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香煙點完,他已經翻到一個月之前的聊天記錄,那時候他們很甜蜜。


    他收起手機,打算進去守夜。


    轉身的一瞬間,他又感覺到什麽似的,回頭望去。


    隻有昏黃路燈,空無一人。


    第72章


    傅老爺子的葬禮結束, 不過宗揚集團上上下下的哀悼期並沒有那麽快結束, 雖說大部分人平時和傅老爺子的交集幾乎為零, 不過是雇主與被雇者之間單純的利益關係, 除了些許感慨, 談不上幾分真情實意的難過,但麵子工程是永遠繞不過去的點。在這種節骨眼上, 無需任何明文規定,所有人默認穿深色衣物,暫停一切團建娛樂活動,就連同事間的說笑都幾近銷聲匿跡。


    與此同時,宗揚集團將改朝換代迎來新的主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官上任, 怕是三百把火都不夠燒的。


    每個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唯恐出了任何差錯。


    天下著毛毛細雨, 將冬日的陰冷渲染得更為深刻。


    輪胎帶著一路上沾來的雨水, 在宗揚樓下滑出兩道深色痕跡,最終穩穩停在氣派的凱旋門前。


    漆黑的隱私玻璃背後,傅行此閉著眼靠在座椅上, 無視窗外嚴陣以待許久的眾人簇擁過來。


    他這個架勢, 前排司機不知他是純粹不想下去還是隻是睡著了, 沒敢輕舉妄動私自下車替他開門, 隻好頻頻通過後視鏡觀察他。


    “行此, 到了。”一旁傅唯提醒。


    聞言, 傅行此睜開眼睛,眼神一片清明。他第一次沒有自己開車上班,第一次有這麽多人夾道等候他的到來。


    “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你送我上學。我每次在車上補覺,到學校了你都會這麽叫我。”傅行此看著窗外的眼神淡淡的,與父親聊往事的語氣也淡淡的。


    “是啊。”傅唯說,“有時候看時間還早,我會等你多睡幾分鍾。”


    傅行此扭頭看父親,毫無征兆地轉了話題:“本來今天,他們迎接的應該是你。”


    “辛苦你了,行此。”


    傅唯的話與傅行此猜測的一模一樣,一個字都不差,每次都是“辛苦你了”,永遠隻有“辛苦你了”,不痛不癢的口頭安慰,敷衍無比,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陪我幾天,對你來說就這麽難嗎?”傅行此笑笑。


    這一輛車的下一站目的地是機場,料理完傅老爺子的後事,傅唯立刻要走,在遙遠的異國他鄉有他放不下的慈善工作,他在那裏找到自我和解脫。


    “太多年了,公司業務爸爸早就生疏了,實在幫不了你什麽。”傅唯委婉拒絕。


    傅行此再次笑笑,沒再說什麽,吩咐司機:“劉叔。”


    下了車,他腳步沒邁,一張張曲意逢迎的笑臉在眼前晃,他沒理會此起彼伏的問候和歡迎,回頭看車裏的父親:“我隻是說,陪我幾天。”


    不需要操心公事,隻是以一個父親的角度單純陪伴兒子兩天。


    傅唯無言以對。


    傅行此親手把車門關上,與傅唯道別:“慢走,一路平安。”


    新的篇章,新的紀元,他抬腿邁出去。


    一瞬間,年少熱血沸騰的夢想與他徹底決裂,轟轟烈烈地坍塌,塵土飛揚,滿地殘垣斷壁。


    沒有人知道他心底的這片廢墟。


    *


    半下午,宗揚前台迎來一個女人,她身穿黑色及膝呢子大衣,裝備單薄,雪白脖頸和一雙小腿無視季節的威脅,大喇喇裸//露著,長長的卷發柔順披散著,半張臉被鼻梁上的墨鏡遮蓋,但是飽滿的額頭,精致的鼻尖,流暢的下頜弧度,以及墨鏡後隱隱約約的雙眼,無一不在說明著她是個美人胚子。


    “你好。”她摘下墨鏡,“我來找人。”


    “您好,請問您找……”前台的話斷在一半,態度越發恭敬,試探著問道,“您是宴隨宴小姐嗎?”


    宴隨皺眉。她還沒自報家門呢,怎麽就被人先一步喊出來了?她不小心往自己臉上寫名字了嗎?


    “宴小姐找傅總嗎?”前台小姐繞過寬大的台麵走出來,手平攤向上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帶您上去。”


    領班匆匆穿越偌大的大廳從另一側趕來,張口即來:“宴小姐。”


    宴隨:“……”


    等宴隨走遠些,領班冷了臉質問剩餘的前台:“門口保鏢怎麽回事,沒把人認出來?你們又怎麽回事?不迎過去還要等她走到你們麵前你們才知道該幹什麽嗎?”


    幾名前台對視一眼,有個膽子大些的忍不住小聲辯解:“宴小姐戴了幅很大的墨鏡來的,遮了大半張臉,真的不太好認,畢竟我們隻見過照片……”


    “不要為失職找任何借口。”領班不近人情地打斷她的話,“你們是不是把宗揚前台的工作想的太簡單了些,當自己隻要在這裏混日子就行嗎?總裁辦直接下達到大廳的任務你們都能出紕漏!”


    宗揚集團大樓的頂層。


    收到大廳送上來的消息,有個年輕的男人提前侯在電梯口,電梯門一開,便是一聲不卑不亢的問候:“宴小姐。”


    又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聲稱呼,宴隨已經見怪不怪了,她輕輕點了點頭,沒喊傅行此如今的尊稱,指名道姓:“傅行此呢?”


    “傅總在辦公室和律師團討論遺產事宜,還請宴小姐稍等片刻。”年輕男人把她迎到等候區,泡了杯茶給她,“我是傅總的助理秦治,宴小姐有什麽吩咐直接叫我就好。”


    宴隨翻了翻擺放在麵前的財經雜誌,漫不經心地問道:“他還要多久?”


    非常時期,草木皆兵,秦治不敢怠慢,更不敢冒任何風險壞了上司的好事,於是愣是從這一句沒話找話的隨口一問中強行提取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東西,經過腦補和層層加工,成功將其變味成“本公主的耐心不太足,等不下去了”。


    於是,一分鍾後,被中途喊停的律師團從傅行此辦公室魚貫而出,然後一臉懵逼地看著傅行此親自把一個女人帶了進去,助理秦治則從善如流地雙手一伸,將兩扇門緊閉,隔絕了眾人好奇的探視:“大家稍安勿躁,傅總有點突發情況要處理。”


    *


    傅行此第一件事是捏了捏宴隨的臉。


    下手不輕。


    “啪。”宴隨抬手把他的手打落,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打得太用力,自己的手指陣陣作痛。


    “我捏捏看是真的還是假的。”傅行此說。


    宴隨抬眸打量他一眼,這人料理了幾天爺爺的後事,看起來太憔悴了,顏值起碼跌了兩個度,顏控沒敢細看,把頭瞥過去了:“傅行此,沒想到你還挺以德報怨。”


    與宗揚大樓將宴隨奉為上賓的做法恰恰相反,因為前段日子傅行此的守株待兔,宴森大樓把傅行此拉近了黑名單,宴隨將他的照片給門口保鏢和前台包括停車場入口的保安看了一圈:“這個人,誰要是把他放進來,直接去財務領工資走人。”


    傅行此說:“應該的。”他看著她的側臉,稍稍低下頭去湊近,“昨天,是不是來看我爺爺了。”


    “沒有。”宴隨仍是不看他。


    剛好路過,遠遠看了一眼靈堂外部而已。


    傅行此沒有刨根問底,繼續湊近些:“那今天來找我,是因為考慮好了嗎。”


    “再費心思追我一次。”宴隨把頭轉過來,兩人鼻尖觸在一起,眼神相撞,離得太近,彼此眼前都有重影,“我和你在一起兩次,沒有一次是幹幹淨淨沒有任何雜質的。第一次有宴連,第二次有杜承……我吃虧一點,勉強扯平。再追我一次,心無旁騖地。”


    “從哪裏開始。”


    “從‘你叫什麽名字’開始。”


    “可以。”傅行此答應。


    宴隨又說:“你隻說願意結婚,但你沒有表露過對孩子的意願。我絕對不接受丁克。”


    傅行此皺了皺眉,想問孩子的事能不能緩緩,畢竟他才剛把家裏那個不省心的傅明灼養出點苗頭,眼見再六年就能把人送進大學,勝利的曙光遙遙在望,實在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是這個時候誰講條件誰傻,大不了到時候給她灌輸點懷孕生孩子的痛苦和教養孩子的辛苦,就不信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能不怵。反正這個時候不管她說什麽,一股腦答應準沒錯:“可以。”


    “你也看到我給你寫的信了,我要24歲結婚,明年1月1號之前你娶不到我,那我永遠都不會嫁給你了。”


    “可以。”傅行此依然毫不猶豫地應了,心裏忍不住盤算起時間來,現在已經11月中旬了,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便是公曆新年,時間算不上寬裕。


    “別答應得這麽爽快,我都還沒說完,聽清楚條件,再好好考慮清楚。”宴隨炸了眨眼,模糊的視線重新恢複清明,她看著他瞳孔裏自己的倒影,紅唇開合,“我要你立下婚前協議,一旦離婚,你淨身出戶,名下所有財產,包括但不限於公司股份、房產、車、現金、銀行儲蓄、珠寶古董,盡數歸我。”


    “……”


    “無論誰是過錯方。”


    “……”


    她又加了一句:“而且到那一天,我不會幫你養灼灼。”


    “……”


    又是數十秒無聲的對視,傅行此直起身子,還是那兩個字:“可以。”


    宴隨被這兩個字堵得啞口無言。


    怕她不信似的,傅行此下巴朝門外方向點了點:“律師團就在外麵,待會就立給你。”


    宴隨仍不說話,過了好久,她抬手不輕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下,語氣晦澀不明:“你是不是人?你爺爺屍骨未寒,你就開始敗他留下來的基業。”


    傅行此退開一步,禮貌而克製地朝她伸出手:


    “我叫傅行此,你叫什麽名字?”


    第73章


    這場對話全程屬於速戰速決的範疇, 幾乎沒有任何拖泥帶水討價還價的片段。


    從宴隨進傅行此辦公室, 到傅行此口頭應下所有割地賠款的條約, 前後不過5分鍾左右。


    傅行此問:“還有嗎?”


    “暫時沒有。”宴隨回答, “想到再補充。”


    傅行此點頭, 繞到辦公桌麵前,拿起話筒打內線電話給秦治。


    電話接通的瞬間, 他看到宴隨扯了張紙巾,慢條斯理擦掉了自己嘴上的唇彩。


    傅行此:“……”


    於是,到了嘴邊的“讓律師進來”硬生生改成了“都先別進來”,然後他幹脆利落地撂了電話。


    秦治全程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聽著話筒中“嘟嘟”的盲音, 回憶著這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不由自主陷入深深的迷茫——你不鬆口讓人進來, 誰會進來啊?!有必要特別通知一下嗎?


    然而迷茫著迷茫著,他又腦洞大開生出幾分驚疑來——這通電話詭異得很, 傅總莫不是遇到了什麽危險, 所以才變相向外界求助呢?


    秦治跟著傅行此好些年了,千錘百煉下也稱得上是個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無論是揣摩上司的心思, 亦或分析波譎雲詭的商場形勢, 他都頭頭是道, 再一團迷霧, 他都能從其中剝絲抽繭地提取出關鍵信息來, 但像今天這麽毫無頭緒的情況, 他頭一回碰上。他一麵操心著傅行此的安危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可一麵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貿然打擾,畢竟孤男寡女在裏頭,萬一打攪了什麽好事,那可真是禍患無窮。


    不同於秦治的焦急難耐,辦公室裏的兩位可謂氣定神閑。


    宴隨托腮,很無辜:“怎麽了?”


    傅行此也不揭穿,在辦公椅上坐下來:“沒怎麽,看看你。”


    傅老爺子突然過世,沒有給任何人有任何緩衝的餘地,宗揚上上下下有望不到頭的事情等著新的首領交接和處理,傅行此忙到甚至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談休息或者放鬆,喪禮一結束就馬不停蹄奔赴工作崗位,筋疲力竭也隻能咬牙繼續,對時間的利用率從真正意義上達到爭分奪秒的水平。像這般停下來僅僅為了和一個女人麵對麵發呆,何止是奢侈二字可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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