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從他槍口墜落。


    他忍不住問陳戈:你憑什麽以為你的槍比我快?


    陳戈沉默著沒有答話。


    風吹起他的頭發和他的風衣,在這陰霾天際仿佛鬼魅在現世的暗影。


    他隻是將槍所指的方向輕輕一轉。


    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那名無辜而年邁的哲學家。


    於是吳慮輕而易舉地明白,眼前這個陳戈,這位昔年的對手和好友,是他真正的一生之敵。


    冷靜,膽大。


    更重要的是,這個人了解他。


    吳慮的槍固然快,但陳戈也完全有把握,在他的子彈抵達自己身體時,將自己槍中的子彈送到那一名哲學家的腦袋裏。


    陳戈是用自己的性命與他做一場豪賭——


    吳慮可以選擇殺掉陳戈,保全自己,但代價是那名無辜哲學家的性命。


    可他,也有另一種選擇。


    於是,在故事最後幾行字裏,吳慮竟然笑了。


    他從容地舉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


    “砰——”


    血花迸濺。


    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麽用處的青年,向那摩天大樓間滂沱的大雨跌墜。


    吳慮死了。


    夜行者係列的主角死了。


    一切戛然而止。


    程白看完的時候也久久沒回過神來,一則震驚於吳慮如此幹脆的選擇,二則不解於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這種殺掉自己主角毫不留情的作者,三則忍不住去想,陳戈說的是不是真的,吳慮的背後到底還藏著什麽,又是怎樣強大的力量能操縱這一切?


    坑。


    真的是坑。


    無底深坑。


    在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故事產生了好奇時,程白終於理解了邊斜微博上那些“親切”稱呼他為“邊狗”的讀者們的心情,心裏想著自己應該拒絕這種故事的吸引。


    畢竟玩物喪誌。


    可行動上卻非常誠實。


    她都沒來得及深究陳戈這個角色跟自己有什麽聯係,就直接放下這本已經看完的書,轉而拿起了後麵夜行者係列的第一部,想按順序看看,吳慮這個角色到底是怎麽回事。


    隻不過,這一次才翻開沒幾頁,她那細長的眉梢便忽地一挑,似乎是從這尋常的字裏行間發現了一些細節。


    又往後翻了幾頁。


    程白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因為先看的《被盜的一年》,是係列作的第八部,相對獨立,所以沒提到多少與主角有關的前塵往事。


    可回到第一部看時,裏麵就交代了很多來龍去脈。


    “夜行者”是未來世界裏的一種職業,專門處理各種異常事件,隸屬於政府地下機構,不見天日。而吳慮成為夜行者的契機,竟然是在他年幼時,父親於處理一起神秘事件時失蹤。


    “父親失蹤,與母親的關係也隨之惡化……”


    程白盯著這行字看了半晌,忽然就明白自己覺得哪裏不對了,於是放下這本書,去翻開了邊斜其他書。


    隻找各種角色的家庭背景。


    12年《小城大事》,故事發生在兩個流浪的少年身上;


    13年《奪命不逃》,通篇不曾提到主角的家庭背景,隻描寫了主角的各種朋友;


    14年《螳螂》,主角是一名孤獨的權謀家;


    15年《人間劇場》,從這本開始,主角擁有了正常的家庭,但沒有花費筆墨描寫生活的場景;


    16年《白泥》,與父母的生活場景開始出現在劇情中。


    ……


    單獨一本可能看不出什麽來,但順著時間線往下看,卻是無比清晰。


    當律師並非僅僅懂個法條就能打官司,事實上程白當年出國念書時,同學中就有過一位心理醫生。


    那時候這位同學熱衷於研究文學家。


    作家所創作的一切故事,都是一定程度上的內心影射。尤其是很多作家的處女作,往往能使心理學研究者輕易看出作家的欲望和想法。而越成熟的作家越會在書中隱藏個人的痕跡,讓自己不那麽容易為外界窺知。


    夜色已然降臨。


    程白慢慢地合上了自己手上這本書,若有所思地向著窗外看去。


    大年三十,周遭人家燈影幢幢。


    邊斜那一棟三層別墅隻有門口還亮著燈,裏麵黑漆漆的一片。


    同一時間,南京。


    年夜飯訂在一家臨近秦淮的高級飯店,席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邊斜陪著喝了兩口,到底覺得悶。


    他找了個借口出來透氣,剛在走廊盡頭的露台點上根煙,就看見了同樣從席麵上逃出來的褚賢文。


    脫去了平時醫院裏穿著的那身白大褂,換上一身稍正式點的西裝,金絲眼鏡依舊掛在鼻梁上。


    隻是人卻忍不住搖頭。


    邊斜一看他模樣頓時就笑了出來:“還別說,脫下那白大褂,你看著也是個衣冠禽獸。”


    褚賢文難得沒風度地翻了個白眼,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一看就是隨便穿的v領毛衣,心裏本來有點泛酸,但想起剛才席間父輩和他們那些同僚的話題,又不由歎了口氣。


    他這種從小都比較平庸的倒沒什麽。


    畢業後按著自己的喜好當了醫生就當了醫生,反正父母對自己也沒有什麽更高的期望。


    但邊斜終究是有點不一樣的。


    可以說,年輕時候他們一幫官二代,不管是優秀還是荒唐,最厭惡的人非邊斜莫屬。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他們凡事都會被人拿出來跟他比較。


    每天聽到最多的話就是“你看看人家邊斜怎麽怎麽樣”,人家做了什麽,你們又做了什麽。


    直到高中某一年,所有人驚訝地發現,邊斜並不是那樣的。


    褚賢文算他的朋友,但回想起來竟發現自己並不是特別了解他:“哎,我現在想起來都好奇,你私底下怎麽會是那樣的人呢?


    那樣的人?


    邊斜看他一眼,像是在看傻子,很想衝他翻白眼:“‘別人家的孩子’不是那麽好當的。”


    第91章 年夜


    不是那麽好當的?


    饒是褚賢文修養良好, 這一瞬間也忍不住想對麵前輕飄飄說出這句話的邊斜爆粗口。


    “別人家的孩子”都不好當了,那他們這種天天被人拉出來跟他比較的又算是什麽?


    媽的。


    真是馬上不知馬下苦!


    想當年他褚賢文也是學校裏響當當的一號學霸,不管走到哪裏都自帶光環的那種。可沒想到, 壓根兒沒得意兩年,邊斜他爸調任南京,連帶著邊斜這牲口也直接轉學過來。


    那時候他們一幫人還不知道他深淺。


    學校裏第一眼看見的時候, 瘦長的身材, 還穿件白襯衫,小模樣挺周正, 一本正經的, 一看就是家裏未必有錢卻一定很有教養的那種人。看著雖然有點高冷, 但似乎是個不錯的人。


    褚賢文立刻想跟他做朋友。


    然後沒一個月, 邊斜直接在月考考了全年級第一, 足足比他這個第二高了32分。


    那一年, 是褚賢文懷疑人生的第一年, 也是他其他小夥伴懷疑人生的第一年。


    雖然讀的都是公立學校, 大家比較低調,但相同圈子的人之間總是相互認識的。


    邊斜有個牛逼的爹, 自然也有不少人想認識他。


    一開始相處起來倒沒什麽。


    畢竟這個人待人接物沒毛病, 有禮貌,也不拿架子, 笑眯眯地,知道的東西也多,很容易跟他聊下去。


    但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多久。


    與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 時間一久,眾人陸陸續續發現,這個人太慢熱。


    聊是聊得下去,可交不了心。


    再加上那時候是少年人,要真說家裏背景,也沒真有什麽太大的差距,各有各的傲氣,平常聽家裏人左一個“你看人家邊斜”右一個“你怎麽就這樣”地念叨,就算原來覺得這人的確厲害,也的確好相處,心底裏也難免生出幾分抵觸和反感。


    就連脾氣溫和的褚賢文那時也不能避免。


    所以到了第二年,大家便慢慢疏遠了他,有什麽事情都撇開他玩。


    也沒誰覺著這種事有什麽不對。


    邊斜自己好像也習慣了,既沒有主動來找過他們,也沒有來問過一句為什麽。


    褚賢文回想了一下,那時候他其實有點佩服這個人,心裏覺得這個人應該比他們成熟,內心也很強大。


    畢竟能忍受孤獨,且習慣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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