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並無半點畏懼的直視著他那一雙蒼老的、睿智的眼,截然地道:“可並沒有。”


    邊斜曾問,這輩子她有沒有後悔的事情。


    她當時沒有回答。


    但其實是有的。


    程白露出一個有些奇怪的笑容來:“我從未做錯過什麽,輿論沒有資格審判我。就像現在,大眾也沒有資格審判您。如果能重來,我絕不會再選擇沉默,在法庭上怎麽打倒對手,我就怎麽打倒他們。”


    輿論沒有資格審判我。


    分明平淡的一句話,卻像是劃開了這冷靜平和的表麵皮囊,讓藏在這具皮囊下的刀鋒透了出來。


    她從來是一個很有鋒芒的人。


    隻是很多時候人們容易被她過於內斂沉靜的外表所迷惑。


    趙平章凝視著自己這一位十分優秀的學生,也看見了一年多之前那件震驚整個法學界的案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


    並沒有磨平她的棱角與鋒芒。


    她隻是將這棱角藏得更深,將鋒芒隱入了鞘中。


    於是,輕而易舉地想起了,當年在某個很著名的問題上,程白所作出的回答。


    趙平章有些複雜地笑起來:“你是我教過最不同凡響的學生。八年過去了,我很好奇,如果是今天的你站在橋上,會把那個胖子推下軌道嗎?”


    “電車難題?”


    台上獎學金頒發的儀式已經開始了,前排坐著方不讓,目前這一批就是明天誠提供的獎學金。


    邊斜對這些不感興趣。


    他隻豎起耳朵來聽別人講話。


    魏了了和尚菲就坐在周異旁邊兩個位置,附近都是她們同屆的人,正在下麵小聲地聊其中一位獎學金獲得者,好像說是得過什麽辯論賽的大獎,當年程白也得過。


    而且,程白當年引述居然舉出了“電車難題”。


    這麽新穎的詞兒邊斜沒聽過。


    他很好奇,不由回頭問了周異一句:“那是什麽?”


    周異回頭看了他一眼,表情都沒動一下,冷冷道:“自己百度。”


    “……”


    日,這經紀人是要上天?!


    邊斜一口氣差點堵在喉嚨口沒上來,有種立刻叫周異出去battle七八個來回的衝動。


    但想到現在所處的場合,他還是忍了。


    摸出手機來,打開百度,輸入“電車難題”。


    說來也巧。


    下方跳出來的關聯詞條竟然是“洞穴奇案”。


    邊斜先沒管,點進下方的搜索結果,仔細閱讀起來,才讀了兩行就沒忍住“操”了一聲。


    昨天在程白家裏看見過《洞穴奇案》那一本書之後,他好奇之下就回家搜了搜。


    當時就一個想法:騷!


    也隻有搞法哲學的能設置出這麽完美的情理兩難爭議話題。


    可他沒想到,今天還能看見一個與“洞穴奇案”媲美的——


    這個問題也很騷啊。


    電車難題,倫理學界一個非常著名的思想實驗。


    百度百科是這樣為他簡單展現的:


    一個瘋子把五個無辜的人綁在電車軌道上。一輛失控的電車朝他們駛來,並且片刻後就要碾壓到他們。幸運的是,你可以拉一個拉杆,讓電車開到另一條軌道上。然而問題在於,那個瘋子在另一個電車軌道上也綁了一個人。考慮以上狀況,你是否應拉杆?


    邊斜又往下翻了翻,發現還有一些類似的問題。


    而更下麵還有一個修改版本的“電車難題”:


    你站在天橋上,看到有一台刹車損壞的電車。在軌道前方,有五個正在工作的人,他們不曉得電車向他們衝來。一個體重很重的路人,正站在你身邊,你發現他的巨大體形與重量,正好可以擋住電車,讓電車出軌,不致於撞上那五個工人。你是否應該動手,把這個很胖的路人從天橋上推落,以拯救那五個工人,還是應該坐視電車撞上那五個工人?


    拉還是不拉?


    推還是不推?


    就這兩點看下來邊斜就想拍案叫絕,隻不過出於作家本性,心裏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這麽妙的點子,怎麽不是我先想出來的呢?


    隨後才思考起來——


    如果是他,他會怎麽選?


    “哎,老周,如果是你你怎麽選啊?”他看到一半便好奇起來,轉頭去問周異。


    周異一臉冷漠:“如果那個胖子是你我會把你推下去的。”


    邊斜:“……”


    這天還能不能好好兒聊了!


    尚菲在一旁聽見,沒忍住笑了起來。


    魏了了則是悄悄往旁邊坐得遠了點。


    邊斜沒明白尚菲在笑什麽:“這問題有什麽不能回答的嗎?”


    尚菲輕鬆地聳了聳肩,道:“學哲學的、學社會倫理的、學法的,聽這問題都聽煩了,一般都不耐煩回答。心理學上講很多人會拉軌道拉杆,但很少有人會選擇把胖子推下去。你的答案將代表你的價值取向,體現你的性格,而答案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的人一般會隱藏自己。我記得程兒當年的畢業論文裏好像還提過這個問題,引用的是,引用的是誰來著,怎麽一下忘了……”


    周異波瀾不驚接道:“十九世紀英國倫理學家邊沁。”


    尚菲頓時有些訝異地一抬眉:“你看過程兒的論文?”


    周異閉了嘴。


    邊斜頓時幽幽看了周異一眼,這牲口愛得深沉哪。


    他沒敢讓這話題往深裏進。


    畢竟再往下可能就要戳著自家經紀人的痛處了。


    邊斜及時開口打斷,反過來問尚菲:“尚法官說,程律在論文裏提過這個。那程律當年對這個問題是怎麽回答的?”


    “看來,我當年的回答,讓老師至今記憶猶新。”


    從後山頂上的平台一路走下去,師生二人的腳步都不算快,程白的神態看著也很鬆弛,好像並沒有因為先前的一番話就緊繃起來。


    兩旁栽種的鬆樹都還帶著寒冷的綠意。


    趙平章走在她前麵一點。


    這位老教授並不否認自己當初聽到她答案時的驚訝與詫異,但直到今天聽見程白說那一番話,才明白,極端情況下的選擇更能體現一個人深層的性格。


    程白便是如此。


    他望著那蜿蜒的路,難得地平和,也難得地包容:“我已經走過大半輩子了,對種種虛名都差不多都看淡了,沒有力氣再跟別人爭論。也可能一開始就是做法官的,後來又教書,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講,缺那幾分跟人爭出個輸贏的銳氣。事情總是要來,也總會過去。有時候爭,也隻是兩敗俱傷。輿論沒有資格審判我,但內心的審判從不停止。我相信,時間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最終我所受的,都是我應得的。”


    程白也低頭看路,平淡道:“那您會後悔的。”


    第79章 玩笑不假(新章)


    場上其實有不少的記者在等候, 先前魏了了的那幾位“同事”就在,且明顯是衝著趙平章來的。


    程白有跟他提起這情況。


    其實在目前這種並不明朗的輿論環境下,她並不建議趙平章照常出席儀式, 因為必定會麵臨各種別有它意的提問,招致本不必要的攻訐。


    但趙平章聽後,沉默良久, 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這位老教授還是上了台, 按照流程致辭,全程都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隻是在本該下台的時候, 下麵安靜了打半場的記者們一擁而上。


    什麽話筒攝像機都朝著他麵前戳。


    有幾個嘴皮子利索的, 尖銳難聽的問題一連串地往外扔:食人案是否存在辯訴交易, 法院為了迅速結案是否存在粗暴斷案, 依靠食人案成名十六年有沒有感到心虛……


    下麵所有人都聽蒙了。


    法學院這邊請記者來大多都是溝通過的, 就算想到過他們會向趙平章提問, 但尺度在哪裏大家都應該是有數的。


    哪裏想到這幫人竟然這麽過分?


    下頭坐著和台上站著的院係領導臉色立刻就難看了起來。


    其他儀式相關人員更是手忙腳亂。


    在場百餘名學生, 不管是在讀的還是畢業的, 幾乎個個都聽過趙平章的課,一開始還能保持冷靜, 但在那幫記者越問越過分之後, 終於是忍無可忍。


    “操他大爺!”


    “法學院也是你們能撒野的地方嗎?!”


    “滾!”


    “滾出去!!!”


    ……


    十來名記者又怎是法學院這上百人的對手,更別說怒不可遏之下同仇敵愾, 就差把這幫孫子的攝像機都給扔出去了。


    被人這麽一攪和,後半場的氣壓極低。


    也就程白和方不讓上台致辭那一小段稍微拉回來一點。


    一直到下午沙龍,氣氛都不是很好。


    先前大家夥兒都是裝作沒有這件事, 畢竟案件雖然發回重審,但都還沒有結果出來,而且至今都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趙平章在審理此案的過程中存在徇私枉法或者瀆職懈怠的興味。


    可他們沉得住氣,媒體沉不住!


    個個都跟聞著腥味兒的貓似的往這邊鑽,誰還能裝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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