險些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崔老道的這張嘴當真不是凡物,任憑什麽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又說得死了去,在酒桌上口若懸河,唾沫星子橫飛,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講得清清楚楚,並且有理有據、曆曆如繪。在場眾人聽得張開了口合不上,伸出了舌頭縮不回去,由裏到外、從頭到腳就是一個“服”字,心服口服外帶佩服。崔老道說罷了前因後果,將主家給的犒賞收入懷中。別看王家大爺平日裏為人吝嗇,這一次可是救命之恩,當真沒少給。崔老道見錢眼開,借得這個機會,他還想再拍拍馬屁,萬一日後家裏有個紅白喜壽用得著自己呢?這個財路可不能斷了,便對王家大爺說:“您是貴人,給您府上效力,那是貧道我的福分,如若偷奸耍滑不賣力氣,還是人腸子裏爬出來的嗎?那就是個小狗子!”


    這本是幾句溜須的客套話,怎知話一出口,屋子裏所有人頓時鴉雀無聲、臉色煞白。崔老道常年擺攤兒算卦跟街上混飯吃,最善察言觀色,見此情形就知不妙,暗道一聲“糟糕”,想不到為嘴傷身,這一下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又惹下了一場塌天之禍!


    4


    崔老道見眾人臉上變顏變色,王家大爺吹胡子瞪眼,額頭上青筋直蹦,心知大事不好,恐是自己得意忘形說了哪句不該說的,犯了主家的忌諱。舊社會的戲子藝人到大戶人家出堂會,必須提前打聽好了,像什麽老爺、夫人、小少爺的名諱,不愛聽的字眼兒,無論如何也要避開,稍不留神兒禿嚕出口,掙不來錢不說,還得白挨一頓打,再趕上那有勢力的,扣下來不讓走,先餓你三天再說。崔老道來之前一時疏忽,忘了這個茬兒了,正應了那句話叫“舌是利害本,口是福禍門”。


    那麽說崔老道的哪句話犯了歹呢?原來王家大爺的小名就叫小狗子,以前的人迷信名賤好養活,再有錢的人家起這個小名並不奇怪,可現如今他是一家之主,誰還敢這麽叫?加之他在買賣上耍心眼兒,以次充好、以假亂真,多有背後罵他不是人腸子裏爬出來的,耳朵裏也曾聽見過。王家大爺心胸還特別窄,有誰犯了自己的忌諱,輕則破口大罵,重則讓手底下人一擁而上,非打得對方鼻青臉腫才肯罷休。崔老道那兩句話一出口,當著一眾家丁仆從的麵,王家大爺臉上可掛不住了,再大的恩惠可大不過臉麵。崔老道本是無意,但王家大爺可不這麽想,還以為崔老道故意指桑罵槐,當時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翻臉比翻書還快,吩咐手下人將崔老道打出門去。主子發了話,不打白不打。四五個狗腿子往上一圍,你一拳我一腳,打了崔老道一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剛得的賞錢也被搶走了。崔老道心知好漢不吃眼前虧,窺準一個空子,從人家褲襠底下鑽過去,拖著一條瘸腿,屁滾尿流地逃出大門。那幾個下人打累了,追到門口罵了一陣,也就由他去了。要說崔老道剛剛幫王家大爺渡過難關,莫非隻因為一句話說禿嚕了嘴,就挨了一頓暴打,還搶回了賞錢,這說得通嗎?其實這裏麵還有另一層原因,王家大爺素來蠻不講理,隻占便宜不吃虧,慣於欺行霸市、魚肉鄉裏,如今好了傷疤忘了疼,想想給了崔老道那麽多賞錢,心裏總覺得虧得慌,再加上這些天家中損失不小,正不知如何彌補,偏偏崔老道犯了忌諱,索性來個順水推舟,念完經打和尚。崔老道挨了一頓打,賞錢也沒落下,貪他一鬥米,失卻半年糧。就連王喜兒也跟著吃了掛落,王家大爺認準了是他借著崔老道的嘴罵自己,兩個人是狼狽為奸、一丘之貉,等他回來之後便亂棍打了出去,又對外放話,哪家要是再敢用他,便是跟自己過不去。到頭來王喜兒連個奴才也當不上了,隻得托半個破碗行乞,最後在路邊凍餓而死。


    眼下咱還說崔老道,逃出王家大宅,連頭也不敢回,猶如過街的老鼠,抱著腦袋一溜煙兒跑回家。他被人揍成了爛柿子,頭上、臉上全是血汙,嘴角也青了,眼睛也腫了,後槽牙也活動了,躺在床板上直學油葫蘆叫,接連幾天不敢出門。當時家中老小全在鄉下,因為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一家老小回到老家小南河,雖說也得挨餓喝西北風,但是鄉下人情厚,老家又在那個地方,當地姓崔的不少,有許多論得上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四嬸子三舅舅,全是種地吃糧的莊戶,這邊幫一把,那邊給一口的,不趕上災荒之年家家斷糧,總不至於讓老的小的餓死,所以沒人照看崔老道,他身上又疼,吃不上喝不上的奄奄一息。好在還有幾個小徒弟,聽說師父出事了,大夥兒湊錢給他抓了幾服藥,又買了半斤棒子麵,對付著苟延殘喘。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有這麽一天,幾個小徒弟正在家中給崔老道煎藥,忽聽外邊有人叫門。崔老道住的是大雜院兒,一個院子七八戶人家,天黑透了才關大門。來人走進院子,堵在崔老道家門口大聲嚷嚷:“我說,這有個姓崔的沒有?我有件事找你論論,你出來!”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崔老道膽小,他這幾個小徒弟也怕事,從破窗戶上往外張望,看見來人大驚失色,扭頭告訴崔老道:“師父,大事不好!”


    來人長得又凶又醜,三角腦袋蛤蟆眼,腳穿五鬼鬧判的大花鞋,額頭上斜扣一貼膏藥,有衣服不穿搭在胳膊上,隻穿一件小褂,敞著懷,就為了亮出兩膀子花,文的是蛟龍出海的圖案,遠看跟青花瓷瓶子差不多,腰裏別著斧頭把兒,綁腿帶子上還插著一把攮子。往當院一站,前腿虛點,後腿虛蹬,縮肩屈肘,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頭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總之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讓人看著順溜的地方。就這等貨色,周圍沒有不認識他的,諢號“烙鐵頭”,乃當地有名的混混兒,以耍胳膊根兒掙飯吃。當年為跟別的鍋夥混混兒爭地盤,伸手抓起燒得通紅的烙鐵直接按自己腦門子上,迫使對方認栽。“烙鐵頭”一戰成名,這麽多年在外邊惡吃惡打,恨不能飛起來咬人。


    小徒弟們亂了方寸,一個個躲在牆根兒底下,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崔老道卻不緊不慢,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頭說:“我當是誰,不過是個混星子,一介凡夫俗子何足為懼?爾等穩當住了,且聽他有何話說!”


    崔老道說得輕巧,但旁邊小徒弟們一個個膽戰心驚。九河下梢商賈雲集,鼎盛之時海河上有萬艘漕船終日來往穿梭,一年四季過往的貨物不斷。腳行、渡口、魚行都是賺錢的行當,混混兒們把持行市,結黨成群。混混兒為爭奪生意經常鬥死簽兒,下油鍋滾釘板,眉頭也不皺上一皺,憑著這股子狠勁兒橫行天津衛,老實巴交的平民百姓沒有不怕他們的。


    烙鐵頭在小院裏轉著圈溜達,邁左腿,拖右腿,故作傷殘之狀,其實根本不瘸。舊時天津衛的混混兒講究“花鞋大辮子,一走一趔趄”,一瘸一拐,顯得自己身經百戰,並不一定真正落了殘疾。不僅身上的做派,話茬子也得有。烙鐵頭腿腳不閑著,嘴裏也不消停,一邊溜達,一邊在門口拔高了嗓門兒大聲叫嚷:“崔道爺,你把心放肚子裏,沒什麽大不了的,糧店街的王家大爺讓我過來問問您,頭幾天的事兒怎麽了?是切條胳膊,還是剁條大腿?您老是得道的高人,還怕這個嗎?出來咱倆說道說道!”烙鐵頭在外邊叫嚷了半天,崔老道沒出來,院子裏的鄰居可出來不少,全是看熱鬧兒的。烙鐵頭也是人來瘋,使出了絕活兒,好說不出來可就歹說了,於是雙足插地、單手掐腰,站在當院祖宗八代蓮花落兒一通胡卷亂罵,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句句戳人肺管子,還不帶重樣的。天津衛的混混兒最講鬥嘴,縱使肋條骨讓人打斷了四五根,嘴頭子上也不能輸。


    屋裏的幾個小徒弟嚇壞了,交頭接耳地議論,原來是那位王家大爺不依不饒,讓混混兒找上門來,師父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實烙鐵頭來找崔老道,並非受了王家大爺的指使。王家大爺再怎麽說也是大商大號大買賣家,哪有閑心跟個算卦的老道置氣,那天打完之後搶回了賞錢,有道是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既然也打了也罰了,就沒想再找後賬,這件事也就過去了。隻是崔老道在王家大宅捉妖之事傳遍了關上關下,免不了添油加醋,越傳越邪乎。別人聽罷一笑置之,烙鐵頭卻覺得是個機會,才借這個幌子上門找崔老道訛錢,雁過拔毛插上一手,此乃天津衛混混兒的生財之道。


    崔老道可惹不起混混兒,此輩爭勇鬥狠,以打架訛人為業,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一旦讓他們盯上了,不死也得扒層皮。但在一眾徒弟麵前,崔老道還得故作鎮定,擦上粉進棺材——死要麵子。隻見他一臉的不在乎,不緊不慢地從鋪板上蹭下來,穿上鞋往外就走,別看腳下一瘸一拐,可是分寸不亂。幾個徒弟暗挑大拇指,還得說是師父道法高深、臨危不懼,沒把混混兒放在眼中,卻有一個眼尖的小徒弟告訴崔老道:“師父,您把鞋穿反了!”


    崔老道低頭一看,可不是穿反了嗎?忙把左右腳的鞋換過來,硬著頭皮打開門,來至院子當中,衝烙鐵頭打個問詢,道了一聲“無量天尊”。


    混混兒也講究先禮後兵,烙鐵頭見崔老道終於讓自己罵出來了,心想:這下有門兒了。於是雙手抱拳大拇指並攏,大咧咧甩到肩膀後邊,一開口全是光棍兒調:“崔道爺,我給您行禮了。”


    崔老道心裏打鼓,口中還得應承:“不敢當,原來是烙爺,哪陣香風把您給吹來了?”


    烙鐵頭嘴歪眼斜一臉的奸笑,腦袋來來回回晃蕩:“崔道爺,您可以啊,不愧是咱天津衛呼風喚雨的人物字號。您老跺一跺腳,鼓樓都往下掉瓦片子,敢在大宅門兒裏指著鼻子罵本家老爺,我烙鐵頭打心眼兒裏佩服,那些做買賣的沒一個好東西,該罵!可是今天人家托我過來,讓您給個交代,您老好漢做事好漢當,舍條胳膊、扔條大腿,我給人家送過去,一天雲彩滿散,怎麽著?咱別滲著了,您老是自己動手?還是我伺候伺候您?”


    崔老道心想那可不成,缺了胳膊少了腿,受多大罪擱一邊兒,往後還怎麽出去掙錢?一家老少還不得餓死?可他明白自己的斤兩,天津衛的混混兒滾釘板下油鍋,三刀六洞也不皺一皺眉頭,無論如何也鬥不過人家,隻得先給他來個緩兵之計:“烙爺,不必勞您動手,您且回去,該忙什麽忙什麽,待會兒貧道我掐訣念咒,讓胳膊、大腿自己飛過去。”


    烙鐵頭一聽崔老道這瞎話扯得沒邊兒了,真把我烙鐵頭當成缺心眼兒了?有心當場發難,不過眾目睽睽之下來橫的,又顯得不夠光棍兒,直言道:“別說那沒用的,舍不得砍胳膊、剁大腿不要緊,咱窮人向著窮人,這麽著吧,您給拿倆錢兒,再搭上我的三分薄麵,求王家大爺高高手,興許就對付過去了。”


    崔老道早已瞧出烙鐵頭是來訛錢的,王家那麽大的家業,手底下人有的是,犯不上找個混混兒出頭。無奈兜兒比臉幹淨,飯都吃不上了,哪兒有錢打發混混兒?可還得硬撐麵子:“烙爺有所不知,貧道乃出家之人,閑來一枕山中睡,夢魂去赴蟠桃會,吸風飲露不食五穀,錢財這等俗物,向來不曾沾身。”


    烙鐵頭氣得咬牙切齒,心說:“這個牛鼻子老道,成天在南門口坑蒙拐騙,有錢要錢,沒錢要東西,憑一張嘴能把來算卦的褲子說到手,拿到當鋪換了錢,出來再把當票賣了,裏外裏掙兩份,還有臉說不近錢財?別以為烙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鳥兒變的,衝你這一句話,就夠捆在樹上打三天三夜的!今兒個不把你的屎湯子打出來,對不起頭天晚上吃的那碗羊雜碎!”當時怒不可遏,扯掉身上的小褂,亮出胸前的猛虎下山,上前就要動手。


    在場看圍觀的全是窮老百姓,包括崔老道那幾個小徒弟,誰攔得住混混兒?知道這頓打輕不了,卻誰也不敢上前阻攔。大難臨頭,崔老道顧不上臉麵了,沒等烙鐵頭的手伸過來,他已搶先躺倒在地。


    烙鐵頭心裏“咯噔”一下,崔老道這可不是挨打的架勢,挨打的怎麽躺?側身夾襠、雙手抱頭,縮成元寶殼,護住各處要害,這叫光棍兒打光棍兒——一頓是一頓,拳腳相加打不出人命。崔老道呢?四仰八叉往地上一攤,從胸口到襠下,要害全亮出來了。崔老道這麽躺,烙鐵頭沒法打,想打也無從下手,打輕了不疼不癢,打重了還得吃人命官司。


    崔老道會耍無賴,他烙鐵頭也不是省油的燈,你能躺我也能躺,看誰先起來!當時往地上一倒,並排躺在崔老道旁邊。周圍的人全看傻了,打架見得多了,沒見過這個陣勢,他們二位唱的是哪一出?兩個大活人,這是要並骨不成?


    崔老道肉爛嘴不爛:“各位高鄰,貧道我這叫蟄龍睡丹,躺得久了,內丹自成。”烙鐵頭話茬子跟得也緊:“諸位三老四少,我這兒給崔道爺護法,等他內丹煉成了,我下手掏出來給你們開開眼!”


    正亂的當口兒,大雜院兒門口來了兩個人,頭頂硬殼大簷帽,軍裝筆挺,紮腰帶穿馬靴,斜挎手槍。看熱鬧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這是兩個全副武裝的“軍爺”,誰敢造次?就見兩個軍官擠進人叢,其中一個問明了哪個是崔道爺、哪個是找碴兒的。一個上前將崔老道扶起來,幫他撣去身上的浮土;另一個抬起腿來狠狠踢了烙鐵頭一腳,鐵頭兒的大皮鞋,鞋尖兒正踢在肋骨條上。烙鐵頭疼得嘴歪眼斜,平著蹦了起來,手捂肋叉子剛要罵人,瞧見是穿軍裝的,又生生咽了回去,連個屁也沒敢放。他心裏明白,此時天下大亂,軍閥混戰,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老百姓分不清誰是誰,隻知道誰也不好惹。混混兒平時摔打紮剌,敢跟巡警叫板,可是遇上當兵的,老遠就得躲著走。軍閥部隊手握生殺之權,按上個亂匪的名號,一槍結果了性命,死了也是白死。


    還沒等烙鐵頭明白過來,那個軍官一把揪住他,左右開弓抽了十多個耳光,打得烙鐵頭眼都睜不開了,腮幫子腫得老高,門牙也掉了,順嘴角直淌血沫子。烙鐵頭欲哭無淚,帶著哭腔問道:“總爺,我沒惹您啊?”


    軍官瞪了他一眼,開口說話帶山東口音:“日恁娘,再敢對崔道爺不敬,就把你撕碎了扔河裏喂王八!滾!”


    烙鐵頭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擺攤兒算卦的崔老道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勢力,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來蹚這渾水,捂著腦袋灰溜溜地回去了。崔老道同樣一頭霧水,不知這二位軍爺什麽來頭。


    第四章 鬥法定乾坤(上)


    1


    上文說到天津衛的混混兒烙鐵頭,找上門敲崔老道的竹杠,也就是瞪眼訛錢,這麽說混混兒連出家的道人也訛?您別不信,幹他們這一行的講究混一時是一時,自稱“耍人兒的”,又叫“雜巴地”,專門多吃多占、講打講鬧,管你什麽出家的、在家的,一律照訛不誤。何況崔老道還不是出家人,就是個走江湖的火居道,在南門口擺攤兒算卦養家糊口,遇上當差管事的、地痞光棍兒耍胳膊根兒的,誰不耐煩都敢踢他兩腳,一沒能耐二沒勢力,不訛他訛誰?兩個人在院子裏正鬧得收不了場,突然胡同裏一陣馬蹄聲響,打從院門外闖進來兩個軍官,劈頭蓋臉幾個耳光,趕走了混混兒烙鐵頭,將崔老道架到屋內。崔老道一頭霧水,仔細端詳這二位,身高相貌差不多,細腰窄背,長胳膊長腿,穿著打扮一模一樣,青布軍裝,頭頂大殼帽,腳蹬鐵頭馬靴,腰紮牛皮武裝帶,斜挎盒子炮,手拎馬鞭子,實不知是什麽來路。他趕忙直起腰杆兒,作揖說道:“貧道無德,不敢勞動二位軍爺!”怎麽呢?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人家挎槍穿軍裝的是“總爺”,他崔老道連個“兔爺”都比不了。


    兩個軍官並排站定,腳後跟使勁兒往起一並,“哐”的一聲,齊刷刷打了個立正,抬手就給崔老道敬禮。崔老道猜不透這是什麽路數,更不知是吉是凶,一時不敢接茬兒。其中一人操著山東口音:“崔道爺不必過謙,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哥兒倆奉我家督軍之命,打山東濟南府來到天津衛,請您過去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崔老道一臉茫然,腦子裏車軲轆一般轉開圈了。民國時期,各路軍閥混戰,手底下有一兩萬兵馬就能雄踞一方,城頭一天一換旗,卻不知山東濟南府統兵的是哪位督軍?為何會派人來天津城請他一個賣卦的窮老道?莫不是自己得罪了什麽人,犯了什麽事?想到此處,他賠笑問道:“二位總爺,未請教你們這位督軍大人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如何稱呼?”


    話不說不明,木不鑽不透,砂鍋不打一輩子不漏。這一問才知道,命人來請崔老道的督軍姓紀,有個外號叫紀大肚子,乃崔老道的一位故交。想當初崔老道和群賊探寶,分了賊贓各奔東西。後來案子發了,崔老道膽小怕事,跑到關外躲避風頭,巧遇在玉皇廟添香續油、打掃廟堂的紀大肚子,引出“玉皇廟火煉人皮紙”一段熱鬧回目。臨別之際,紀大肚子求崔老道指點前程。崔老道信口胡說:“你紀大肚子是八月初八的生辰,趕上八字有馬騎,是拜上將軍的命。”紀大肚子信以為真,帶著從玉皇廟後殿挖出來的金銀財寶,一路回到山東老家招兵買馬、聚草屯糧,憑著驍勇善戰、福大命大造化大,沒用兩三年就當上了督軍。也是時勢造英雄,合該他有這步官運,離著人王帝主還差得遠,卻也成了一方諸侯。


    崔老道聽罷緣由,心下一陣竊喜,還當是誰呢,合著是在關外玉皇廟中畫門摸寶的紀大肚子,這真叫“時來了運轉,否極了泰來”,正愁怎麽躲過眼前這一劫,敢情靠山長了腿兒,自己找上門來了!又問兩位軍官,紀大肚子找他去商議何事。兩個軍官一齊搖頭,他倆是上差下派奉命而來,隻管把崔道爺請去,別的一概不知,馬車已然備在門外,事不宜遲,請崔道爺速速動身。崔老道在江湖上號稱未卜先知,不好意思再多問了,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挪活樹挪死,眼瞅著在天津城南門口這一畝三分地不好混了,不如換個地方,這對走江湖的來說也是家常便飯。想到此處,他心中豁然開闊,如同喝了瓊漿玉露一般通暢,匆匆收拾停當,也沒有什麽可帶的東西,隻吩咐身邊的小徒弟給家裏人捎個話,便隨二人來到門口,一瘸一拐上了備好的馬車。車把式嘴裏高喝一聲,手裏鞭子掄開了,催馬前行,絕塵而去,離開天津城一路往南,直奔濟南府。


    老話講“府見府,二百五”,天津到濟南,中間可還隔著滄州府、德州府,那又多出幾百裏地。一日三,三日九,路上無書,不必細表。就說這一天,晴空萬裏,浮雲白日,崔老道撩開青布車簾往外觀瞧,一行人已然來至濟南城外。遠遠望見城牆足有三四丈高,大塊的青磚壘成,城牆之上密排垛口,槍炮林立,下麵有護城河碧波蕩漾。城樓頂上是一座重簷歇山三滴水的樓閣,門洞子底下兩扇厚重的城門四敞大開,推車的挑擔的、騎驢的趕大車的,各色人等往來穿梭,一派繁華好不熱鬧。崔老道正待吩咐車老板趕車進城,忽見前方塵土大起,陣陣鑾鈴之聲由遠及近,一隊人馬飛馳而來,前後兩排馬隊,簇擁著當中一匹鞍韂鮮明的高頭駿馬。先不提馬上邊坐的這位,單說這匹馬就了不得,太有樣兒了,從頭至尾夠丈二,從蹄至背高八尺,細蹄座兒、大蹄碗兒、竹簽兒耳朵、刀螂脖兒,全身上下黑緞子相仿,半根雜毛都沒有,正經的烏騅寶馬,估摸當年楚霸王的坐騎也不過如此。再配上玉鐙金鞍,真可謂人長誌氣馬借威,走起路來項上的鬃毛左右飄擺,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再看馬上坐定一人,膀闊三停、腰大十圍,頭頂疊羽冠,上挑白鷺鷥簪纓,身著深綠色禮服呢軍裝,外披大氅,足蹬高筒馬靴,腰挎指揮刀。生得天庭高聳、地角方圓、鼻直口闊、大耳有輪,兩側眉毛斜插入鬢,一雙三角眼殺氣十足,坐在馬上挺胸疊肚、撇舌咧嘴、不怒自威,可就是肚子太大了,打遠處看整個人跟個棗核似的。


    崔老道一眼認出來者正是紀大肚子,雖然好幾年沒見麵,穿著打扮、臉上的神色氣度都不一樣了,可就憑這個大肚子也錯不了。他急忙打車上下來,雙腳站定,將手中拂塵一擺,撣了撣道袍上的褶皺,口誦一聲道號,又從肚子中轉出幾句詞來:“玉皇廟內畫妖門,火煉人皮定驚魂;仙家不度無緣輩,武曲星君下凡塵!”


    他是久走江湖的老油條,這番話一出口,不但重提了舊事,暗示自己曾有恩於紀大肚子,還把高帽子給紀大肚子扣上了。因為今時不同往日,人家是割據一方的軍閥首領,手握生殺大權的土皇上,自己不過一介平民百姓、丹徒布衣,即便過去有交情,可是人心隔肚皮,此時身份地位懸殊,不給捧美了準沒好果子吃。這才說紀大肚子是“武曲星君”,順帶說自己是“神仙”,一舉兩得、一石二鳥,高了你也沒矮了我。有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一對故友又續上了前緣。


    紀大肚子給足了崔老道麵子,勒住絲韁,甩鐙離鞍下得馬來,擱在以往可沒有這個章程,督軍大人見了平頭百姓怎麽能下馬呢?能抬抬眼皮已是天大的麵子。但見他腆著大肚子往前緊走幾步,一把攥住崔老道的手,甕聲甕氣地說道:“崔道爺,別來無恙!”


    崔老道拔根眼睫毛兒都是空的,那得有多機靈,心知此時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兒,萬萬不可裝大個兒的,作勢倒身下拜:“大帥在上,受貧道一拜。”


    紀大肚子忙伸雙手攔住,故意提高嗓門兒:“不敢不敢,崔道爺與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要拜也該我拜道爺才對!這裏不是說話之處,且隨我到府中,擺上酒宴敘談。”這也是讓周圍的人聽聽,顯得他紀大肚子不忘舊恩,傳出去就是一段佳話。今天擺下這麽大的陣仗,也是賈寶玉看《西廂記》——戲中有戲。說完命手下牽過一匹馬來,他是行伍出身,今日給故人接風洗塵,有心讓崔老道跟自己一樣,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招搖過市,好好威風威風。不承想崔老道一擺手,聲稱從不騎馬,讓人找一頭毛驢子當坐騎。紀大肚子暗自讚歎,對崔老道越發欽佩:“過趙州橋的仙翁張果老不就騎驢嗎?可見仙家一貫如此,倒是紀某人俗了!”其實滿不是這麽回事兒,崔老道腿腳不好,馬太高了上不去,也不會騎馬,萬一當著濟南府全城百姓摔個嘴啃泥,還有臉進督軍府嗎?


    紀大肚子身為督軍,找頭毛驢何難之有?難的是立時就要,一雙眼四下觀瞧,恰見路上來了一個中年漢子,牽著頭黑驢,驢上坐著一個婦人,正往城裏走。書要簡言,不表紀大肚子如何吩咐副官過去交涉,隻說片刻,副官已然牽來了黑驢。崔老道一看,這頭驢真不賴,灰鼻子白肚皮,一身黑毛洗刷得幹幹淨淨,黑眼珠忽閃忽閃的,後屁股上鋪著一塊棉布坐墊。副官扶崔道爺跨上驢背坐穩,紀大肚子一聲令下,“咣、咣、咣”響了三聲禮炮,冷不防嚇得崔老道打了個激靈,險些從驢背上掉下來。一隊軍樂隊奏樂開道,在大隊人馬的前呼後擁之下,如同請神接仙一般,將崔老道請進了濟南城。


    濟南府本為黃河、小清河碼頭,自古即繁華所在。前清光緒年間,膠濟鐵路全線通車,濟南府成為華洋公共通商之埠,各國的洋行、各地的商鋪紛紛落戶於此。到民國初年,濟南府同北京城、天津衛、上海灘一樣,皆為一等一的繁華所在。南有大觀園,北有火車站,東有新市場,西有萬紫巷,電影院、戲院、茶樓、飯莊、商鋪鱗次櫛比,四衢八街,車如流水,馬似走龍。


    崔老道進得城門,坐在驢上左顧右盼,看哪兒哪兒熱鬧,一雙眼不夠他忙活的,尤其是那些大飯莊子、小飯館子,一家挨著一家,數都數不過來。正趕上飯點兒,夥計肩膀上搭著白手巾,站在門口招攬生意,裏邊人聲鼎沸,座無虛席,大鍋小屜一陣陣地往外冒熱氣。崔老道看得直流哈喇子,眼睛都忘了眨。他看著濟南城的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城裏的老百姓看他也出奇,紛紛站在路邊交頭接耳,不知督軍大人從哪兒請來的道長,端坐在毛驢之上,從容淡定,穩如泰山,隻是這一雙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四下裏到處踅摸。再瞅前麵有軍樂隊開道,後麵的馬隊整齊劃一,紀大肚子在旁邊一臉的畢恭畢敬,憑這遠接高迎的陣勢,騎在驢上的道爺得是什麽來頭?說不定是哪位法力無邊的真人、超凡脫俗的大仙!有那心願未了的,苦求不得誌的,求富貴、求前程、求姻緣的,求去病消災、一口溫飽飯的,這就紛紛在路旁焚香膜拜,真把他當了活神仙。崔老道心中得意至極,臉上還不能帶出來,端坐於驢背之上裝模作樣,一臉的道貌岸然。紀大肚子也挺高興,覺得臉上有光。


    眾人一路來到紀大肚子的督軍府大門前。崔老道抬眼觀瞧,這座府邸太氣派了,單是一座廣亮大門就足有一間房子那麽寬,門樓子斜山轉角、紅漆抱柱,頂端清水脊,兩邊支起來蠍子尾、朝天笏。大門上方四個門簪雕刻吉祥圖樣,門樓子底下是青石台階、瑞獸迎門,抱鼓石門墩磨得光光溜溜,蒼蠅站上去打滑,蚊子飛上去劈叉,任誰都待不住。院牆足有一丈多高,外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軍卒持槍帶刀,戒備森嚴。大隊人馬來至近前,下馬的下馬,下驢的下驢。進大門正對麵是一字影壁,疊砌考究、磨磚對縫,底下蹲著須彌座,正中間刻有“威武”兩個石雕大字,筆勢雄奇,殺氣縱橫。大戶人家影壁牆上的字,通常以“招財進寶”“四季平安”為多,都是吉祥話,也有的隻雕刻花紋圖案,可沒有敢用這兩個字的。


    紀大肚子拉著崔老道的手,圍著督軍府裏裏外外轉了一圈。崔老道在天津衛沒少進大宅門兒,不過這座督軍府的規模、格局並不多見。進了大門右手邊設有門房,左手邊是一個長方形的大場院,豁豁亮亮,兩旁立著槍靶、箭靶、兵器架子,上插長槍、樸刀,刀刃、槍尖磨得寒光閃閃、耀人眼目。倒座兒五間大屋,皆是寬敞明亮。進得屋內,一溜兒大通鋪,床上被褥整齊劃一,疊得跟豆腐塊一樣八麵見線,這是貼身衛隊的住處。場院的南牆正中又是一座門樓,這座門叫垂花門,直通內宅。過去說大戶人家的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意思就是不能邁出垂花門。內宅當中方磚墁地,既無階柳,也無庭花,幹淨齊整,透出一股子威嚴,配得上行伍之人的彪悍。迎麵正房五間,東西兩側的廂房、配房、耳房一應俱全。紀大肚子娶了好幾房姨太太,他也不避諱,全叫出來拜見崔道爺。再往後邊走是花園、馬舍。花園裏種著棗樹、石榴,寓意早生貴子,多子多福。馬舍裏養著十來匹高頭大馬,黃驃、烏騅、赤兔、白龍,個個膘肥體壯。崔老道邊看邊捧,見什麽誇什麽,嘴裏不閑著,說得紀大肚子心花怒放,連連大笑。


    轉罷了宅院,紀大肚子帶崔老道進了正廳。但見堂宇宏美、布置莊嚴,當中擺設一把虎頭太師椅,椅子前方一張紫檀桌案之上,寶劍壓書,桌子上擺著一盞西洋造型的台燈,黃銅燈柱,玻璃燈罩,洋氣十足,什麽叫湖筆、端硯,哪個叫宣紙、徽墨,一樣也不少。可全是新的沒動過,因為紀大肚子目不識丁,鬥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批複公文時連名字也寫不順溜,畫個圈兒就等於看過了,擺齊文房四寶隻為充個樣子。


    崔老道又抬頭往牆上看,東邊掛著《錦繡山河圖》,西邊掛著《鬆鶴延年圖》,不說是傳世珍品,也均為名家手筆,上麵蓋著各種藏家的印章。迎麵正中間掛著一個大鏡框子,足有二尺寬、三尺高,裏麵鑲著一張大幅照片。照片中的人身上軍服筆挺,肩膀從左到右披著一巴掌寬的綬帶,兩邊肩章雙綴燈籠穗,胸前掛著五六枚大號的勳章,腰間紮銀扣皮帶,腆著個大肚子,一隻手按著指揮刀的刀柄。往臉上看,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鼻直口闊,大耳朝懷,眉宇之間帶有一股殺氣,光頭沒戴帽子,此人不是紀大肚子還能是誰?照相術自清末從西洋傳到中國,連慈禧太後老佛爺也迷上了拍照,請來好幾位外國攝影師,輪番進宮給她照相,各大商埠陸續開了照相館,但平頭百姓可照不起。民國初年,拍一張大幅照片至少兩塊銀元,但凡軍閥政客,這個督軍、那個總長,都要找最好的照相館給自己拍照片,衝洗出來,大幅的掛在家裏廳堂臥室。另有卡片大小的,簽上名落上款,送給親朋好友收藏。對平民百姓來說,手裏有幾張這種大人物的簽名照,那可比護身符還好使。紀大肚子當然也不能免俗。崔老道瞅一眼牆上的大照片,說聲“嗚呼呀”,再瞧一眼紀大肚子,道聲“哎喲喂”,緊接著唾沫橫飛、搖頭晃腦,驚歎紀大帥麵相比之前更為通透,將來定然是富貴榮顯、百事亨通、財禧並進、家道興隆……這一通猛拍狂讚,聽到最後連紀大肚子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紀大肚子和崔老道兩個人分賓主落座,自有下人端上茶水果點,不能一上來就說正事兒,那顯得生分,得先敘敘舊。崔老道趕了一上午的路,正覺口幹舌燥,把桌上的蓋碗兒端起來呷了一口,但覺清香透頂,回味甘甜,沁入心脾,怎麽是揚子江心水、什麽是蒙山頂上茶,喝慣了高碎的崔老道可沒嚐過這個,心下暗暗尋思:連茶水都這麽講究,待會兒這頓飯得是什麽陣勢?


    二人寒暄了沒幾句,就有下人過來通稟,酒宴已備齊。那位問了:有這麽快嗎?您想,在督軍府中山珍海味無不齊備,別說雞鴨魚肉,就是魚翅、熊掌也是要什麽有什麽,五六個廚子在灶上忙活,擼胳膊挽袖子一通煎炒烹炸、蒸煮燉烤,冷拚看刀工,熱菜看火候,光在旁邊剝蔥剝蒜的就有七八個,誰也不敢有半分懈怠。伺候不好這位崔道爺,督軍大人一瞪眼,脖子上的腦袋就得搬家,擺一桌酒宴那還不快嗎?


    紀大肚子揮手屏退下人,親自引領崔老道入席。崔老道進了飯廳,偷眼往八仙桌上觀瞧,不由得心花怒放,熱騰騰的飯菜已經擺滿了桌子。盤子裏整根的蔥燒海參跟孩子腿那麽粗,成對的大對蝦跟孩子腿那麽粗,焦溜鱔魚段兒跟孩子腿那麽粗,九轉肥腸也跟孩子腿那麽粗,這一桌的“孩子腿”得多解饞啊?正所謂用料講究之至。咱再說這個味兒,山東廚子拜師學藝,到學成之時,師傅必定傳給徒弟一味獨家秘製的調料,甭管做什麽菜,放一點兒進去,香鮮之味頂風都能飄出半裏地。山東魯菜位列四大菜係之一,與川菜、粵菜、淮揚菜各有所長,絕非是浪得虛名。當年皇宮裏的禦廚大部分是山東人,大清國江山易主,樹倒猢猻散,宮廷王府裏的禦廚從此散落民間,不過隻要有能耐,幹這一行的走到什麽地方也是吃香喝辣的。紀大肚子雄踞濟南,招到督軍府的大廚自然是一等一的手藝。


    二人坐定了,紀大肚子端起酒杯,道了一個“請”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叫先幹為敬。此酒名為“黃河龍”,乃當地名酒佳釀,色澤微黃,散發出幽幽芝蘭香氣。崔老道客隨主便,再饞也不能先動筷子,先過足了眼癮,陪紀大肚子飲下三杯接風酒,他就掂起前後槽牙,打開裏外套間,緊著往嘴裏填,就覺得一雙筷子不夠用,恨不得端起碟子碗直接往肚子裏倒。紀大肚子已經吃膩了山珍海味,隻顧在一旁勸酒布菜。崔老道平時吃不著好東西,真要吃起來,那可以說是叱吒風雲,盡顯鐵嘴本色。一條舌頭兩排牙,耍得甭提多利索了,嚼著肉、喝著酒,還不耽誤說話聊天兒,這可是崔老道練了多年的獨門絕技,別人想學也學不會,桌上就看他一個人忙活了。酒過三巡,紀大肚子放下筷子,賠著笑臉說道:“崔道爺在江湖上號稱鐵嘴霸王活子牙,氣死諸葛亮、賽過劉伯溫,未卜先知高術士、祥殃有準半神仙,五行道術移山倒海、掐訣念咒降妖捉怪,別看瘸了一條腿,道法在內而不在外,有朝一日功行圓滿,便是異相真仙,到時候紀某也跟著沾沾光,封槍掛印,上天當神仙去。”


    這全是崔老道以前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跟誰說全是這一套,紀大肚子背得倒是挺清楚,如今舊話重提,他也不能不認。準知道紀大肚子大老遠把自己接來,不可能隻為了吃飯敘舊,外加說幾句奉承話,接下來就得說正事了。果不其然,紀大肚子又往下說,為什麽請崔老道來這一趟呢?


    原來山東境內另有一支軍閥部隊,為首的姓闞,是土匪出身,向來心黑手狠,且生性多疑,殺人之後不放心,往往還得再補三刀,因此人稱“闞三刀”。紀大肚子和闞三刀兩路人馬那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雙方勢均力敵,誰也滅不掉誰,在山東境內屢次交戰,殺得昏天黑地,折騰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後經巡閱使調停,不得已罷兵言和,把地盤一分為二,劃定了楚河漢界,分別占據了濟南城的東西兩邊。紀大肚子是左督軍,占著城西;闞三刀是右督軍,占著城東。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女不事二夫”,這兩個人麵和心不和,都恨不得一口把對方吞了,可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兩個當官的明爭暗鬥,手底下當兵的也沒閑著,一方在東一方在西,時不常擦槍走火,這邊打個冷槍,那邊放支暗箭,摩擦不斷,攪得濟南城裏城外雞飛狗跳,沒個安寧。關鍵還不是誰把誰滅了,那個年頭兒軍閥混戰,誰贏了就能收編對方的軍卒,繳獲裝備,占領地盤,實力可就實實在在擴充了一倍,所以兩個人都憋著勁兒吞並對方。


    闞三刀多次在背地裏給紀大肚子下絆,陰損壞的招兒沒少使。紀大肚子娶了好幾房姨太太,其中一個姨太太的弟弟跟著紀大肚子,在軍中當個副官,帶兵打仗不會,吃喝玩樂全行,所以過去有個說法,說是少爺、姑爺、舅爺,這三位“爺”一概不能用,招災惹禍的全是他們。前些日子,紀大肚子的這個小舅子玩遍了西城,心血來潮非要去闞三刀管轄的東城一家飯莊喝酒,偏偏酒後失德把這個飯莊砸了個一塌糊塗,被闞三刀撞了個正著。闞三刀正愁不知道怎麽給紀大肚子上眼藥呢,居然讓他逮到一個主持公道的機會,怎能錯過?將此人抓回去打了個皮開肉綻,小命幾乎不保。紀大肚子得知此事,起初覺得小舅子是咎由自取,活該倒黴,可是架不住姨太太天天吹枕邊風,幾次三番下來,把紀大肚子說成了縮頭的王八。紀大肚子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心說:“你闞三刀打狗還得看主人,太不把我紀某人放在眼裏了。”為了報複,他率兵出城刨了闞三刀的祖墳,棺木見天,挫骨揚灰。反正他紀大肚子沒祖墳,不怕闞三刀以牙還牙。在過去來說,刨人祖墳可犯了大忌。闞三刀氣得三屍神暴跳、五雷豪氣騰空,牙都快咬碎了。恰在此時,打關外遼東打火山下來一位異人,號稱有改天換命之術,指點闞三刀把右督軍府的大門拆除重蓋,擴大了一倍有餘,頂天立地足有三丈,湊成一個陽宅形勢,稱為“天上一張口”,等同於一口吞下紀大肚子的左督軍府,拿盡了他的運勢,遲早讓闞三刀殺個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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