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繡很不好意思:“因為,老人家說越叫越有,我想一隻貓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吃不完的魚,所以這麽叫它。可是後來發現,它根本不愛吃魚。”


    霍錦寧又念了幾遍阿魚這兩個字,不知想起什麽,搖頭失笑。


    阿繡認認真真的和貓兒道別,輕聲囑咐著:


    “阿魚阿魚,我要走了,你以後自己一隻貓要好好的,下午記得去長壽橋邊找啞婆婆,她會喂你小魚幹,記得不要去陳屠戶家裏,他最討厭野貓野狗了......”


    最後重重的親了阿魚一下,她鬆開了手,貓兒從懷中跳下,蹲在路邊,搖著尾巴看著她坐上了汽車,喵喵的叫個不停,好像是不舍的送別。


    阿繡坐在汽車中,抱緊了手裏的梳妝盒,忍不住回頭向身後看去。


    這座小橋流水的江南小鎮,在視線中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不見。


    一同遠去的,還有阿繡一生中最安逸無憂的少年時光。


    此後,山高水長,前路茫茫。


    江南,春盡矣。


    第17章


    六月初十,孫家大老爺的六十大壽,在家中設宴款待賓客。


    孫家如今是政壇新貴,二老爺年初經總統提名,國會通過,任國務總理兼任外交委員會委員長,人人搶著巴結,一時孫府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這場壽宴是中西結合,年輕人在一起辦西式酒會,年長的在一起喝酒聽戲,兩相樂嗬。


    蕭瑜雖然答應替廖季生走一趟,可僅僅禮數帶到就完了,也不摻合那些青年男女的聊天,端著杯紅酒,顧自走到花園露台那裏,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呦,這不是蕭二少嘛,你可是會躲清靜!”


    一聽這欠揍的聲音,就知道是孫家那個油頭粉麵的小九少,蕭瑜似笑非笑看向來人。


    “總比有些人想躲清靜躲不了要強。”


    一句話戳到孫敬祺心坎裏去,他在她身邊坐下,忿忿道:“嘿,幾年不見,我說你能不一見麵就擠兌人嗎?”


    作為孫大老爺老來得子,孫小九一直是家裏姨娘哥嫂的心頭好,這回剛從外地回來,少不得要被圍著噓寒問暖。


    “誰先擠兌誰的呀?不知道霍二少發話了嗎,還敢這麽叫?”


    “得!我嘴貧,當我沒說!”一提霍錦寧,孫敬祺就蔫了,他們這圈子裏長大的,沒幾個不怕衣冠禽獸霍二少的。


    “你倆這真是好事將近啊?”


    “有什麽稀奇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孫小九都結婚了,還不行旁人結?”


    孫敬祺一拍大腿:“這不是被老爺子逼的嘛,我可還沒玩夠呢。”


    蕭瑜輕嗤:“說得好像結了婚能攔住你似的,剛還看你跟那個穿得跟孔雀似的交際花調情。”


    “那隻是社交禮貌,懂不懂?虧你還喝過幾年洋墨水,這都想不開?”


    孫小九切了一聲,喝了一口手中的紅酒。


    “你呀,可收收心吧。”蕭瑜斜了他一眼,“趁二老爺如今官運亨通,你也謀個出路,別整天跑外麵瞎玩。”


    “哪兒玩了?我那是做生意!說了你也不懂。”孫敬祺擺了擺手,又哼哼幾聲:“什麽官運亨通?一個總理,三年換了五個,誰知道這回能做多久,我二叔就是想不開,一把年紀還操著心。”


    不操心你孫九少吃什麽穿什麽?


    蕭瑜搖搖頭,沒說話。


    不遠處請來的樂隊,拉著提琴協奏曲,不少年輕人在花園裏翩翩起舞,跳起了華爾茲。


    “這要讓我家老爺子看見了,準要罵幾句傷風敗俗。”孫敬祺嘖嘖兩聲:“誒,你得意這玩意嗎?我聽著都快睡著了,咱後院戲樓聽戲去唄!”


    “成啊,今兒個請的誰?”


    “慶祥班啊,走著!”


    兩個人溜達著往戲樓走,沿途穿過花園,遇見七八個聚在涼亭裏說話的小姐,有人高聲叫道:


    “我說九少哪去了,原來在這裏,新婚燕爾的,怎麽冷落我們九少奶奶呢?”


    孫敬祺衝蕭瑜無奈聳了聳肩,兩人走了過去。


    也都是京城這圈子裏的富家小姐少奶奶,蕭瑜一走近就讓人認出來了,滿四九城再也找不著一個她這樣高挑短發,英姿颯爽的蕭二小姐了,有人笑著招呼,有人竊竊私語,麵露不屑。


    正中間一個齊肩短發,白色蕾絲洋裝的女孩子,看見她,臉色紅了紅,有些害羞的對她說:


    “蕭、蕭瑜,你還記得我嗎?”


    蕭瑜還真就記得不太清楚了,眯起眼睛細看了看,又留意了身邊孫敬祺詭異的神色,有些了然,笑道:


    “柳小姐。”


    她跟這些閨閣女眷交集不多,倒是跟那些男孩子混得熟點,依稀記得小時候孫敬祺把這個柳小姐的風箏掛到樹上,還是她給摘下來的。


    柳遲遲笑顏如花:“還像以前叫我遲遲就好。”


    身邊人打趣:“而今可得叫九少奶奶了,是不是?”


    孫敬祺咳了兩聲,不自然道:“你們玩你們的,我們去後院轉轉。”


    柳遲遲點點頭,又對蕭瑜道:“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等有空我們出來一起喝咖啡看電影好不好?”


    “成啊。”蕭瑜笑道:“錯過你倆的婚禮,真是不好意思,回頭補一份禮物來。”


    “真的嗎?你說話要算數!”


    蕭瑜還沒等點頭,就被孫敬祺拉走了:“廢什麽話呀,再不走戲都散場了!”


    不小心看見孫小九通紅的耳朵根子,蕭瑜搖頭失笑。


    這青梅竹馬,歡喜冤家,可真是逃不開的孽緣。


    進了戲樓,台上正一出《武鬆打虎》正當高潮,看客是掌聲如雷拍手叫好。


    蕭瑜和孫敬祺隨意的揀一樓邊上一處沒人的八仙桌旁坐下,立馬有下人端上熱茶點心伺候著。


    蕭瑜其實沒什麽看戲的心思,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孫敬祺東拉西扯,耳邊鼓點銅鑼絡繹不絕,神兒不知道飛哪裏去了。


    一幕戲落,一幕戲起,紅名牌掛,鼓樂聲起,蕭瑜微微一愣。


    這一場是《霸王別姬》,唱虞姬的是梁瑾。


    伴著楚霸王咿咿呀呀的回營聲,蕭瑜低頭,輕輕地吹了口熱茶。


    不消片刻,虞姬伴著八侍女上台,身穿魚鱗甲,頭戴如意冠,風流俊美,英姿勃勃。


    一個亮相,便贏得台下陣陣叫好。


    孫敬祺嘿然一樂:“這虞姬還自帶三分哀婉淒楚,項羽可還沒敗呢。”


    這段故事膾炙人口,自幾年前在京城首演,萬人空巷,往後大小堂會少不得來這一段,也不管吉不吉利。


    接下來是四麵楚歌,霸王心灰意冷,虞姬舞劍。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虞姬身影單薄,扶風弱柳,卻偏生雙劍生風,眼中含淚,道出了一股紅顏薄命,英雄末路。


    孫敬祺不禁歎道:“聽說雲老板前幾日淋了雨,大病一場,躺了小半個月,此情此景倒是和戲裏不謀而合了。”


    蕭瑜涼涼笑了一聲:“你倒是看得一出好戲。”


    蕭二小姐與碧雲天雲老板走得頗近,早就不是什麽隱秘。上月梁瑾在蕭府門外苦等數天,淋雨病倒,更是被有心人傳開,鬧得滿城風雨,如今連這剛才外麵回來的孫小九都知道了。


    孫敬祺被點破了也絲毫不覺不好意思,優哉遊哉道:“我就是覺得可惜了。”


    蕭瑜瞥了他一眼,他抬眸示意她向上看。


    二樓正台上坐的是孫家親眷,當中一老者,頭戴著瓜棱帽,留著三寸須,若有笑意的望著台上虞姬舞劍,正是今日壽星,孫家大老爺。


    “誰不知道我們家老爺子老當益壯,夜夜新郎,就好這一口,慶祥班班主來安排這一出,可不是誠心拉皮條麽。”


    蕭瑜麵上溫度淡了下來。


    自來戲子不過供達官貴人取樂的下九流,能遇上個願意捧著的,是命好。婁小舟走後,碧雲天就是慶祥戲班的搖錢樹,他幸也不幸的得了蕭二小姐的青睞,自古捧戲子的都是爺們,三妻四妾無人管,遇上個沒出閣的小姐算怎麽回事?


    雖然有霍二少爺未婚妻的名頭壓著,可這年頭不比早先,然而沒等班主觀望好,梁瑾已經被人從蕭府抬到醫院裏了,這是徹底被人嫌棄了,於是原本戲班前途大好的台柱子,一下變成了燙手山芋。


    班主唯恐既得罪了霍二少,又得罪了蕭二小姐,索性借此機會,直接把梁瑾送到孫老爺子麵前。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怨不得別人。


    而梁瑾,恐怕也已知道。


    蕭瑜定定望著戲台上那淒淒楚楚的虞美人,沉默不語。


    “願以君王腰間寶劍,自刎於君前!”


    虞姬欲奪劍,霸王不忍,再躲,再避,三奪未果,虞姬謊稱帳外漢軍殺進,霸王信以為真,轉身去看,虞姬趁機一把抽出霸王腰間寶劍——


    隻見寒光一閃,就架在了頸上。


    蕭瑜手中一緊,茶杯差點捏碎。


    那把劍,是開了刃的。


    此時此刻,有意無意回避了整場戲的目光終於交錯,穿過人海塵煙,穿過浮光燈影,梁瑾癡癡的望著台下的蕭瑜,他動了動唇,終究是沒說出什麽。


    然而那雙鳳眸,也真真是風流婉轉,明致嫣然,會說話的。


    蕭瑜不期然就想起了他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我認定了的事,就是一輩子。


    又想起那夜送他回家那句戲言:雲老板也是真情真性的癡人。


    也許他統統當了真。


    虞姬吐出此生最後一個字:


    “罷!”


    而後悠然轉身,長劍一刎,鮮血直流。


    蕭瑜驟然長舒了一口氣,靠回了椅背上,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一顆心仿佛自冷水烈火裏提溜了一來回,終於輕巧的落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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