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是一陣窒息的沉默。


    傅行此摁著額角,強迫冷靜下來,回想著自己方才的失態,澄清道:“不關宴隨的事。”


    他的手機在這時響起。


    正是宴隨的電話,她忘了拿相機,要他送出去。


    傅行此一言不發,四處望了望,尋到相機,拿了走出去等宴隨。


    年輕的男孩女孩站在籬笆前依依不舍,珍惜這去而複返的短暫相聚,一個笑鬧著,一個陪著寵溺地看著,眼睛裏的溫柔,比天上的月亮還要繾綣。


    如果這不是喜歡,那什麽才是呢?


    宴連在窗後看著,心一點點沉到穀底。


    傅行此再回來,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徹底沒了爭吵的心思,隻剩不解和憐憫:“宴連,你有點自尊,不要再被她欺負,和這樣的人做朋友,你到底在圖什麽?我真的不覺得你是這麽不辨是非的人。不止是我,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恨鐵不成鋼,祝凱旋恨不得找人教訓李倩一頓出氣——祝凱旋這麽個人精……所有人都看的明白的事,你為什麽就是冥頑不化呢?”


    “因為我欠她一條命。”宴連靠著牆,頹然蹲下來。


    她四年來形影不離的噩夢,終於向他人述說。每說一個字,都像有一把尖刀在她心上刻字,這些最壓抑的秘密,頭一次見天日,它們不曾隨著時光的逝去減淡。


    母親的生命,李忠的生命,是她永永遠遠無法解下的枷鎖,日複一日,曆久彌新。


    可是她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啊,想活在陽光下,想擁有正常的生活,遇到喜歡的男孩子,想和他開開心心在一起,就像剛才的宴隨一樣。


    她說得顛三倒四,順序混亂,邏輯不通,她甚至不知道傅行此聽明白了多少。


    “我後悔了。”她淚流滿麵地抬頭,“你讓我別後悔,可我後悔了。”


    傅行此艱難消化完這些充滿絕望氣息的訊息,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他第一次這般憐憫一個人,但與此同時,他不得不徹底關上她生命中最後一扇窗:“晚了,宴連。我喜歡她,不是激你,而是我真的,很喜歡她。另外,你一定要去看心理醫生。”


    *


    宴隨聽完的反應和傅行此一模一樣,也是長久的沉默。


    “他沒有背叛過你。”宴連看向她的眼睛,“他隻是沒法替我說出我的秘密,沒法告訴你我害死了我媽和繼父,所以,我自己來說。”


    第71章


    宴隨對傅行此避而不談, 隻看著窗外淡淡說了句:“如果是我, 我也會讓我媽回來。”


    宴連愣怔片刻, 低低應了聲“嗯”。二人的關係勢同水火, 要她將隱瞞最深的秘密告訴宴隨著實耗盡了她全部的勇氣, 因為這無異於刀尖對著自己將刀遞出去。


    而宴隨選擇將刀柄輕輕收了起來。


    “那天你那麽晚回來,後來去了哪裏。”宴隨轉頭看她, 目光帶著探究,“你們應該聊不了那麽久。”


    “回家……就是從前我和我媽的家。”宴連說。


    宴隨沒再多問:“噢。”


    “還有沒有想問的,如果沒有我就先走了。”宴連說。


    宴隨搖頭。


    宴連致歉:“阿隨,對不起。”說完,她朝門口走去。


    “你肯告訴我這些, 是為了傅行此嗎?”宴隨在背後說, 打斷宴連開門的動作。


    “他說, 當年的事傷害到你了,我有必要知道。”宴連的手依然握在門把手上, 沒有回頭, “我說出來不是因為他,是因為你。讓你難過這麽多年,對不起。”


    宴隨沒有說“沒關係”, 這一聲對不起, 她受之無愧。


    宴連的手再次摁下門把手, 而宴隨下一句話也讓她的動作再次停格。


    “對不起, 當年在你最艱難的時候, 我和我媽有些行為不夠妥當, 讓你的境遇雪上加霜,我也向你道歉。”


    宴連的眼眶瞬間紅了一圈,她打開門,壓下哽咽裝作若無其事地回應道:“不必,沒有的事。”


    門外的牆邊,傅行此靜靜倚著。


    看到他,宴連反手關門的動作止住,頷首致意表示自己已經和盤托出,而後離去。


    從宴隨的角度看不到傅行此,不過從宴連的反應,她能猜出來,果然,傅行此的身影下一秒就出現在門口。


    他敲了敲房門:“可以進來嗎?”


    宴隨將手中戒指盒向他砸去:“滾。”


    拋物線的弧度正衝著男人最關鍵的部位而去,東西雖小,但她丟的力道很重,要是命中,傷害值不容小覷,換了任何別的地方,傅行此一定生生受著,眼睛都不眨一下,唯獨這裏不行。


    他側身避開,戒指擦過他的大腿落到地上,他彎腰撿起紅色首飾盒,無視她的驅逐,走至她身前,輕輕將東西扣在旁邊的櫃子上。


    宴隨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目光切刀一般,恨不得割進去看到內裏似的。


    傅行此回視兩秒:“故意的?”


    “不想要了,就毀掉了。”宴隨掀了掀眼皮,涼涼地說。其實她隻是順手一丟,湊巧而已。


    傅行此抬手想抱她,她提前捕捉到他的企圖,退後一步要躲,但沒趕得及他的速度,被他攬進懷裏,他嗓音很低:“對不起。”


    “嗯。鬆開。”這一聲對不起,宴隨更受之無愧,她在桎梏中掙了掙,“抱夠了沒有。”


    一晃,事情已經過去近一個禮拜,傅行此知道她忙著活躍於宴羅兩家的戰爭前線,他進不去宴森,找不到她人,隻能偶爾從宴其盛這邊聽到她的豐功偉績,畢竟是和外祖家的勢力交涉,涉及到血緣和舊情,自然比普通的商業鬥爭更耗心力,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抱在懷中能清晰感覺到她身軀對比從前的縮水。


    “不夠。”傅行此幾乎無賴地把臉在她肩上埋得更深些,“抱一天都不夠。”


    短短一個禮拜而已,見不到,聯係不到,他覺得像過了好幾年,她真真實實在他懷裏的觸感,令他眷戀無比。


    “傅行此,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知道抵不過男人的力氣,宴隨不做無用功,任由他的手臂緊了又緊,她的話說得輕飄飄,跟沒吃飽似的,“你對我沒有二心,更沒有出軌背叛我,在我最大的情敵麵前大方宣布對我的喜歡,隻不過出於堅持原則,拒絕抖露別人的秘密而已,你有什麽錯呢?你沒有啊。我要是遲遲不肯低頭,非要為了這麽點誤會尋死覓活跟你分手,是不是顯得我挺矯情挺無理取鬧?”


    傅行此否認:“沒有。是我錯了,全是我的錯。”


    接下來,宴隨的語氣陡然沉下來:“但我就是介意。碰巧宴連願意說,如果宴連永遠不肯呢,你想過嗎?”


    一方麵來說,宴隨絕不是一個喜歡以打探別人隱私為樂的人,如果他人出於對她的信任而向她袒露心聲,她也會幫別人保守秘密;可另一方麵來說,當傅行此真的做出這樣的選擇,她無法釋懷。


    這個世界上,很多的事情本來就不能單憑對錯來決定和解釋。從發生的那一刻起,就隻剩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結局,不管怎樣都意難平,注定是一盤無解的死棋。


    “宴隨……”


    “傅行此,我現在真的不想看到你。”宴隨什麽也不想聽,她打斷他,“拜托,我很累,沒有力氣發火,你自覺一點。”


    *


    宴隨要求冷靜期。


    冷靜期第一天,錦城便出了一樁大事,一則訃告刷屏了朋友圈。


    【宗揚集團掌舵人傅宗揚突發心肌梗死過世,享年83歲。】


    傅宗揚年事已高,但向來以身子骨硬朗出名,鐵腕手段不減當年,此番毫無征兆地猝死,集團上下亂成一團。


    根據早前便立好的遺囑,傅行此將繼任傅宗揚的位置。


    葬禮持續了四天,最開始,傅家上上下下沒有人聯係得到傅宗揚最惦記的小兒子傅唯,傅家用盡了各種人脈和手段,將訊息轉了好幾手,終於傳到傅唯手中。


    身處戰亂地區的誌願者以最快的速度風塵仆仆趕回錦城,送了父親最後一程,在父親靈前長跪不起。


    傅行此忙著穩定軍心,忙著招呼絡繹不絕前來吊唁的人群,晚上還要守夜,忙得腳不沾地,這種情況下他給宴隨發的消息不算頻繁,但每天都有,可惜每一條都石沉大海。


    葬禮最後一天,他編輯了一條「爺爺生前念叨著想看看你,明天早上他出殯了,你今天要不要來看看他」給她發過去。


    事關亡者,死者為大,宴隨再不想搭理他還是給了回應,隻是是拒絕:「身份不符,就不來了。節哀順變。」


    傅行此沒有回複。


    從發完這條消息開始,宴隨就有些心神不寧。


    縱然死者以往,所剩不過一堆沒有靈氣的血肉,看不見,聽不著,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確實是傅老爺子在世上的最後一天。


    錯過今天,永遠都不會有彌補的機會。


    宴其盛曠工數日,不顧家人的勸阻就回歸了工作崗位鞠躬盡瘁。工作堆積如山,他前幾天一直抽不出空,最後這天才擠出點空,帶著妻子一同前去吊唁。


    出發之前,宴其盛找宴隨:“小傅的爺爺,你確定不去送一程?”


    “不去了。”宴隨回答。


    宴其盛問:“他叫你去沒有?”


    宴隨說:“叫了。”


    宴其盛不說話,靜待數秒沒等到女兒的反悔,他搖了搖頭:“隨你。”


    傅行此客客氣氣地招呼了夫婦倆,沒有問多此一舉問宴隨的去向:“謝謝叔叔阿姨百忙之中抽空來送我爺爺,叔叔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女兒的態度宴其盛大概是摸透了,既然兩個孩子的買賣泡了湯,他老丈人的架勢自然也得收回來不能再用,於是客套道:“節哀順變。”


    “謝謝叔叔。”


    羅子琴卻還沒從丈母娘的角色中抽出身來,她在人群中間掃來掃去地看,對親家充滿好奇心:“小傅,你爸爸在哪?”


    宴其盛手肘懟她,示意她別搞不清狀況不分場合。


    傅行此倒是不介意,遙遙給她指了指:“最黑瘦的那位就是我父親。”


    傅唯不像兄長侄子兒子一般忙著招呼客人,他安安靜靜坐在冰棺旁,那些禮節性的客套與寒暄都與他無關,他不理會旁人好奇的打探目光和竊竊私語,隻看著父親的遺體發呆。


    傅行此引著夫婦倆前去瞻仰儀容,看完傅宗揚,他戳戳父親的肩,給父親介紹道:“爸,這是宴隨的爸爸媽媽。”


    傅唯疲倦的麵龐上露出笑來,知道這兩位是重磅級人物,他收起不問世事的冷漠,站起身來主動遞出手去和宴其盛握手:“你們好,我是行此的爸爸。”


    宴其盛夫婦倆沒待多久,完成了禮節便告別離開,等走到外頭空曠的地方,宴其盛就遭到了妻子的埋怨:“你胳膊肘老懟我幹什麽?”


    宴其盛也沒好氣:“阿隨和小傅形勢不太好,你就別瞎摻和了行不行啊?”


    “你懂什麽呀?”


    “你才懂什麽。”


    *


    夜深,傅行此送走最後一位親友,靈堂隻剩至親的幾位守最後一夜。


    四天沒怎麽合眼,他疲倦地舒了一口氣,因為平時沒煙癮,想抽根煙醒神還得跟堂哥借香煙和火機。


    這兩天又有冷空氣南下,外頭溫度很低,冷冽的氣流在口腔鼻腔中穿梭,緩解大腦發脹的感覺。


    他叼著煙,給宴隨發了條消息:「我感覺好不真實,明天這個時候世界上就沒有我爺爺了。」


    香煙的猩紅火光在風中明明暗暗,他等了數秒,一邊抱著希望想和她說幾句話,但一邊對她的不回複習以為常,他一邊緩緩吸著煙,一邊往上翻聊天記錄,十幾天來都是他在唱獨角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這萬種風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喪喪又浪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喪喪又浪浪並收藏這萬種風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