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的話已經都寫在信裏了,姐姐,國家危難之際,我做不到無動於衷。我身邊有很多華人朋友,同學,我們雖然遠在異國他鄉,但仍舊時刻都掛念國內的消息,我看見報紙上報道三三年長城保衛戰,軍人們衣衫單薄,武器匱乏,揮舞著大刀拚敵人的機槍,以血肉之軀對抗日軍的坦克,軍力懸殊,隻能屍山血海的往上填,這是怎樣一種無謂,怎樣一種可悲?姐姐,我一想到,千裏之外的祖國,生我養我的故土,是這樣一群人在拚死保護,我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姐夫曾教導過我,走出去,是為了回來,更好的報效祖國。姐姐,你也曾留學海外,你也曾投身大革命上過廣州軍校,你該懂我的。”


    她該懂他?


    蕭瑜頭疼的捏了捏額角:“我說過不允許你回國了嗎?我說過不讓你考軍校了嗎?你對國內情況一無所知,就這樣自作主張,你選什麽不好,為什麽偏偏要選航校?!”


    她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壓低聲音道:“聆姨就是航空委員會的秘書長,全國空軍建設是什麽情況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如今中國空軍力量對比日本如同以卵擊石,而飛行員就如同人肉炸彈,最終隻有以命相搏這一條路!”


    截止去年,日軍陸海軍航空兵共有飛機兩千三百架,並且日本本土擁有製造飛機的完整工業基礎和技術,可以源源不斷的進行補充。而國內航空委員會檔案中記錄在冊的飛機隻有五百餘架,其中實際可以用於作戰的甚至隻有一百掛零,打下一架就少一架。


    空軍不比陸軍,炮彈沒了拚子彈,子彈沒了拚刺刀。從起飛,到降落,是考驗技術,更是在賭命運。翱翔在雲層之中,敵人在四麵八方,隻有電光火石的一瞬時機,一顆子彈打漏油箱就能輕易結束一個王牌飛行員的性命。


    倘若蕭玨參軍當兵考軍校,蕭瑜尚能說一句,好好保重。而倘若就此飛上藍天,那是連平穩活下來都成了奢望,她這個弟弟,幾乎就當做是不要了。


    蕭瑜試圖和他講道理:“玨兒,你天資聰慧,受過高等教育,前途大好,你若想救國救民,完全有能力做更多更有價值的事。這樣舍己一命,能殺幾個敵人?能收複幾寸山河?不過飛蛾撲火,蜉蝣撼樹。”


    “姐姐,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蕭玨輕輕一笑,“可事已至此,不迎頭而上,便隻能被人侵我河山,殺我同胞,子子孫孫受人奴役。當今中國固然一窮二白,裝備軍隊科學事業,處處技不如人,這其中難以逾越的鴻溝天塹,隻有靠人來填,靠無數年輕的熱血去彌補,哪怕是飛蛾撲火,哪怕是蜉蝣撼樹!姐姐,今日即便我不來考航校,我不做飛行員,日後也必須有旁人,都是年輕的生命,都有大好的前途,我又比旁人高貴多少?”


    蕭瑜渾身一震,竟被他說的啞口無言。


    他比旁人高貴多少嗎?因為他是她的弟弟?因為他是她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然而她又比旁人高貴多少嗎?


    她心中酸澀,聲音幾乎抑製不住顫抖:


    “我答應過月娥,要照顧你。”


    小月娥臨死前求她,不求蕭玨大富大貴,隻求喜樂安康。


    “我也不是就這樣一去不回啊。”蕭玨失笑,“我會刻苦學習,勤奮練習,我會立誌成為中國最優秀的飛行員,我會親手把窺伺祖國河山的日寇統統趕走!”


    蕭瑜眼眶驀然泛酸,有些無措的轉過頭去,她想說什麽卻不敢,生怕自己一出聲便是哽咽。


    蕭玨適時的伸出雙臂將她抱在懷裏,少年人的懷抱熾熱而澄澈,就如同那顆金子一般的心,一塵不染。


    他輕聲道:“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還記得小的時候,你帶我去北平的馬場騎馬嗎?那是我被囚禁在蕭府深宅大院裏那麽久,第一次出門,第一次嚐到了自由的滋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從八歲起開始學習小提琴,老師誇我天賦異稟,我也以為那該是我的夢想。但當我第一次坐上飛機飛上藍天時,我才記起來多年前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翱翔在藍天之上,自由自在,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姐姐,我答應你,我會保重自己,我會駕駛著戰鬥機,守護著祖國的這片藍天,也守護著你。”


    .


    蕭瑜從杭州回到上海的時候,已經是夜色深沉了。


    她獨自坐在客廳中,沒有開燈,隻目光空洞的盯著茫茫黑夜,腦海中一片混亂。


    這些年來所遇所有人事,走馬觀花一般重現在眼前,記憶似乎被扯回很遠很遠。


    忽而是昔日廣州軍校入學之時,一群壯誌少年身著簡樸的軍裝,莊嚴立誓:


    不愛錢,不偷生。統一意誌,親愛精誠,遵守遺囑,立定腳跟。為主義而奮鬥,為主義而犧牲。繼續先烈生命,發揚長洲精神。以達國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


    忽而又是多年以前,和霍錦寧登上駛向太平洋彼岸的郵輪,七八個留學生以前人之訓彼此激勵:


    此去西洋,深知中國自強之計,舍此無所他求。背負國家之未來,取盡洋人之科學。赴七萬裏長途,別祖國父母之邦,奮然無悔!


    錚錚誓言,言猶在耳,可當初那一腔熱血的少年人呢?


    這些年來,這些年來啊......


    眼見窗外東方既白,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早起的金環走到客廳,驟然看見枯坐在沙發上的蕭瑜,嚇了一跳,驚叫一聲,手中的水杯摔在了地上,呯的一聲。


    淺睡在亭子間的霍祥猛然驚醒,急急忙忙跑了出來,


    “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小姐?”金環小心翼翼的走過去,輕聲問道,“您一夜沒睡?”


    蕭瑜這才恍然驚醒一般,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撫額問道:


    “幾點了?”


    “早上五點了,小姐。”


    “把電話拿過來。”


    霍祥連聲應下,從客廳那一頭,拖著長長的電話線,把電話捧到了蕭瑜麵前。


    電話接線到沿江路小雅軒,片刻之後才被接起,有門房迷迷糊糊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請問是那位?”


    “是我,蕭瑜。”蕭瑜嗓音中帶著一夜未眠特有的沙啞,她頓了頓,輕聲問:“雲老板在嗎?”


    她知道三天前梁瑾已經從漢口回來了。


    門房支支吾吾道:“二小姐,爺、爺他沒在家,他昨個兒晚上動身去北平拜訪徐鶴教授了......”


    “知道了。”


    蕭瑜應著,放下了電話。


    她默不作聲盯著眼前茶幾上的電話,幾秒種後,突然抬手把它摔到了地上,稀裏嘩啦好大一陣巨響。


    “霍祥——”


    “誒,小的在!”


    “去買票,買最早一趟火車票!”


    “是是,小的這就去。”霍祥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的小聲問道:“小姐,買去哪裏的票?北平?”


    蕭瑜閉目深深呼吸了幾次,再睜開眼,已是一片冷淡:


    “不,去重慶。”


    作者有話要說:  1.筧橋中央航空學校是1928年11月成立於南京的中央軍校航空隊,是中國空軍的搖籃之一。1931年春,校舍和機場等建成,設立機構,采購飛機,招生辦學,並先後在洛陽、廣州設立分校。至1937年抗戰前,共培訓學員500餘名。抗日戰爭爆發後,中央航空學校遷至雲南昆明巫家壩原雲南航空學校舊址,並改組為空軍軍官學校。1943年冬,遷至屬於今巴基斯坦的拉合爾。抗日戰爭勝利後遷回杭州筧橋,並分別在洛陽和廣州設立分校。1948年冬遷台灣。


    2.弟弟真的特別好,隻可惜是弟弟,二哥哥也特別特別好,隻可惜是哥哥,隻能便宜雲老板了


    3.台階給了,可惜雲老板沒接住


    二小姐:哼,我去找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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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川渝之地, 沃野千裏,天府之國, 自古以來就是隔絕於中原地區的一片世外桃源。而今名義上是國府的一個省, 實際大權卻掌握在地方軍閥手中,經濟文化自成體係, 南京政府鞭長莫及。


    古人雲: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截至當下,從中原入川沒有鐵路, 公路也不發達,唯有長江水路可通。而三峽天險,所有開往重慶的大船必須在宜昌港口換為小船,才能在險峻河道上溯江而上,進入四川。


    而今, 能夠完成換載的大馬力小火輪, 幾乎都掌控在一家公司——耀中航運的名下。


    耀中公司總部辦公樓的中央會議室內, 剛剛結束了一場長達數小時的高層內部會議,可人人臉上不見疲憊,反而滿是歡欣鼓舞。


    就在前不久, 他們終於結束了一場漫長而慘烈的價格戰,聯合一眾中國輪船公司, 與英美等外資輪船公司一決生死。這一整年, 坊間都在謠傳:美商捷江與中國耀中必定有一個從此在長江上消失。


    然而最終的結果是,捷江破產倒閉,耀中巋然不動, 後者甚至還從倒閉的捷江公司手裏買下了數隻輪船,接收了大批人員。


    散會以後,眾人陸續離開,隻留霍錦寧一人還坐在原位,凝神翻閱著過去幾個月來航運價格波動的報表。


    坐在他身邊的謝景瀾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半開玩笑道:


    “若不是英國公司捷足先登,捷江全部輪船可不都是我們的囊中之物,真是可惜。”


    霍錦寧笑了笑,合上報表:“不必著急。”


    四個字說得輕描淡寫,卻又勢在必得。


    謝景瀾一哂,自四年以前,耀中公司總部從上海遷到重慶,隨即便展開了風馳電掣的並購與擴張。截止去年,長江上遊大大小小幾乎所有的中國輪船公司都並入了耀中之下,結合成了一個緊密的整體。至如今,兼並美商,擠垮日企,戰勝英資公司,耀中控製了長江上遊七成以上的運輸業務。


    可他知道,這霍二爺的野心還遠遠不僅如此,他還要徹底統一長江航運,將曾經不可一世的外國輪船公司統統逐出中國。


    “二哥雄才大略,非常人做非常事。”謝景瀾笑歎道,“不過,這也我這些年來堅定不移跟在二哥身邊的原因。”


    他這人最喜刺激挑戰,最惡平庸寡淡,千難萬險,越戰越勇,青山座座皆巍峨,壯心上下勇求索。


    霍錦寧無奈搖頭,問道:“世間高山總是攀登不完,你別再拿這個當借口,謝大哥信都寄到我這裏了,替你家中來詢問,你究竟幾時成家?”


    這些年謝景瀾女朋友不斷,卻始終沒定下心,馮曆程小兒子都已經開始牙牙學語,他這邊還是光棍一個。


    提及此事,謝景瀾就開始打哈哈:“一進入婚姻就如同戴上了枷鎖鐐銬,少不了要天天被人盯梢查崗。你以為人人都是蕭瑜那樣,任你一去千裏,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麵?”


    霍錦寧剛要開口說什麽,門外霍吉敲門而入,稟告道:


    “少爺,小姐來了,現在正在家中等您。”


    聞言霍錦寧微愣,謝景瀾不禁噗嗤一樂,


    “哈,這不盯梢不盯梢的還是來了。我說二哥今晚你就別睡在公司了,趕緊回去陪嫂子吧,小別勝新婚啊,我可是要去歌舞廳瀟灑去了!”


    說著他忍笑起身,一溜兒煙就跑沒影了。


    霍錦寧為他的話冷臉了好半天,終是眉目舒展,無奈一笑,對霍吉吩咐:


    “走,回家吧。”


    .


    霍錦寧的住處離公司不遠,不過三十分鍾左右的車程。回到家中後,下人說少奶奶正在用餐。


    他一進餐廳,便見桌邊那人對著滿桌放了鮮紅辣子的飯菜百般挑剔,甚為嫌棄。


    抬眸見到是他,不禁抱怨:


    “這裏就沒一道菜不是辣的嗎?合著四川老百姓的胃都是鐵打的不是?”


    霍錦寧輕輕一笑,吩咐霍吉去做蕭瑜慣常愛吃的菜,而後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川渝氣候潮濕,吃辣有助於排除濕氣,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他笑道,“本來還想讓你嚐一嚐地道的川菜。”


    蕭瑜敬謝不敏:“算了吧,我又不長留。”


    “怎麽突然過來了?”


    “想來就來了,看看你不成嗎?”


    霍錦寧不置可否,隻道:“吵架了?”


    蕭瑜一頓,桌上唯一一道不辣的涼糕,湯汁澆的還是紅糖水,她拿筷子把那涼糕戳得千瘡百孔,似笑非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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