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


    “我方的確無法在適用法律的選擇上與被告方達成一致,所以也提交一份書麵申請,請法庭公正裁判。唯一要補充的一點是,國內法院至今都沒有適用國外法判決的先例。”


    中國雖然屬於大陸法係,過往案例的影響雖然不似英美法係中判例法的國家那麽大,但不能說完全沒有。


    法官也是人。


    差不多的案情,以前某位法官這麽判,你偏要那麽判,跟別人不一樣,必然有爭議,且會引發公眾對公平的質疑。


    所以,一般的法官不敢越雷池。


    俞承這句話說完,合議庭的目光便都轉了下來,落在了他的身上。


    主審法官先仔細地閱讀了原告方提交的申請,過了好幾分鍾才放下來,對雙方道:“原告方說得不算錯,國內法院的確至今沒有適用國外法做判決的先例。”


    俞承緊繃的麵容上頓時露出了笑意。


    可根本都還不等他笑容完全掛上臉,法官下一句便話鋒一轉,竟然道:“但我國《涉外民事關係適用法》有過相關的規定,在此之前雖然沒有過先例,但司法實踐不當因循守舊。在有法律支撐的情況下,且案情的情況符合,按物質所在地法原則和最密切聯係原則,顯然更應當適用意大利法。”


    適用意大利法!


    一錘定音了?!


    對麵的程白悄悄鬆了一口氣。


    俞承卻是差點被炸蒙了。


    怎麽可能……


    國內以前隻有過相關法律規定但沒有先例的事情,一般來講遇到保守的法官,都會駁回當事人適用外國法的申請,直接適用國內法,這位法官居然不走尋常路,要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擺明了是要搞個大新聞出來!


    他哪裏知道?


    受理案件的中級人民法院對此案相當重視,以前不適用外國法一是因為案情的確不適合,二則多少因為主審法官對國外法也沒有那麽深的了解,法官素質上難以匹配。


    但這一次派的可是張友峰。


    民事庭的一位前途光明的強將,一直都被同行稱為“張大膽”,向來敢為人先,隻要法條上有規定,他就敢嚐試!


    程白對上海法院這邊的情況不大了解,甚至沒跟張友峰打過照麵,但費靖卻對這個人很了解,鐵麵無私,剛得一逼。


    俞承應該是沒聽過這位法官。


    但從他提交法院的證據上看,她覺得俞承並不是沒有做好適用外國法的準備,甚至不是沒有做好適用意大利法的準備,應該隻是沒想到張友峰這麽剛罷了。


    可想而知,這案子不管最後是什麽結果,都將在法學界引發熱議!


    法律適用定下,質證階段立刻變得刀光劍影。


    適用意大利法,真的是拚刺刀。


    因為《意大利民法典》有“善意占有”的相關規定,但凡不是公共博物館失竊的東西,才不管你是不是盜贓物,一律都能占有,隻要你是善意的,隻要你對此毫不知情。


    更騷的是,這裏麵還包括“隱藏物”。


    像甄複國這個案子,買了座700萬的雕像,裏麵藏幅1.5億的畫,這幅畫就叫做“隱藏物”。


    放中國你得給人還回去;


    放意大利,那不好意思,隻要你在交易的時候的確不知道這東西非法,出於“善意”購買了,那這東西就歸你了。


    所以,問題的焦點立刻縮小——


    甄複國拍賣舉牌時是不是善意、知情與否,變得至關重要!


    看的就四點:


    1、甄複國相關信譽如何;


    2、拍賣時的成交價是否合理;


    3、甄複國交易時對涉案的畫作屬盜贓物是否知情;


    4、是否盡到了相關的查明義務。


    在確定法律適用之前,英國方麵的原告幾乎穩穩地站在天平勝利的那一端;但在確定法律適用之後,這天平的指針就重新朝著中間撥了回來,讓雙方重新回到了均勢之中。


    甚至——


    程白那邊的贏麵看起來還要大一些。


    她是好不容易搞定了最大的難題,喝了口水潤潤嗓子,就想對身旁的詹培恒說點什麽。


    沒想到,一轉頭卻看見詹培恒神情複雜。


    程白投去一道疑惑的目光,但詹培恒隻向她搖了搖頭。


    質證階段,俞承的攻擊性顯露無疑,程白卻一反常態,麵對對方提出的一條又一條異議守了個滴水不漏。


    “被告方提交證據第37頁開始到74頁,都是被告當事人在法院的應訴情況和判決書。有關的訴訟情況我方已經提交了,被告方再提交一遍沒什麽必要吧?”


    俞承開始覺得棘手了。


    程白看上去卻悠閑了不少:“原告方提交的證據是想要證明我當事人信譽不良,但我方提交的證據正好與此相對。畢竟被起訴不要緊,要緊的是法院判決我當事人無責。原告方怎麽能用沒有判決結果的東西來證明我當事人信譽不良呢?”


    被起訴了這麽多,某種程度上已經很能證明甄複國所謂的“信譽”了。


    這他媽就是個騙子!


    當律師的誰不知道法院的判決跟真相之間的差距,有時候被告無罪,隻是原告證據不足罷了。


    俞承真是恨得有些牙癢了,幹脆放掉這條,進攻下一條:“那拍賣行這些與案情完全無關的拍賣紀錄呢?”


    程白挑眉:“這些拍賣紀錄都是曆年來發生在拍賣行的高價競拍事件,提交給法院隻是想讓法院作為一個參考。畢竟在拍賣場這種環境裏,一時頭腦發燒高價競拍的事情並不少見。我當事人雖然以高於市場三四倍的價格拍下雕像,但在這種特殊環境之下,不能說是不合理。且判斷善意標準時的不合理,一般指的是低價交易。”


    黑的說成白的。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每一條都堵了個死。


    一通撕扯下來,俞承竟然連程白那邊提交的一條證據都沒能排除;相反,還被程白以程序不合規為由排除了他這邊好幾條!


    法官最後問他們還沒有證據要呈交。


    程白想也不想就做了新的申請:“前兩天意大利那邊接到了市民舉報,抓了當時與我當事人競拍雕像的那個人,有消息說是一個國際犯罪團隊。案情的具體情況對證明我當事人是否知情非常重要,但因為兩國間的手續繁雜,現在還沒發回相關證據。所以想請法庭酌情,延長舉證期限,我方盡量在二次證據交換時將其呈交。”


    意大利警方那邊的調查情況?


    俞承背後汗毛都差點豎了起來。


    合議庭上的法官們更是沒想到程白扔出這麽個炸雷來,問過更具體的細節後,便同意了她的申請。


    臨結束時,張友峰詢問他們雙方:“雙方當事人是否接受調解?”


    俞承皺著眉,笑聲跟旁邊的中年英國男人交流了兩句,然後才看了程白一眼,對法官道:“如果被告當事人願意返還被盜畫作,我方願意調解。”


    詹培恒便點了點頭。


    他記得,今天來法院之前,甄複國已經跟程白說過,隻要能賺,他就願意和解,拿個2000萬也不錯了。


    所以,他以為程白會同意。


    但萬萬沒想到,她淺淡潤澤的唇瓣一分,竟是冷淡且斷然:“不調解。”


    庭前會議一結束,俞承整個人都差點炸了。


    出法院,他就叫住了程白:“意大利那邊是什麽調查結果還不一定,說不定你的當事人就是盜竊囂張團夥裏的一位,未必不是狗咬狗。這一場官司如果不和解拖上一兩年都是好的。大家精力有限,速戰速決不好嗎?我的當事人要畫,你的當事人無非要錢。你居然拒絕調解?”


    俞承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半點不讓程白意外。


    不可否認,和解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程白本人也不排斥這種方式。


    隻不過,這個案子她有自己的節奏和想法,而且很遺憾,控製這個節奏的人不是俞承,而是她。


    俞承什麽都好,就是還太“躁”,且對正式的公開審理非常抵觸,對用和解的方式來解決爭議過於執著。


    速戰速決的確不錯,但有時也會造成很大的損失。


    程白當年麵試他的時候就看出對方這種特質了,此刻不為所動,隻道:“我這人上庭慣了,嘴快,下意識就說‘不調解’,實在不好意思。不過不還有第二次證據交換嗎?我們到時候再談也不晚。”


    到時候再談可能就不是一個結果了!


    程白這種老狐狸又怎麽可能不會坐地起價?


    意大利那邊的調查結果對甄複國不利還好,真要有利的話,再和解可能就是他的當事人這邊大出血了!


    而俞承簽的也是風險代理。


    當事人需要付出的越少,他的代理費越高,自然希望用最少的錢解決最多的問題。


    無奈,程白不是好糊弄的。


    他站了半天,愣是被程白這敷衍的說辭氣得沒說出話來,依稀又回到了當年被這位大par一票刷掉的噩夢時代:“程律是真的很看不起我啊,當年如此,今天也如此。”


    程白聽了這句,忽然就笑了起來,難得認真地注視著他道:“為什麽你會覺得刷掉了你的麵試就是看不起你呢?與你的想法相反,我其實很看得起你。但外人都覺得乘方是座飄在天上的理想國,而你是個切實的功利主義者,如果加入可能會對當時還脆弱的乘方造成劣性的改變。沒有對錯,也沒有高下,隻是雙向選擇罷了。並不是你很優秀,旁人就必須選擇你。”


    “可我沒有加入,乘方不也注銷了嗎?”提起這個,實在有些諷刺,“乘方的理想主義者太多,你是,方讓也是。脆弱這個事實無法避免。一場官司出了意外而已,就摧毀了整個律所。刷不刷掉我,有差嗎?”


    一場官司,摧毀整個律所……


    雖然在事實上有些偏頗,畢竟乘方當時如日中天,注銷是方讓的選擇,而其他的創始合夥人選擇了尊重而已。


    但真要這麽說,好像也不算錯。


    程白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便想起英國那邊總是下雨的氣候,也不知昔日並肩作戰的夥伴,現在在英國過得怎麽樣?


    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


    她是真的不想再往回翻,隻對俞承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總而言之,當年的事情我並沒有任何的偏見,而你也並未因此失去什麽,相反你現在進了紅圈所,也混得很好。今天能在庭上見到你,一很欣慰,二要說一聲恭喜,三想告訴你,不用客氣。”


    不用客氣……


    在俞承這裏,當年信心滿滿地去,卻被程白無情刷掉,是一樁解不開的心結。


    但聽著這一句,竟覺得什麽怨氣都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


    程白就是有這種底氣,甚至可以說有這種狂妄,竟然敢對自己的對手說什麽“不用客氣”!


    一路堵車回律所,已經快下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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