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不打算與小一說清楚嗎?”清淮大馬金刀地坐在躺椅上,愣是坐出了上朝的威勢,“雖然不知道少言有什麽打算,但一直瞞著不好吧?”


    “小一還是個孩子。”時千無奈地勾了勾唇角,“她七情豐沛,對自身立身之本卻寡淡尋常,容易感同身受,也容易做出錯誤的往來易換。因為這個,她也時常將他人的不幸背負在自己的身上,視作是自己的責任。”


    “她比我們都更像一個聖人,你應該明白的吧?清淮。”


    清淮當然明白。


    他們認識小一的時間不算漫長,相比起他們近乎永恒的壽數,與易塵相處的時光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但是即便相處的時間很短,他們這些閱盡千帆的老人依舊看清了那女孩的本質,正是因為心裏清楚,所以才想盡辦法去保護她。


    易塵自己或許沒有意識到,過往的苦痛與他人的偏見對她造成了很深的影響,而她卻一無所覺地將之歸咎為“成長的磨難”。


    她將自己的立身之本看得太輕,又將他人的幸福看得太重,而她心中的天平,也往往總是會向著他人傾斜。


    他們救濟蒼生,是建立在自身的強大以及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但是易塵與他們不一樣,如果犧牲自己能夠做到,她會毫不猶豫地去做。他人的生死在她眼裏比泰山更加沉重,而她自身的幸福與快樂不會比湖麵的落花重上多少。


    哪怕自身要為此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哪怕會讓愛她的人感到絕望與悲慟。


    她都會義無反顧,甚至為此而心懷困惑——她並不明了為何他人要為了她而如此悲傷。


    她沒有意識到“不夠自私”也是錯誤的,不夠愛自己也是不對的。


    這是一種人格的殘缺,哪怕它殘缺得很有美感。


    那個孩子還不明白,生命的分量是不能擺在天平上衡量的,包括她自己,也是一樣。


    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時千和少言才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瞞。


    哪怕為此許下善意的謊言,也在所不惜。


    這約莫,是愛著她的人應該擁有的默契吧。


    “笨蛋小一。”清淮一手托腮,垂眸道,“她什麽時候才會發現呢?”


    “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天道這件事情呢?”


    時千輕歎了一口氣,沒有接話。


    第110章 百草藥


    “老龍惱怒鬧老農,老農惱怒鬧老龍。農怒龍惱農更怒, 龍惱農怒龍怕農。”


    “黑灰化肥灰會揮發發灰黑諱為黑灰花會飛……略略略!”


    易塵站在天舟的船頭, 迎著喧囂的風念念有詞,成功讓一旁抱著孩子的時千笑容微僵。


    “小一……”時千很是糾結地摟緊了莫喑, 遲疑地道,“這是在念什麽?聽著都覺得舌頭要打結了。”


    “民間的小技藝, 叫‘繞口令’。”易塵淡然地喝了一口清淮送給她的花露, 潤了潤嗓子,“有備無患, 能令我立於不敗之地。”


    這幾天裏, 易塵在時千的教導之下終於掌握了自己“真言”的發動方式,解除了“出口成真”的隱患之後,易塵終於能拿下聆心石正常說話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說話的緣故, 易塵總覺得自己有些拙於口舌,因此大早上就在這裏練習繞口令。


    不為其他,就因為魔界那邊派來接洽的魔尊是苦蘊,易塵就覺得自己不能輕敵。


    在易塵看來,時千性格溫和脾氣和善,又有著與世無爭、和光同塵般的思想觀念, 簡直就是擅辯之人最喜歡下手的那種軟肋。


    想來也知道, 魔界那方雖然有求於人, 但麵對自己向來蔑視的正道, 自然要想方設法地從中謀取最大的利益與好處了。


    “那就是界門。”時千指著遠處宛如渦流一般不斷匯聚的黑霧, 輕聲解釋道, “界門連接仙魔兩界,皆有重兵把守,若無行令則不可通行。”


    擁有發布行令權能的大能是坐鎮在界門周邊的五城之主,魔界那邊則是三座城池一位魔尊,隻有手持行令,方能通過界門。


    這點,對時千來說根本不是事,他甚至沒有特地說明自己此行的目的,僅僅隻是天舟降臨城池,下方就有人畢恭畢敬地送來了行令。


    對於這點,易塵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以時千的實力,就算要強行通過界門也沒人能阻止他,與其自取其辱,不如當個識時務的俊傑。


    不過當然,時千也並不是那種傲慢到視規矩禮教於無物的人就是了。


    “雖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實際上,人心遠遠要比大道好懂。”時千看著玉盤上擺放得格外齊整的行令,對於他人而言那是費盡心思都未必能夠得到的東西,在他們麵前卻是他人高高奉上連要他們彎腰拾取都不必的東西。


    “實際上,對於尚未超脫紅塵的問道者們來說,公平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時千眉眼溫柔,宛如絮語:“若是為了生命而拚盡一切之人卻與碌碌眾生等量齊觀,那豈非是另一種不公?”


    “付出比他人更多的汗水,卻得到與他人同等的回饋,這樣的‘公平’隻會滋長怠惰與罪惡,不會帶來善果,不是嗎?”


    易塵點了點頭,道:“所以,公平是一把沒有刻度的尺,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靈魂與思想,都會給它鑄就不同的刻度。”


    “不錯。”時千欣慰地揉了揉易塵的後腦勺,笑得眉眼柔軟,似乎悄無聲息地融了早春消逝冬雪的風,“正魔兩道也是如此,明白嗎?小一。”


    “我明白的。”易塵垂了垂眸,“或許在我看來,以言語令人入魔是過火的手段,但實際在魔道之人看來,那不過是他們生活應有的方式。為了換取更大的利益而抉擇自身的行止,甚至連‘入魔’這件事本身,對於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尋回本真,而並非墮落。”


    “就是此理。”見易塵一點就通甚至還能舉一反三,時千也是心中歡喜,“你覺得‘入魔’是壞的,所以連帶著對苦蘊也心生不喜。但實際上在苦蘊看來,正道固執己見,以道德強行約束自己的本心,遠不如尋求本真來得更加快活。他與你做的事情,實際上沒有什麽不同。”


    時千將易塵抱上船頭,讓她往下看,界門交織之處,黑白兩道的修士們交錯而行,仿佛背道而馳卻無法割舍的光與影。


    “素問曾說過,紅塵如藥爐,百種人,千味藥,甘苦有之,醫毒有之,但藥毒相融,或許就成了疾疫的解藥。”


    “有些藥,苦口卻能治病;有些藥,甘甜也能作為合劑;而有些,單獨拿出來是劇毒,卻能以毒攻毒成為藥方的主藥。”


    “眾生,亦是如此。”


    ——天地熔爐,眾生為藥,熬出一碗苦澀的藥汁,治附骨之冝般的病痛。


    易塵沉默了一瞬,她的思想也算得上是豁達,但是往往在於友人的相處之中,總是能看見更高闊的天空、更遙遠的天地。


    哪怕彼此之間間隔著難以跨越的鴻溝,但那份想要站得更高望得更遠的心情說到底都是一樣的。


    易塵歎了口氣:“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時千勾了勾唇角,淺笑:“沒有,小一一直很好,隻是素問的性子你也知道,他並不坦率,所以才拐彎抹角地關心你罷了。”


    這話說得有些違心,因為他們其實都很擔心她,就連最天真不知事的紫華,也是如此。


    這個孩子,渴望盡快長大。但身為長者,他們卻希望她能更加享受自己承歡膝下時的青春年華。


    ——盡管,那已經成為了一種奢望。


    大抵是因為被時千開導過的緣由,易塵再次遇見苦蘊時,心態已經調整得差不多了,神情十分淡然。


    苦蘊魔尊與易塵想象得一樣,是個容貌俊美邪氣、笑容輕佻不羈的魔修,全身仿佛沒有骨頭一般地軟在轎子上,由六名容貌絕美的侍女抬著轎子來到了兩人麵前,一路鮮花鋪路,紗幔重重,簡直比貴族小姐出巡還要有排場。


    相比之下,帶著易塵孤身前往此地的時千,其排場難免有些配不上他的身份。


    “聖賢仙尊。”苦蘊笑眯眯地朝著時千打了個招呼,便將饒有興趣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沉默不語的易塵身上,“敢問這位仙子的芳名?”


    易塵麵無表情的吸著自己之前隨手塞進空間裏的可樂,要不是不想太過引人矚目,她甚至還想從空間裏摸一包薯片出來吃。


    “易塵,隻是順帶帶這孩子來魔界看看。”時千沒有想要隱瞞易塵真實身份的意思,隻是寵溺的摸了摸易塵的腦袋,輕笑道。


    “……原來是易塵上仙。”苦蘊魔尊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瞬間變得犀利,他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近乎失禮地打量著易塵,“幸會。”


    “寒暄客套話就到這裏吧,魔尊閣下。”時千溫和地笑著,卻不容拒絕地擋在了易塵的麵前,阻隔了苦蘊魔尊打量的視線,“魔界因天地大劫之故,萬裏林木化作焦土,想必諸位也為此而煩憂,我等便盡快上路吧。”


    “哎呀。”苦蘊魔尊假假地笑著,試圖側過身子往時千身後張望,嘴上還不饒人地道,“不過是萬裏林木罷了,不值得聖賢仙尊焦慮至此,再說了那也不是本尊的地盤,荒了也就荒了,不算什麽。比起這個,還是易塵上仙更合我的.心.意——”


    “慎言,魔尊閣下。”時千淡了笑意,“冒犯易塵便是冒犯於我等,在如此緊要的關頭,正魔兩道都應當以大局為重,不是嗎?”


    再次被擋住了視野的苦蘊魔尊不忿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轎子,嚷嚷道:“看看又有什麽關係?!”


    “時千,放著我來!”


    易塵一把摟住時千的袖子將人往自己身後拖,隨即大義凜然地往時千麵前一站,義正言辭地道:“閑話休提,我為天地大劫而來。”


    “麵對天地泯滅於歸墟此等劫難,想必魔道亦願意放下陳年糾葛,與正道合作。我等滿懷誠意而來,亦無玩笑嬉鬧之心,想必魔尊閣下亦有此意。對此,我想問問魔道那邊是什麽章程?合作的誠意?人力的分配?職責的劃分?哈?都沒有?”


    易塵看著已然懵在原地的苦蘊魔尊,果斷縮回了時千的身後,還唉聲歎氣地道:“唉,您若沒有章程那便罷了,我等願意代勞的。就不必勞煩您為此操煩了,您隻需將魔道這方的情報交予在下,在下定然會送上妥帖的章程的。”


    讓你代勞了還得了?主動權盡喪,誰知道之後要簽下什麽喪權辱國的契約呢?


    苦蘊魔尊總算想起了那年蒼山論道會上被問道第八仙支配的恐懼,也總算意識到麵前瘦弱嬌小的姑娘不是自己的魔宮裏能被隨意調戲的對象,當即擺正了自己的姿態,拿出對外的那一臉假笑,道:“我等自然也是帶著誠意而來的,章程正在擬定,上仙莫要焦急。”


    “不知可否請二位移步在下的魔宮呢?外頭風沙大,濁了兩位的仙衣,可就是我等招待不周的罪過了。”


    時千同意了,易塵自然也無心反駁。


    談判本身就要看哪方更占理更有底氣,若是被苦蘊那一套“無所謂”的態度給帶進溝裏,後頭想要掰回一局可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易塵牽著時千的衣袖,原本應該為社交而恐懼不已的心髒今日卻平靜得有些異樣,反而有赤忱的火熱與勇氣,在心底熊熊燃起。


    易塵對這種狀態並不陌生,在父母仍然在世之時,她一直都是這樣無所畏懼的姿態。


    心底放著想要守護的人,不管對方強大與否,也不管對方是否需要她的保護,但隻要那個人在身邊,她就無懼世間的一切風雨。


    因為她必須成為一棵無堅不摧的蒼天大樹,為身後的人遮擋風雨。


    ——久違了啊,過去的我。


    你依舊如此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牙尖嘴利。


    令我厭棄,亦……令我歡喜。


    第111章 心中願


    魔界就和少言曾經描述過的一樣, 與常世並無太大分別, 隻是環境更具備野性美,少了幾分空靈飄逸,多了幾分崢嶸之貌。


    易塵與時千降臨的這座城池就在界門的邊上, 是苦蘊魔尊領土範圍內的城池,名字也取得格外簡單粗暴, 就叫“邊城”。這個坐落在界門邊境的城池被打造得如同鐵桶堡壘一般堅不可摧, 宛如蟄伏山林中的鋼鐵巨獸,從空中俯瞰望去,十分震撼人心。


    易塵四處張望, 發現街道上人來人往, 不管是修士還是民眾的麵上都看不出焦慮之色,仿佛一如往常。


    易塵感到一絲無言的古怪,她正想說些什麽, 時千的手卻突然從寬大的袖袍中伸出,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易塵抬頭, 卻發現時千沒有看她,隻是容色淡淡地望著遠方, 但是這個舉動中透露出來的無聲的安慰,易塵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或許時千也發現了不妥之處, 也或許在更早之前, 他已經用卜卦命算的方式窺見了未可知的未來。


    嚴格意義上來說, 易塵是個思想有些悲觀的女子, 心性的細膩敏感會讓她將一切結局劃上悲傷的符號, 就連愛情也是如此。


    ——“因為,如果最終的結局比自己預想的要更好一些,會不會因此而感到幸福呢?”


    非常豁達的悲觀,但也不能算是錯。


    苦蘊魔尊的魔宮巍峨奢華,雖然被稱之為“魔宮”,但本身建築的色調並不陰沉,反而古典雅致,從外看來甚至有幾分聖潔輝煌。


    易塵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她跟在時千的身後,並不為這裏的奢靡華麗而動容,但是在看見一排貌美的侍女相迎而出時還是驚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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