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想想都讓人覺得頭禿。


    所以,於情於理,於公於私,不管是出於對少言身份的隱瞞還是易塵自己的一點私心,她都不希望自己過多地暴露在大眾的麵前。


    但是這些理由,都無法一五一十地告知道思源,而她也不喜歡說謊。


    易塵坐在床沿邊上,摸了摸少年的長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你看到我這個麵具了嗎?”


    正襟危坐披散著一頭長發的少年聞言轉過頭來,目光凝在她的身上,微微頷首。


    他當然知道她帶著這張紅梅陰陽魚的麵具,麵具左眼的眼尾處如同花綻,上挑的墨痕勾勒出盡態極妍的紅色花簇,美得豔麗卻清雅。


    但是比起這張過分好看的麵具,他更想看見麵具下真實的她。


    “這個麵具。”易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輕歎著道。“是摘不下來的。”


    易塵話音未落,少年已經抬手撫上了她的臉頰,他觸碰冰涼的麵具,大拇指的指腹卻近乎溫存憐惜地拭過她露出來的唇。


    “是有人逼迫你嗎?”少年一句話出口,就被自己內心的情感所擊垮,幹脆兩隻手都摸上了女子的臉,仿佛將這個女子珍而重之地捧在了自己的手掌心裏,“是禁製?詛咒?靈寶?還是……”


    易塵被那種仿佛觸碰脆弱嬰兒般的撫摸摸得整個人都慌了,額角幾乎要沁出了冷汗,立刻伸手抱住了幾乎要壓在她身上的少年。


    “沒有的事。”易塵反手抓住少年的兩隻手,緊握著摁在了他的膝蓋上,擺出乖乖坐好的模樣,“這是一種保護,並不是禁製。”


    ——寧可戴著麵具也不願意摘下的保護,可見她的身份是何等的隱秘,且不能被外人知曉。


    易塵說得輕描淡寫,道思源卻是想到了自己與易塵相遇之後的種種。


    她明明擁有著即便七劫散仙也能輕易隱瞞過去的神通,卻如同凡人一樣隻能一步步地攀爬山路台階;明明擁有著一份完整且足以流傳百世的道統,卻從來沒想過要將之發揚光大;戴著無法摘下的麵具,無法開口說話的禁製,還有那明顯不涉紅塵的懵懂無知……


    而另一件讓道思源在意的事情,可能連易塵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有時候走過某一段路,那段路上的植株就會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甚至連一些已經死去的靈植都會重新恢複生機,簡直就像……神跡。


    如果是這樣,那道思源多少能明白這份保護的意義了。


    易塵就像一座埋藏在深海的寶庫,裏頭盡是世人覬覦而不得的珍寶,可她又如同凡人一樣羸弱,沒有他人的保護,她根本無法生存下去。


    而那份不加掩飾的限製,就是一種無聲的保護。


    道思源垂了垂眼眸,既然是道侶,那設下保護的那個人很可能是前世的自己,但是自己卻道消身殞……是因為暗處的仇敵嗎?


    前世的自己能夠擁有她,定然是無比強大的人吧。


    現在的自己太過弱小,弱小到甚至不能保護她,隻能在她這般笨拙的掩飾下選擇沉默……何等的,令人懊惱。


    少年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抓著他手掌的兩隻手,仿佛要將眼眸冰封的冷凝被瞬間打破,刹那間湧動起燦金色的流光。


    易塵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方才還在認真聽她說話的少年已經就著被她握住雙手的別扭姿態入定了。


    感受到四周飛速凝聚的靈力以及漣漪般的波動,易塵徹底傻眼了,她飛快地使出了自己新領悟的結界神通,將這一個房間與塵世隔絕開來。


    做完這些,易塵滿臉糾結地看著闔目靜坐的少年,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居然一下子就讓少言頓悟了。


    難道天道這個身份還具備著三言兩語提點他人得道飛升的神通嗎?


    問題是她說了什麽了?或者說少言他到底胡思亂想了什麽?這才剛剛入心動,就準備走入半步金丹了嗎?


    問道者的境界提升凶險非常,如果心境不夠或是積累不足,那隨時都有可能死在心魔或天劫之下。


    易塵看著床榻上靜坐的少年,突然覺得喉嚨一癢,突然能說話了,“金丹雷劫”四個字在喉嚨口滾了一滾,就被易塵咽回去了。


    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就是天道的易塵:“……”還是閉嘴吧。


    於是,因為天道的偏愛,失去記憶的道主有驚無險地渡過了境界突破,以世人都難以企及的速度進入了半步金丹的境界。


    所謂的“半步金丹”,指的是修為達到了金丹期但是心境還未能得到天道認可的境界,也被稱為“半步仙途”。


    金丹與心動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分界線,這道分界線甚至比金丹至元嬰還要來得遙遠——因為橫亙在這其中的溝壑,名為“情劫”。


    情劫,可以過得很容易,也可能一輩子都過不去。


    而易塵在道思源入定突破的這三天裏也沒有閑著,硬生生地調製了大量的香水,因為考慮到除了病患以外,那些進行瘴氣封印和探索的問道者們也很可能會感染上瘧疾,如果能提前預防感染的話自然能省下不少原材料,而想要香氣快速揮發,自然是酒精香水更有效。


    易塵自從上次穿越之後,就在元機的指導下將自己穿越後可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全部都塞進了竹葉空間裏,其中就包括了大量的香材以及調香所需要的各種工具。雖然一些西式調香所需要使用的萃取工具到頭來完全沒派上用場,但是易塵還是有備無患。


    調製好的香水以及香丸,最後都被易塵裝進了盒子裏,附上寫了使用方式的小紙條,悄無聲息地放在了廳堂裏。


    除了這些以外,易塵還將《香道》連同一本《周易》一起交了出去,言道有緣者皆可習之。易塵之所以這麽做,也是因為《香道》這本書的傳承過於古早,裏頭的許多道教術語與此世的理念大相徑庭,若無係統的了解,很容易走錯了門道。


    易塵做出如此決斷也是因為少言還在閉關,外頭的病患卻未必還能等下去。


    外界對道子神秘的“妻子”議論紛紛,誰也不知道年僅十六七歲的道子何時娶了妻子,就連上清問道門中的清晅也對此一無所知。


    但這些都不妨礙人們在看見那份完整的道統以及毫無保留的技藝傳承時,對這位神秘女子油然而生的敬意。


    即便是自認道心坦蕩的問道者,也很難做到這樣毫無保留地將自己修行的心法公布與眾的,畢竟一份道統代表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強大,還代表著一個門派、一個家族的興盛與延續,有些人或許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利益,卻未必能放棄與自己有牽係的那些人的利益。


    ——都說人要修得心中大愛,但是實際上哪有那麽容易呢?


    這世上少數能做到這一步的,除了立下“有教無類”道規的道主以外,也隻有道子以及這位來曆不明的女子了吧?


    最終,《周易》與《香道》兩本書落在了清晅的手上,所有人都默認了由這位上清問道門出身的弟子來保管這一份道統。一來是因為對方的境界最高,二來則是因為這份道統說到底是歸屬於道子的妻子的,他人雖有大愛之心,他們卻不能因私欲而令此情蒙塵。


    就在情況逐漸轉好,所有人交口盛讚之時,一輛紅塵之中隻有達官貴人才會乘坐的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進了雲台縣。


    瘴氣爆發之後,子州雲台縣被修士們全麵封鎖。


    為了避免更多的人感染瘧疾,城主立下了隻進不出的規矩,而想要入城也要經過嚴密的盤問,否則也不被允許入內。


    畢竟此事雖然是天災,但難保是否會有邪魔外道之人圖謀不軌,試圖借此災難做損人利己之事,故而不得不防。


    這輛一看就不屬於修士的馬車,自然被攔下了。


    “很抱歉,但是你們不能進去。”拿著對方遞過來的屬於凡人的路引,負責守城的弟子麵上浮現出一絲歉意。


    “我們是修士,隻是我家尊……先生行動不便,才向凡人借了這輛馬車。”負責交接的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少年,隻是冷著一張臉,眉眼仿佛寫滿了不悅,“先生的親人就在城中,你若是一昧阻攔,讓先生留下遺憾與心魔,日後你要如何償還這份因果?”


    修仙問道之人,最怕心魔與還不清的因果。


    守城的弟子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


    就在這位弟子左右為難之時,卻聽得一道清淡文雅的聲音自馬車中傳來,帶著不怒自威的凜然正氣:“石拙,不可無禮,他們也是好心。”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守城的弟子心生好感,城中對於修士的把控不如對凡人的把控來得嚴格,守城弟子遲疑再三,還是開口道:


    “幾位不妨將你們入城的目的告知於我,容我上報,才可讓幾位入城。”


    那被輕叱了一句的少年板著臉不說話,馬車內的公子卻在片刻的沉吟後,淡淡地笑開:


    “兄長命在旦夕,在下是去見他最後一麵的。”


    第91章 周易經


    道思源睜開眼眸時, 看見的就是蜷縮在一旁早已累得昏睡過去的易塵。


    少年那雙微微瀲灩著驕陽燦色的眼眸落在了女子的身上,那雙眼眸掠過一絲神性的冰冷,卻在下一個瞬間如冬雪消融般化為了虛無。


    少年起身,小心翼翼地將昏睡在角落裏的女子抱起,用一種不驚醒女子的溫柔將她放置在了床榻上,並細心地掖好了被角。


    “辛苦了。”他俯身親吻女子的唇, 無聲的細語哽咽在喉嚨口, “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道思源自然知曉自己突然突破境界之後會引發的種種事故, 別的不說, 單單是雲台縣中等待希望的患者與修士們就無法接受他在這等要緊的關頭閉關。但是既然他的閉關沒有被人打斷, 定然是有人為他扛住了壓力,換來他一時的清淨。


    從日常的相處之中,道思源不難知曉易塵定然是嬌養著長大的姑娘, 上輩子的他大概也將她保護得很好,所以才讓她對塵世諸事不甚明了。


    是這輩子的他太過弱小, 所以她才不得不走到他的麵前,反過來保護他。


    道思源倒是不覺得被女子保護有什麽可恥,他們既然是道侶, 那定然是要相互扶持,共證大道的, 而再強大的人也有一時捉襟見肘的時候。


    他隻是……有些心疼這樣努力的她罷了。


    道思源走出自己休憩的庭院,朝著廳堂內走去。


    與他剛來此地之時死氣沉沉仿佛搏命般的焦灼不同, 如今的庭院裏的眾人依舊忙得馬不停蹄, 卻少了一份悲戚的哀意。


    似乎陽光終於施舍般地在這座絕望的城池裏落下了一線天明, 那些看到希望的人們眼底也終於有了幾分笑意,那是對未來的憧憬與期翼。


    “欸,道子閣下!”道思源長身玉立實在太過引人注意,不一會便有修士發現了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道,“您閉關結束啦?”


    話音剛落,打招呼的修士便是微微一怔,因為道子那一身尚未能收斂好的氣息,分明已經踏入了半步金丹之境。


    ……他才多大的年紀?修道不過五年,就到了……半步金丹?


    這種速度太過可怕了,要知道,常人想要踏入築基境,都需要耗費將近百年的光陰。


    五年半步金丹?即便是如今天地靈氣翻湧的大劫年代,這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莫非,那件關於道子的傳聞……是真的?


    “是的,有勞諸位關心。”道思源微微頷首,語氣平靜地詢問道,“可否告知於我,雲台縣的狀況如何了?”


    前來搭話的修士心中一凜,拋開那一絲不可言說的憐憫,力持謙恭地道:“托您和令夫人的福,情況都在好轉。”


    “我等已經竭盡所能地收集能夠製香的香材了,雖有些不足,卻也勉強夠用。因為有了那名為‘香水’的藥物,悟平閣下連同其餘幾位道友也開始深入地底尋找瘴氣之源,目前還未能尋到蛛絲馬跡,但已經有了巨大的進展……”


    修士說著說著就忍不住撚了撚自己的胡須,似乎想到了什麽,有些難為情地囁嚅道:“那個,道子閣下,不知您可否方便……”


    “……將尊夫人的名諱告知於我等?不不不,不是冒犯,就、就是我等畢竟受了尊夫人的恩惠,那些調香的修士們也有了師徒之實……”


    問道者重視因果,隻言片語亦為我師從來都不是一句笑話,而是所有人在心裏默守的清規戒律。


    道思源聞言,細細斟酌了片刻,道:“她不喜歡被其他人打擾,也不在乎這些虛名……她姓易。”


    原本麵露絕望之色的修士立刻驚喜地追問道:“哪個易?”


    “日月易。”似乎有些奇怪於對方的追問,少年隻是如實相告,“她不擅會麵交談,見笑了。”


    道思源說得格外誠懇,但是早已在狀況之外的修士卻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本抄寫本的《周易》,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道思源不明所以地看著對方手裏拿著的書,可沒等他看清楚,對方又把那本書塞了回去。


    “既然是那位大人的話,也難怪了……請您替我等轉告,大人的恩德我等銘記於心,但還請那位大人不要為了我等紅塵瑣事而壞了修行。”


    修士說完後,就感恩戴德地離開了,留下道思源一人站在原地,思忖沉吟。


    無果,道思源也不糾結,他放下這些繁雜的思緒,轉而拿出自己劃定好的地圖,找到了自己的徒孫清晅。


    在清晅的幫助下,半步金丹的道思源沒有任何阻礙地加入到了尋找瘴氣之源的隊伍裏,很快就成為了隊伍的核心。


    雲台縣中,修為最高的當屬元嬰巔峰的清晅,其次便是佛門之中相當於金丹巔峰的比丘戒悟平大師。


    道思源的修為不算最高,身份卻最特殊,也最受人尊敬。


    這種尊敬無需用言語來表達,沒有人將之宣之於口,隻是將之盡數埋藏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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