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教員室裏隻有一張辦公桌,幾把硬板凳,簡易的屏風後麵露出架子床的一角,顯示著這間小小的教員室同時還兼顧著起居室的職責。


    蕭瑜坐在桌邊,等待著那位傳說中的女子隊總教官華永泰。


    對於這位華教官,她可謂是久聞大名。


    如今兩黨合作,他是雙重黨籍人士,擔任中央黨部的執行委員,與康雅晴夫人等左/派人士一力促成了長洲三期女子隊的成立。據說他年紀輕輕,一表人才,東洋留學,西洋念書,領導過學生運動,能文能武,還會演話劇。


    這些都不算什麽,最傳奇是,他不是漢人,而是滿人,大家都說他原是前清王孫公子貝勒爺,姓的是愛新覺羅皇姓。


    思慮之中,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軍裝筆挺的男人匆匆走進屋,隨手將別著青天白日徽的軍帽摘了下來,笑道:


    “黨部臨時召開會議,久等了。”


    “華教官?”


    蕭瑜站起身,施施然敬了個軍禮:


    “或者,該叫您金先生?”


    這人年輕英俊,劍眉星目,英氣勃勃不失儒雅,笑起來三分暖意五分正氣,正是昔日廖季生曾向蕭瑜引薦過的金先生。


    “華永泰是真名字,姓金也不是假的。”華永泰笑了笑,“坐吧。”


    他拿起暖壺給她倒了杯茶水。


    蕭瑜接過搪瓷茶缸,抿了一口,略微皺眉,說是茶水,裏麵卻隻有一點茶葉沫,味道實在不敢恭維。


    她放下茶缸坐了下來,意味深長的問道:


    “漢名姑且是真,那麽滿名呢?”


    華永泰不否認,也不解釋,坦然承認:


    “滿名是憲仁,愛新覺羅憲仁。”


    蕭瑜一愣,金姓確實是愛新覺羅的漢姓不假,可他若排行“憲”字輩,那就是肅親王府的公子,而肅親王是宗社黨的骨幹,堅定的保皇黨。宣統退位之時,他拒絕在詔書上簽字,後來直接攜親眷逃往旅順,投靠了日本人。雖然肅親王已在前幾年病逝,可他的後人都一心複辟滿清,這些年搞出不少事來。


    華永泰直言不諱:“我是肅親王府第九子,家中很多兄弟姐妹從小被父親送至日本,我在日本讀書時接觸了第三國際,接受了紅色思潮的洗禮,早就立誌革命,與家中斷絕了關係。我從不隱瞞我的出身,就是要所有人都明白,我們都是中國人,五族共和,革命麵前不分滿漢。”


    蕭瑜由衷道:“華教官深明大義。”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氣擺脫家族桎梏,也不是所有黨派都有胸襟接納這樣的出身,隻能說,生逢其時,相得益彰。


    “好了,我的事已經說完了,下麵該說你的了。”


    華永泰從辦公桌上的厚厚一遝學生報名表中翻找出其中一張,放在了桌子上,


    “我之前一直在招考委員會工作,看到你的名字時,我很詫異。你複試時的考卷我也看過了,老實說,好幾位考官主張淘汰你,當然,我知道這也許有人在背後打過招呼的結果,但他們的理由不無道理,你的確是人才,但並不是軍校想要的人才。”


    蕭瑜垂眸看著桌上那張寫著自己名字的報名表,淡淡道:


    “我知道。”


    她留過洋,習過武,會騎馬開車,會美術音樂,在一眾學員中鶴立雞群,但這些都不是軍校想要的。


    當今中國,所有軍隊都是舊式軍閥私軍,他們為錢賣命,唯有廣洲軍校培養的軍人,是革命黨人的革命軍,他們為革命而戰,為主義犧牲。長洲軍校的學生,不僅要文武雙全,更重要的是,他必須有理想,有紀律,聽命令服指揮,對革命絕對忠誠。


    而蕭瑜來到這裏,隻是為了和母親作對而已。


    “但是,我還是力排眾議,堅持錄取了你。”


    蕭瑜微愣,她知道康雅惠肯定會對她的考試橫加幹涉,而康雅聆也會在背後給她大開方便之門,最後結果不過是姐妹倆博弈的勝負,卻不想那個關鍵的決定之人,竟然是華永泰。


    “因為我覺得,一個學生為什麽進入長洲的校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他走出長洲的校門時,是否已經煥然一新。”


    華永泰微微一笑:“我記得當初你說過,革命缺錢,缺槍,缺軍隊,那麽如今我們就是在親手創造這一切了。”


    我們,他用的詞是“我們”。


    “那我,拭目以待。”


    華永泰也不介意她的堅持,隻頷首:“軍校生活甚為辛苦,你要是有什麽困難盡可以來找我。”他頓了頓,道:“有人托付我照顧你。”


    “誰?廖三哥?”


    想來也隻有他了,聽聞她報考了長洲軍校,即便知道這裏與舊式軍閥學校不同,廖三哥還是火急火燎的寫了厚厚一遝信過來,連勸帶罵,怕她吃不了這個苦。得知她下定決心之後,又寫來更厚的一遝信來傳授她自己上軍校時的種種經驗,包括但不限於挨軍棍時要上什麽藥消腫比較快,食堂打飯時如何在最稀的湯裏巧妙的撈出幹貨等等,不厭其煩。


    據說還特地另寫了更厚更厚的一封信來臭罵霍錦寧,罵他腦袋究竟抽了什麽風放任蕭瑜如此的胡來。


    “季生確實有囑托我。”華永泰笑了笑,“但是,不隻他一個,具體的我便不好多透露了。”


    ......


    .


    長洲三期女子隊,共錄取一百八十二人,之前因故比同期男子隊推遲招生兩個月,故而在經過簡易的開學典禮後,就刻不容緩的投入到了緊張的訓練學習中。


    女子隊因放寬了招生政策,所以學員素質普遍稍差,學期定為兩年,而同期男子隊學期是一年。女子隊有單獨的宿舍,飯堂,課堂和操場,可除此之外,她們與男學員穿一樣的軍裝,訓練學習強度也一點不比男生弱。


    清晨五點軍號一響,十分鍾內起床、穿衣、梳洗,將被子疊成豆腐塊。然後進行十公裏繞島長跑,風雨無阻。每天八堂課,上午學科,下午術科。一日三餐粗糧餑餑,十二人四個菜,沒有葷腥油水,十分鍾內必須吃完。晚上九點,統一熄燈上床睡覺。


    這樣的生活當然是艱苦卓絕的,有人甘之如飴,有人抱怨不迭。


    對於蕭瑜來說,雖然沒有偉大抱負,也沒有私心之情,但這樣的日子緊張枯燥,卻又簡單充實。她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一頭倒在床上,什麽也不用想,閉上眼睛就睡死過去,再睜開又是新的一天。


    身體很累,可心情卻是從沒有過的放鬆。


    華永泰教官狀若斯文,訓練之時方顯鐵血本色,對這群女孩子一視同仁,毫無憐香惜玉之心。


    近來台風多暴雨,清晨的繞島長跑項目仍舊雷打不動,眾人負重冒雨,在泥水裏淌行而過。規定時間內所有人都要全部回到原點,一人遲到,全隊受罰。


    今日暴雨下的出奇大,瓢潑一般,對麵不見人影,行走尚且困難,更不要說跑步了。


    嘩啦啦的雨聲裏,隊長沈霞在前頭大聲鼓勵著大家:


    “堅持住,不要掉隊!還有半圈!”


    “蕭、蕭瑜,呼呼——你還行嗎?”陳勝男邊跑邊扭頭問道:“用不用我幫你背著行李?”


    “不用。”


    渾身濕透的衣服愈加沉重,鞋裏早就灌滿了水,腳下每一步都重於千鈞,蕭瑜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背上行囊的帶子。


    “這個、時候,你還逞強什麽?”張邵敏累的上氣不接下氣,還不忘擠兌陳勝男,“管好你自己好了,呼呼——”


    “我怎麽逞強?我這是為了大家好!”


    兩人兩句話不到,眼看又要吵起來,蕭瑜忍不住吼了一聲:


    “閉嘴,節省體力...咳咳咳——”


    不小心一口雨水就嗆了進來,她彎腰咳了幾聲,後麵的女生一個沒留神撞在她身上,兩人抱團摔在了泥裏。


    “蕭瑜!”


    “細妹!”


    左右的人急忙去扶,蕭瑜倒是無事,除了沾上一身泥。而另一個女生卻被這一跤摔得徹底崩潰了,她的腳扭傷了,別人拉她她也不起來,隻坐在泥潭裏哭喊道:


    “我不要念什麽軍校了,我要回家!”


    隊中眾人年紀跨越很大,最年長的沈霞三十六歲,最年幼的就是這個田細妹,今年隻有十五歲,平常大家都對她頗為照顧。


    眼看隊伍停下,不少人圍在這裏,隊長沈霞急匆匆趕過來,分開眾人:


    “怎麽回事?為什麽停下來?細妹你怎麽了?”


    細妹哭著回道:


    “霞姐,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忍受這種折磨了!在家裏爹娘都疼我疼的緊,我後悔跑出來考軍校了,不過是嫁給不喜歡的人,嫁就嫁了!打仗明明是男人的事情,為什麽女人要吃這種苦...啊——”


    話沒說完,就被沈霞抬手打了一個耳光。


    “閉嘴!”


    沈霞年長,在隊中一貫是溫和老練的大姐形象,此刻突然如此,大家都嚇了一跳。


    細妹捂著臉,呆滯的看著沈霞,不敢說話。


    四周一片安靜,隻剩下稀裏嘩啦的雨聲不厭其煩的響著。


    “你以為,我就是來這裏找罪受找苦吃的嗎?我那兩個孩子,小的才剛剛斷奶,我走那天,他哭得驚天動地,我連和他道別都不敢,生怕心軟。你以為我拋夫棄子的來到長洲是為了什麽?你以為我們大家都是為了什麽?”


    沈霞紅著眼眶吼道:“你以為你忍一忍嫁給不喜歡的人,這一輩子就能安安穩穩的度過了嗎?我小姑子嫁人後,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隻因為她想學讀書寫字,就被婆家人關起來毒打,我丈夫想去接她回來,婆家死也不放人,當天晚上就給她灌了毒/藥,隻抬出來一具屍體,說是暴斃而亡,哪個跟你講道理?”


    有人抹著眼淚說:“我們那裏頭一胎女娃娃生下來是要活生生燒死的,說是要警告她下輩子不許投生在這一家,幸好我上麵有個哥哥,不然我也.....”


    陳勝男也大聲道:“我爹娘眼裏隻有我弟弟,他們想把我賣給同村的老鰥夫,給我弟弟換彩禮錢。我來到這裏是要幹革命的,吃苦我不怕,死我也不怕,我就是想要改變這一切!推翻這一切!”


    張邵敏咬牙切齒道:“我媽媽本是原配夫人,卻生不出兒子,爸爸寵幸那幾個姨娘,任由她們欺負媽媽。他不讓我參軍,我偏要參,我還要做排長,做團長,做將軍,我要他看看我到底比不比得上他那幾個酒囊飯袋的兒子!”


    沈霞摸著細妹的頭,輕聲道:


    “現在你進了學校,能剪短發了。你知不知道,隻是在前幾年,我們那個小縣城,剪短發的女人要怎麽樣?他們說隻有大丈夫才能剪短發,女人沒有權利!但凡是剪短發的女人被他們抓到了,都要扒光衣服,用鐵絲穿乳,拖到街上去遊/行,然後拉到縣衙門口,當場...輪/奸致死,死後屍體還要釘到城牆上警戒眾人!”


    不少同學聽到這裏都哭了出來。


    “誰把女人當人看啊,我們哪裏是人啊......”


    細妹忍不住撲進沈霞的懷裏,“霞姐,霞姐——”


    一群女人,就這樣站在傾盆大雨裏,泣不成聲。


    不想吃苦,不想受罪,憑什麽叫男人瞧得起?她們沒有選擇啊。


    蕭瑜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一把將細妹拉起來,啞聲道:


    “走,我們繼續!”


    “好!”


    回應聲響徹天際,陳勝男也一把拉起細妹的另一隻手臂,


    “我來扶你,我們一個也不掉隊!”


    沈霞堅定的點頭:“好,我們女子隊一個也不落!”


    就這樣,盡管筋疲力盡,盡管渾身無力,所有人都互相攙扶著,幫助著,向前跑去。


    她們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不再是慈祥的母親,不再是溫柔的妻子,不再是逆來順受的舊時代女性。


    她們是革命軍人,為主義而奮鬥,為理想而犧牲,更為了千千萬萬被壓迫被歧視的女子的明天。


    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後?願奮然自拔,一洗從前羞恥垢。


    不遠處,長洲軍校的門前,能看見站在大雨中的華永泰和魏若英,他們沒穿雨衣沒打雨傘,陪著所有學員一起淋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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