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轉眼高中一年多了,秋去冬來,天已經很短了,下午五點多天就黑了。一天放學後,酆佩軒在學校看了一會書,然後一個人走路回家,他一個人的時候一般都是走東邊或中間的路,但是這天不知道為什麽他走西邊的路回家。走著走著,看見前邊有兩個女生,他邁開大步想超過去,可是走近一看,原來是他的同桌殷小莉和一班那個長得耐看的女生,雖然在學校男生和女生是不說話的,但是在路上遇到卻不能不打招呼。於是他說:“你們怎麽走的這麽晚啊?天快黑了。”


    殷小莉說:“你走的不是更晚嗎?”


    酆佩軒也不好意思自己快走,於是三個人就一起走,一邊走,一邊說話。


    天陰沉沉的,黑的更早。很快就到了往殷莊的岔路,殷小莉就跟他倆分手了。這時天完全黑了,韓文秀心裏怦怦直跳,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當然,天黑,酆佩軒也看不見她的臉色。酆佩軒問她是哪個村的。她說是劉莊的。韓文秀不敢主動說話,酆佩軒隻好找話說,因為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單獨在一起,不說話更尷尬。他隨意說一些一班的同學的情況,誰讀書好,誰打球好,等等。他注意到,他走的有點快,這女生有點氣喘籲籲,於是就慢下來,這樣不快不慢走到了賈莊。要分手的時候,酆佩軒突然覺得天這麽黑,一個女生自己還要走三、四裏路,她害怕不害怕?會不會不安全?


    於是他說:“你還要走好幾裏路,天這麽黑,你自己怎麽行呢?我把你送過去吧。”


    韓文秀心裏確實有點害怕,但是嘴上卻說:“沒事,我可以自己走。”


    酆佩軒聽得出來,她的話不夠硬氣,知道她心裏害怕。於是就說:“我送你吧。天黑了,一個人走路不光害怕,而且不安全。”韓文秀就沒有再堅持不讓送,默認了酆佩軒送她。於是他們就往劉莊方向走。韓文秀這時膽子大了,不怎麽害怕了,也大方了許多,她主動說自己叫韓文秀,早就聽說過酆佩軒,知道他學習好,而且能幹農活,長跑跑的快。說的酆佩軒不好意思了,酆佩軒說,自己能幹農活是因為家裏窮,不得不幹。韓文秀問他家裏的情況,他說家裏父母都快六十歲了,自己兄弟姊妹三個,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韓文秀也說了自己家裏的情況,父母也五十出頭了,父親是公辦老師,自己也是兄弟姊妹三個,上麵有兩個哥哥,比她大好幾歲。大哥已經成家,他在去年恢複高考的時候考上了師範學校,明年就畢業了,大嫂是民辦老師,大哥大嫂有一個三歲的兒子。二哥去當兵了,本來快轉業了,結果在部隊考上了軍校,剛去上學沒多久。家裏條件一般,一家人包括大嫂對她都很好,自己也會幹農活,隻是學習不好。


    酆佩軒知道她謙虛,在農村她家的條件已經算是很好了。


    這樣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劉莊村口,酆佩軒就告別韓文秀,要往回走了。韓文秀囑咐他注意安全,他答應著,往回走。走了幾步,回頭看韓文秀還站在那裏,他說:“不早了,趕快回家吧。”


    韓文秀說:“我沒事了,你趕快走吧!”酆佩軒怕有人看見,於是邁開大步往回走,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看不見酆佩軒了,韓文秀才轉身回家。


    這次以後,兩個人在學校和路上也遇到過,但是並沒有更多的交流,或者是有多人在場,或者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韓文秀放學回家也盡量早一點,免得天黑害怕,也怕讓別人送了欠人家的情。但是酆佩軒在韓文秀的心裏留了底。酆佩軒倒是沒有任何想法,他隻想考上大學或者中專,盡快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因為在農村生產隊勞動實在是太勞累了,而且看不到任何的希望。高考的恢複讓喜歡讀書的人看到了希望,他們在努力,企圖通過高考改變自己的命運。酆佩軒看到父母年紀那麽大了,為了生存,還要在生產隊掙工分,而家裏僅僅是不至於挨餓而已,內心很受煎熬。由於貧窮,他雖然性格很開朗,但是內心有很深的自卑感,因此,他與別人以及女生交往的過程中,沒有什麽想法,反而是很大氣的,一點不扭扭捏捏。


    這年年底,突然傳出了中央召開三中全會的消息,政策與以前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提出否定文革、否定階級鬥爭為綱、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工作著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這確是石破天驚的大變革,讓人很是興奮。但是究竟具體怎麽改革,都還是未知數。雖然是石破天驚的消息,但是對於天天勞作的農民來說,還沒有感受到什麽變化,他們依然過著衣食堪憂的生活。酆佩軒從公報中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對政治是比較關心的,政治課也學的不錯,看了公報,感到與以前相比,政治上確實是方向性的改變,這讓他很興奮,不再像以前那樣絕望。


    轉眼就快到元旦了,學校為了緩解緊張的學習氣氛,組織了一場文藝晚會,時間安排在元旦前一天的下午。酆佩軒因為不會唱歌跳舞,就沒有參與任何節目。老師要求大家都去看,也算是捧捧場。演出是在一個大教室裏邊,三班的女生宋海萍是報幕員,有唱歌的,跳舞的,唱戲的,打拳的,等等。酆佩軒看了一會,覺得不是很有意思,就準備溜走。這時報幕員報出下一個節目是女生獨唱《英雄讚歌》,演唱者韓文秀,他吃了一驚:她看上去靦靦腆腆,還會唱歌?於是就想看她唱完再溜。結果韓文秀唱的非常好,他聽得入了迷,眼睛也盯著韓文秀,正好也碰上韓文秀的目光,他趕快移開目光。韓文秀贏得了熱烈的掌聲,酆佩軒因為不好意思,連鼓掌都忘了。然後他慌慌張張走回班裏看書去了。


    天快黑了酆佩軒才回家,又不知不覺走了西邊的路,他漫不經心地走著,心裏想著明天元旦放假了,做什麽呢?該看什麽書呢?這樣想著,腳步就快了起來,因為心裏想著事,也沒有注意到路上的行人。突然聽到:“你怎麽走這麽晚啊?”


    他馬上意怔過來了,原來是韓文秀在跟他說話。他急忙說:“我去看了一會書,沒注意到天快黑了。”


    韓文秀說:“你不是去看演出了嗎?”


    酆佩軒說:“我看完你唱歌就回班裏了。你唱得太好了,比王芳唱得還好。”王芳就是電影《英雄兒女》裏邊唱這首《英雄讚歌》的女主角。


    韓文秀謙虛地說:“你胡說什麽呀,我哪會唱那麽好呀。唱的一點也不好,你別笑話我。”


    酆佩軒說:“你唱得真的好,我都聽入迷了,沒想到你唱這麽好。”


    路上也沒有其他人,他倆不知不覺就到了賈莊。這時天也完全黑了,酆佩軒就說,“天黑了,我送你吧。”


    韓文秀客氣地說:“總是麻煩你,不好意思。”


    酆佩軒說:“有什麽麻煩的?就是多走幾步路而已。”


    於是他們就沿著去劉莊的路往前走。


    這次不像第一次那麽拘謹了,兩個人說話也多了起來。


    韓文秀說:“你學習那麽好,肯定能考上大學。”


    酆佩軒說:“好什麽?一點不好。我的物理課不好,不喜歡。化學也一般,英語隻會說 thank you和good bye。這個樣子,中專也考不上。”


    韓文秀說:“不會的,你的語文、數學、政治,都不錯。人家都說你曆史、地理成績好,你咋不報文科呢?”


    酆佩軒歎口氣,說:“我是喜歡文科,可是老師們覺得我理科也湊合,他們說理科錄取率高得多,所以我就報理科了。”


    酆佩軒問道:“你也是理科嗎?”


    韓文秀說:“我報的是文科班。理科學的都不太明白,跟不上,幹脆報文科了。文科也學的不好,總是記不住。”


    酆佩軒說:“是,文科全靠記。不過也要理解,理解了就好記。比如政治,辯證唯物主義那部分,基本上,都是辯證關係,都是相互對立、相互依存、相互包含、相互轉化。這些內容,不用記,到時候往上一套就行了。”


    韓文秀讚歎他說:“嗨!你真太聰明了,老師也沒這麽講。”


    酆佩軒說:“類似的有許多,可以自己好好總結,這樣學習,不是很費勁,事半功倍。”


    韓文秀笑著說:“我笨的很,根本不會總結。”


    酆佩軒不謙虛地說:“我教你。”


    韓文秀有點不好意思,說:“不行的,我學不會的,再說也沒機會。你好好努力吧,考上大學就好了。”


    酆佩軒歎了口氣,說:“考大學是很難的,不過也隻有這條路。如果考不上,就隻有當一輩子農民了,天天修理地球,一點希望也沒有。”


    韓文秀肯定地說:“不會的,你肯定能考上的。我沒啥希望,自己知道。”


    酆佩軒安慰她說:“考不上大學也不見得沒希望,中央剛剛開過會,說是要好好搞經濟建設,提高生活水平。也許以後條條大道通羅馬呢。”


    韓文秀不太懂酆佩軒這句話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問。不過酆佩軒好像感覺到了這一點,就解釋說:“條條大道通羅馬是說許多路都可以通羅馬,路很多,不見得隻有上大學這一條路。”


    酆佩軒這句話給韓文秀點燃了希望,她知道自己考大學希望渺茫,將來生活的希望隻能寄托到其他方麵。她也想,隻要自己努力,就不信自己不能過上好一點的生活。盡管她讀書成績很一般,但是她的生活能力是很強的,作為一個女生,她相信自己會努力追求幸福生活的。可是,自己又隻是一個女生,在社會上隻是個弱者,前麵的路有許多不確定的東西,有許多事是自己左右不了的。想到這,她也歎了一口氣。


    酆佩軒仿佛看到了她的心思,安慰她說:“你是個知書達理的女生,將來肯定會有不錯的前景。”


    兩人已經走近劉莊的地界,韓文秀因為下午唱歌,喝了不少水,這時候憋的受不了了,雖然不好意思,也隻好說:“你等一會,我去解個手。”


    酆佩軒連忙說:“我也有這個要求,你往北,我往南,反正天黑看不見。”


    韓文秀趕緊說:“我不往北,北邊有新墳,好害怕。”


    酆佩軒說:“好,我往北,你往南,趕快去吧。”


    酆佩軒解手完以後,又等一會,聽見腳步聲以後,才回到原地,韓文秀已經在等著了。


    韓文秀說:“你膽子好大呀,我都說了,有新墳,可嚇人了,你一點不怕。”


    酆佩軒說:“《三國演義》裏諸葛亮說,周瑜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他死了我會怕嘛?越調申鳳梅唱的《諸葛亮吊孝》也是這麽說的,可見死人不可怕。”


    韓文秀說:“你咋懂這麽多啊?”


    酆佩軒玩笑說:“看書看的。再說,你們村的鬼我不認識,一點不怕,認識的鬼才害怕。”


    說的韓文秀笑了,酆佩軒接著說:“想想是這個道理,不認識的鬼跟不存在一樣。”韓文秀一時也想不明白,不過也覺得酆佩軒說的有點道理。


    她說:“我可是怕鬼,不過跟著你,就不怕了。”


    酆佩軒說:“我不怕,去年秋假在隊裏澆地的時候,也有新墳,我的同伴也是個小孩,夜裏他不敢去改水,我就一個人去。風刮著花圈嘩啦啦響,你說嚇人不嚇人?”


    韓文秀說:“嚇死我了。”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話,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酆佩軒說話也比較隨意,韓文秀覺得跟酆佩軒在一起,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有什麽顧忌。酆佩軒之所以隨意,是因為他沒有什麽想法,他覺得韓文秀是個很好的女孩,長的好看,性格又好,家裏條件也那麽好,跟他距離太遠,他根本配不上人家,所以他根本不敢有任何的想法,因此說話大大方方,沒有一點扭扭捏捏。韓文秀覺得跟酆佩軒在一起很舒服,兩人很聊得來。這樣一來二去的,她心裏還是起了一點漣漪。但是酆佩軒的大方也感染了她,使她也不至於扭扭捏捏。


    韓文秀說:“佩軒,我怎麽覺得你跟其他男生有點不一樣呢?”


    酆佩軒不解地問:“你覺得我哪點與別人不一樣?你是不是覺得我比別人窮?穿的衣裳更土?不錯,我家裏的確條件差,我穿的基本都是俺娘織的粗布,很少穿洋布。”


    韓文秀急忙說:“佩軒,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雖然土裏土氣的,但是你性格很開朗,為人處事卻很大方、很成熟,像個大男人;我看其他許多男同學像個毛孩子一樣,不成熟。”


    酆佩軒不安地說:“你好會說話,我可是不敢當。”


    韓文秀認真地說:“佩軒,真的,我沒有奉承你的意思,我真的是這種感覺。”


    酆佩軒聽了,抬頭望向遠方,邊思考邊說:“也許是家裏窮造成的吧,從小生長的環境迫使你不能不去勇敢地麵對,在艱難的生活麵前你不能不堅強。否則,就很難生存下去。”


    韓文秀抱歉地說:“佩軒,對不起,我讓你想起痛苦的過去了。可是,我好想知道你遭遇過的經曆,這些能讓我了解你,還能讓我明白很多道理。”


    酆佩軒說:“好吧。這些其實我跟沒幾個人說過,也就是大奎、利民、誌賢知道。”


    韓文秀說:“佩軒,謝謝你對我這麽信任。”


    酆佩軒開始講他的經曆:“我是個苦命的人,生在一九六一年的冬天,你可以想象,那時是三年困難時期的末端,家裏最缺的是吃的東西。很不巧,我出生五、六天之後的一天夜裏,北風呼嘯,我家的東屋塌了,我娘和我被埋在下麵,我爹一條腿被壓住,出不來,他對著南邊村裏的方向使勁喊‘救人!’我家住在村北,我爹的呼喊聲被北風刮到了村裏,人們聽到了,就迅速趕來救人。人們趕來時,我爹已經嚇得說不囫圇話,他指著我娘和我被埋的地方說,‘孩子他娘,孩子。’我娘已經被壓得喘不過來氣,但是她緊緊把我摟在懷裏,護著我,我‘哇,哇’地哭著,好像要給救人指明地方。人們用手把我們娘倆刨出來,我娘已經奄奄一息,再晚一會就沒命了。人們都說,我命大。”


    韓文秀聽到這裏,表情凝重,說道:“佩軒,你命好苦。”


    酆佩軒接著說:“我兩歲時出麻疹也差一點沒命,聽我娘說,我兩歲時候的某一天,我一個人在玩,一會就聽不到我的聲音了,我娘一看,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嚇得她趕快去找醫生打針,三、四個小時以後我才醒過來。”


    酆佩軒繼續說:“家裏窮,我從小就知道。懂事以後,看到別人家的小孩穿新衣服,自己很羨慕,但是從來沒有向大人要過;後來,就養成了喜歡穿舊衣服的習慣,反而不願意穿新衣服了,穿新衣服總覺得不好意思。”


    “我五歲之前就會?著籃子去拾柴禾、薅草,七、八歲的時候就到生產隊掙工分了,記得第一次去上工,生產隊的副隊長說,你還沒有鐵鍁重呢,就來掙工分?我沒管他,隻管去幹活了。哈哈,從此開始了掙工分的經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就開始拉車子了,這樣掙工分幾乎多一倍。所以學校拉磚那次,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可是其他同學卻累得夠嗆。”


    酆佩軒說著,韓文秀專心地聽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劉莊村口,酆佩軒對韓文秀說:“不早了,你趕快回家吧,家裏等急了。”於是轉頭大踏步向賈莊走去。


    很快酆佩軒就走遠了,看不見了。韓文秀還站在那裏,沉浸在酆佩軒講的經曆裏,不能自拔。對於佩軒的離開,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她想,我這是怎麽了?自己也不清楚。於是慢慢向家裏走去。


    到了家裏,一家人都在等她吃飯,小侄子等不及,已經開始吃了。有肉有雞蛋,難得這麽多好吃的。她問:“今天咋了,咋這麽多好吃的?”


    她媽媽說道:“傻妞,明天就陽曆年了,你爸爸也放了假,不該吃點好的?一家人都在等你,你回來這麽晚,你不想吃就別吃了。”


    韓文秀說:“誰說我不想吃?想吃的很。”


    於是趕緊去盛飯,盛一碗,先端給爸爸,第二碗端給媽媽,給哥哥嫂子都盛了飯,然後又給小侄子夾菜。嫂子說,“別給他添菜了,他吃不少了,再吃會撐著的。”韓文秀這才自己吃。


    還是她嫂子心細,吃完飯收拾的時候,嫂子悄悄問她:“你剛進家的時候,好像心事重重的,怎麽了?”


    韓文秀說:“沒有啊。”她自然不肯承認。


    嫂子打趣道:“是不是想女婿了?”


    韓文秀害羞地說:“你胡說什麽呀,我還小著呢。你再胡說,我告我哥,讓他打你。”


    嫂子說:“哼,你別這麽厲害,以後找婆家還得靠我。”


    韓文秀瞪了嫂子一眼,說:“才不靠你呢,我自己找。”


    嫂子哈哈一笑,說:“看看,露餡了吧?自己找女婿了。”


    韓文秀說:“你就胡說吧,回頭我打你兒子。”


    這姑嫂兩個親密無間,啥玩笑都開。不過,這天酆佩軒確實讓韓文秀動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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