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的時候九江喜歡寫字,就用簽字筆,寫在雪白的a4打印紙上,寫來寫去就隻得一句話:“楓葉荻花秋瑟瑟。”


    筆跡蕭瑟,仿佛紙上亦有了秋聲。其實春日豔陽和熙,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傾過半張桌子,九江的一隻青瓷茶杯在陽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辦公室裏安靜極了,隻聽得到她筆尖劃在紙上,流利而清晰的沙沙聲。


    九江小時候認真練過舊體書法,寫得極好一手簪花小楷,但周圍沒有人知道,因為她已經久不提筆了。


    唯一惦記著她字的大約就隻有陳卓爾,昨天給她打電話,一開口就敘舊,說起誰出國了誰又回國了,誰結婚了誰又離婚了,東扯西拉了半晌,最後九江的耐性快消磨殆盡,不得不問:“你到底有什麽事?”


    他隻是笑:“能不能幫我寫幅字?”


    九江說:“你找別人去吧!”說著就要掛電話,他著了急:“別介啊,九江,咱們這麽多年,難道你竟然見死不救?”


    九江說:“要死的是你嗎?”


    他說:“當然是我。”


    九江“哦”了一聲,不等他再說什麽,就把電話掛了。


    陳卓爾大約是真的著急,第二天竟然跑到她的辦公室來,見著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喲,九江,好久不見,你倒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她很禮貌的親自給他倒茶,他還從未來過這裏,所以隻顧打量,雖然是二樓,但窗子正對著開闊的庭院,院中的兩株西府海棠開得正好,一群蜜蜂嗡嗡的在花樹上繞來繞去,花蔭匝地,繁繡如錦,越發顯得屋子裏靜謐安靜。他轉過臉來又笑:“小九,你這地方倒真不錯,清靜。”


    九江一個恍惚,熱騰騰的純淨水有幾滴濺在手背上,很疼。


    小九?


    如今倒隻有陳卓爾這樣叫她了,同事都叫她九江或者小韓。小時候大院裏一幫孩子,亂哄哄七嘴八舌,不知道誰問她:“九江你為什麽要叫九江?”


    而自己把臉一揚,聲音清脆:“這名字是爺爺給我取的,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正在九江考察呀!”


    她把茶放在陳卓爾麵前,平靜的說:“是啊,這裏挺不錯的,對了,還沒有謝謝你。”


    其實這份工作也是托了他的關係,她從香港回來,舉目無親,連過往的同學都避她如避瘟。最後她在一家報紙做臨時工跑廣告,為一點小事被發行在走廊裏罵得狗血淋頭,正巧遇上陳卓爾由社長陪著,從辦公室出來,見著她十分驚詫:“小九?你在這兒幹什麽?”


    她當時都被罵懵了,抬起頭來看著麵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依稀熟悉,嘴邊有淺淺的酒窩,她終於想起來,是陳卓爾,小時候那個斯文白淨的小男孩,笑起來跟女孩子一樣有酒窩。


    看出她的困窘後,他非常隨意的告訴社長:“九江是我的妹妹,從小我們一個大院兒長大的,後來她去香港了,都多少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兒能遇上她。”又衝她笑:“今天非得請你吃飯不可,咱們好好敘敘。”社長是何等點頭醒尾的人物,雖然以前隻怕連她姓什麽都不知道,但立刻笑著說:“九江是我們社裏的人才啊,今天晚上不如由我作東,正好請九江替我們陪陪陳總。”


    晚上由她跟社長副社長陪著陳卓爾吃了頓飯,席間倒真的隻是敘舊,陳卓爾講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她雖然生性不活潑,但在社裏幾位領導的湊趣之下倒也沒有冷場。過了不久她就被提撥到總編室去當助理,後來傳媒集團合並,她就被安排到這裏做後勤采購,時間充裕,工作量又少,過得十分舒適。


    陳卓爾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忽然問她:“這是六安瓜片吧?”


    她沒有什麽表情的問:“你來有什麽事?”


    “看看你不行啊?”他笑嘻嘻的說:“咱們還是正宗的青梅竹馬呢,想當年還一塊兒玩過家家。”


    小時候一群孩子過家家,她總是扮新娘子,葉慎寬則是新郎,他們結了一遍婚又結一遍……男孩子們負責抬新娘,女孩子們則摘了許多花,把那些美麗的花瓣撒在她身上,整個大院的孩子都對這一切記憶深刻……以至於好多年後,她已經上小學了,葉慎寬也上初中了,一群半大小子見著她還起哄,嚷嚷:“慎寬慎寬!你媳婦來了!”


    那時候慎寬已經開始長個子,比她高許多,發育中的少年,一身雪白的運動裝穿在身上,竟有種奇異般的風采,所謂玉樹臨風一般,每當這種時候,他並不理睬那群半大小子,亦不看她。而她總是垂頭加快步子,快快走回家去。


    陳卓爾兜著圈子跟她說話,她直截了當的問:“你要我的字幹什麽?”


    他還是那幅腔調:“私家珍藏不行啊?”看看她眉頭皺起來,連忙說:“誒誒,妹妹,你別惱啊,你就幫我這一回,成不成?”


    說起來原來是為了一個項目,卡在某位總工手裏不能批複。陳卓爾打聽到這位老權威業餘沒有別的愛好,就愛收集近當代的閨閣體小楷,如今能寫這種字的女人是越來越少了,幸好他還認得一個韓九江,所以就找她幫忙來了。


    九江聽他講完,很直接的說:“我寫不了,很多年沒寫過了,都荒了。”


    陳卓爾苦著一張臉:“小九,咱們認得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能這樣吧?你就不看咱們打小一塊兒長大……”


    九江極快的說:“字我給你寫,但我有條件。”


    “行!”陳卓爾很痛快的答應:“吃喝玩樂,隨便你點!折現也行!”


    九江淡淡的說:“不用,我替你寫這幅字,但你從今往後,不許叫我小九。”


    陳卓爾瞧著她好幾秒鍾,最後終於點頭:“好。”


    她回家去,取了一錠曹素功的五石漆煙磨了,然後找出紅星的特淨四尺陳宣,細細寫了一幅《梅花賦》,第二天交給陳卓爾。


    陳卓爾拿在手裏,先打開看,忍不住誇:“真漂亮!寫的漂亮,墨也好,這墨隻怕是老墨。”


    這倒是,二十年前的曹素功,還是真材實料。藏了二十餘年,膠質已退,寫出來自然漂亮。她本來有點訝然他能看出來,後來想起他父親是誰,倒又不奇怪了。


    誇完後陳卓爾又非得請她吃飯:“你要是連飯都不肯吃,實在是太看不起咱們這二十年的友誼了。”


    九江招架不住,隻好由他,他開車帶她到一家餐廳,樣子並不時髦華麗,難得是會員製,非常安靜。走進去別有洞天,舊宅子改建,庭院仿佛江南人家。九江沒想到市中心還有這樣的地方,陳卓爾說:“剛開業不久,我猜你一定會喜歡這地方。”


    是很喜歡,黃昏時分黑瓦白牆,小巧玲瓏的迂回水廊,一邊臨水,種了有睡蓮,嫩葉舒卷,方不過小小尖角。座位就在欄杆畔,隔簾便是睡蓮,屏風後有琵琶聲錚錚,彈了一會兒停下來,九江才知道原來不是放cd,而是現場演奏。


    推薦的招牌菜都很清淡,龍井蝦仁非常得味,蜜汁藕鮮甜軟糯,連一味家常的手剝筍都香嫩甘脆,九江覺得大快朵頤,陳卓爾喝陳紹,問:“你要不要點?”九江搖頭,隔壁的琵琶聲又響起來,這回彈的是《潯陽夜月》,陳卓爾側耳聽了一聽,笑著對她說:“倒真是應景,跟你吃飯,又聽見《潯陽夜月》。”


    琵琶聲很美,仿佛隔江人在雨聲中,明明並沒有下雨。九江聽得入神,托腮卻見天色一分一分暗下來,服務員來點這燭火,古香古色的紗罩燈,映得滿座暈黃,更覺得雨意盎然。九江不由微笑,能不憶江南?陳卓爾大笑,你可真猜對了,這會所名字就叫“憶江南”。停了停又說,我記得你祖籍是浙江?


    九江點了點頭,難為他還記得,也的祖父母都是浙江人。


    水廊中已經點上燈籠,仿古的宮燈,水晶剔透的琉璃盞,隔幾眇就是一盞。九江同陳卓爾一起走出來,走廊那頭遠遠過來幾個人,風吹得燈籠微微晃動,那光線也仿佛水一般輕輕蕩漾起來,來人的眉目在這樣的漣漪中變得模糊不清。


    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從小北得滾瓜爛熟的詞,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是枉然。


    陳卓爾也仿佛很意外,站住了腳,倒是葉慎寬很自然地微笑,與他寒暄,有陣子沒見了,忙什麽呢?


    唉,瞎忙唄。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場麵話,圈子太小,狹路相逢,仿佛粉墨登場。她寂靜無聲地立在那裏,葉慎寬身邊也有女伴,但並不向陳卓爾介紹,陳卓爾仿佛忘記了身旁的九江。


    其實是揚長而過。


    自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但她一次也沒有夢見過葉慎寬,一次都沒有,連夢裏他都吝嗇出現。


    當年在香港,他離開的時候,就是這樣決絕,毫無任何征兆,不帶半分留戀。


    她一直都記得,那天是自己的二十二生日,她去訂了蛋糕回來,屋子裏已經空蕩蕩的。他什麽都沒有帶走,包括隨身的衣物,他的書,他的cd,他的拖鞋,都在原來的地方,仿佛他隻是出門去買包煙。


    餐桌上放著一張簽章俱全的空白支票,她拿起來看了看,字跡清晰而端正,“葉慎寬”。


    支票有效期是十天,到第九天的時候她在金額欄中填上十萬元,去銀行把錢取了。


    銀行的櫃員小姐非常細心地替她將一遝一遝的現金放入紙袋,她抱著那紙袋在維多利亞灣前徘徊了許久,甚至引起了巡邏警員的注意,最終還是沒有跳下去。


    對不起。上車之後,陳卓爾才向她道歉,我沒想到會遇上他。


    九江沒有做聲。


    陳卓爾轉過頭來,借著一晃麵過的路燈,看了看她的臉,哎,你不會是要哭吧?要不我把肩膀借你用用?


    九江的整個人隱在黑暗中,語氣也十分平靜,誰說我要哭了?


    陳卓爾大概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我明天請你爬山吧。


    九江覺得詫異,你什麽時候喜歡爬山了?


    運動啊,誰不愛運動啊,這年頭,請人吃飯不如請人流汗嘛!


    九江說,我明天有事。


    他很不以為然,雙休能有什麽事啊?來嘛,到時候從多,一定熱鬧。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就這麽說定了!


    人果然很多,男男女女十幾號人,開著七八輛車浩浩蕩蕩前往市郊著名的風景區西覺山,風景區管理處的人早等在景區門口,遠遠看到陳卓爾的車,就熱情地迎上來,幫忙開車門,笑著說,陳總,都安排好了,午飯就在山下咱們的西覺寺吃素齋,吃完飯後還可以再泡泡溫泉,您看怎麽樣?


    陳卓爾不置可否,我們是來爬山的,又不是來吃飯的。看看大隊人馬都已經紛紛下車了,於是揮一揮手,上山!


    一大幫人呼啦啦往山上走,頗有點呼嘯綠林的感覺。一路的青石台階,險要的地方還修有木棧道,雖然不是旅遊旺季,山上還是能遇到三三兩兩的遊客。越往上走,遊人越少,一大幫人也漸漸拉開了距離。


    九江很少運動,努力跟上隊伍,前方的人卻漸漸遠去,偶爾才能見著人影在密林間閃動,一晃又不見了。山路是“之”字形,愈往上愈見險要。陳卓爾也走得不快,拿瓶礦泉水跟她邊走邊說話,爬到一個觀景台時,兩個人停下來休息,九江大口大口地喘氣,摘下帽子當扇子扇風。陳卓爾將手裏的礦泉水給她,嘲笑她,比我年輕好幾歲呢,不愛鍛煉,不行了吧!


    山風徐徐吹來,帶著山林裏特有的清涼氣息。他們所在的位置視線極好,可以俯瞰整個市區,城廓參差十萬人家,紅塵藹漠,遙遠而陌生。


    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夏令營來這裏爬山?


    他一提,九江就想起來。其時大院的孩子太多,放暑假時機關工委組織了一個夏令營。說是夏令營,就是把孩子們集中起來,送到近郊部隊基層去搞軍訓。那時候大大小小幾十個孩子,可被訓得慘境了。好不容易有天不訓練,教官帶著來爬西覺山,爬到半山腰好多孩子都走不動了,又累又渴,趁著教官折返山下拿水壺,一幫孩子就衝著山壑大叫:打倒教官!


    女孩子則衝著山壑尖叫,一時間此起彼伏的回音,回落在山穀裏。


    那時候覺得真辛苦。陳卓爾眯起眼睛來。咱們這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哪兒受過那種罪。隻覺得夏令營的日子跟地獄似的,我記得我在電話裏都快哭了,一個勁地叫我媽接我回去。後來漸漸長大了,才知道那幾天吃的苦算什麽,這人生啊,苦著呢。


    九江談談地笑了一笑。


    縱然他再吹噓感慨,但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子,怎麽能懂得她家遭巨變,數載間父母雙亡,走投無路,連最後一分希望都失卻的那種心境?


    能活著,已是命運最大的感激。


    陳卓爾說,走吧,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山頂風光更好。


    這天爬山非常辛苦,下山後一幫人又非要去泡溫泉,九江不好意思單獨行動,就跟著一塊去了。結果又累又倦,回去的路上就在後座睡著了,快進城的時候被手機吵醒,陳卓爾一邊開車一邊對著電話發脾氣,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不己撕破臉!他有本事在老爺子麵前陰我,就別怪我不講道義……


    九江很少看到這種樣子的陳卓爾,語氣鋒芒畢露,臉色陰沉,仿佛全然是個陌生人。他占住了超車道,後頭的車一直閃燈按喇叭,她終於忍不住敲了敲椅背,注意安全!


    陳卓爾索性將車滑進應急車道,停下來講完電話,末了衝她笑笑,把你吵醒了?


    沒事。


    進市區後已經是燈火初上,陳卓爾說中午吃得素,這會兒真餓了,要不隨便找個地兒吃飯吧。九江說,我自己回去下點麵條得了,你在前麵車站把我放下來就行了。誰知陳卓爾說,行啊,你這麽一說,我也想吃家常煮麵條了。要不我上你那兒蹭一頓去?


    九江非常犯難,但又不好拒絕,隻得說,我手藝可不怎麽好……


    能吃就行。陳卓爾興致勃勃,我還不知道你會做飯呢,真看不出來。


    他大約以為她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在香港時她就學會了做飯,因為葉慎寬不愛吃外頭的東西,所以她認認真真地學做飯,那時候,是真的以為會跟他結婚,一輩子替他洗手做羹湯。


    她獨自在城東租著一室一廳,雖然離上班的地方遠,可是房租便宜,每天花近三個鍾頭的時間在上下班的路上,也不算什麽了。反正她什麽都沒有,唯獨有時間。


    很陳舊的老式小區,陳卓爾在她的指點下將車小心翼翼地開進去,最後還是不留神智刮了一下保險杆。九江都覺得替他心疼,一百多萬的車子呢,陳卓爾卻滿不在乎,跟著她下車上樓。


    沒有電梯,樓道裏的聲控燈也壞了,九江覺得非常歉意,每層是二十級台階,你數著上,就不會摔跤了。


    你家在幾樓?


    二樓。


    很快就到了,九江掏鑰匙開門,先進去打開燈,然後回過頭來對他笑,地方小,你隨便坐吧。


    地方是很小,不過收拾得非常幹淨,寥寥幾樣家具都是一塵不染。九江替他倒了茶,仍舊是六安瓜片,她卻多解釋一句,一位同事是六安人,她替我捎了一點來。接著又強調一句:女同事。


    那位同事人很好,九江不過在工作中幫過她幾次小忙,她從老家回來,就專門給她帶了自家炒的茶葉,真正的六安瓜片。


    陳卓爾聽著卻笑了一聲,不知道是笑什麽。


    她去廚房煮了兩碗麵來,沒有餐桌,就在茶幾上吃的,手藝真不錯,看不出你還這麽宜家宜室。


    她收了碗去洗,出來後見他站在電視櫃前,手裏拿著她父母的遺照。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沒什麽。


    很小的照片,就是尋常的五寸烏木像夾,兩個人的合影。還是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拍的,從國外寄回來給她,那時她父親還在難駐國外領事館,母親也非常年輕,端莊美麗。早幾年她根本不敢看這些照片,甚至隻要一起起來就會流淚,這幾年終於有勇氣麵對現實。


    父母去世後,一度她以為自己還擁有葉慎寬,到後來,終於還他都失去了。


    她終究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間。


    隻沒想到葉慎寬會給她打電話,就在周一剛上班的時候,接到電話時她還以為是打錯了,因為來電子顯示號碼陌生。


    他隻說,小九,是我。


    四個字便聽出他的聲音,哪怕分手已經四年,每一年的光陰都仿佛一世的等待,等了又等,到終究絕望。


    他問,有沒有時間出來喝茶?


    九江終於說,我們周一要開會,我很忙。


    沒關係,那麽明天晚上呢?他非常有耐心,她知道他凡是認定的目標,就一定會達成,所以瞬間便拿定了主意,還是今天吧,不過要等我下班後。


    約在一間很安靜的茶舍,她打的過去,的士司機找給她一大把零錢,她拿出錢包,分門別類地將那些不同的標子硬幣裝好,心裏想,一定不要慌。


    引座的小姐將她領入包廂後,她的心中才漸漸平緩下來,見到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他佇立在窗前,轉過身來對她微笑。


    時間的洪流仿佛在這裏寂靜無聲,涓滴不漏。她隻覺得一個恍惚,仿佛幾年的歲月匆匆而過,他已經重新出現在麵前。


    沒有任何改變。


    替她叫了她最喜歡的六安瓜片,佐以四樣茶點,非常有風度地替她斟茶。


    而她默默啜著茶,等待他開口。


    他說,對不起。


    她放下茶杯,牛了一塊薑糖放入口中,味道辛而且辣,直衝腦門,衝得兩眼發熱。而她慢慢地將糖吃完,很平靜地問,你到底有什麽事情?


    他說,我去年已經結婚了。


    她“哦”了一聲,說,恭喜!


    他又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九江打斷他,你沒有對不起我,不用說這種台詞。支票我已經兌付,十萬塊港幣對我而言,已經很劃算了。


    他擱在桌上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小九,當年我並不知道你懷孕。


    她猝然抬起頭來,幾乎有幾秒鍾不能呼吸,四年沒有見,他的眼睛一如當年,深遂而無望地看著她。他閉了閉眼睛,仿佛不勝困擾,生不同衾死同穴,當初兩個人幾乎是拚了命要在一起哪怕是死也要在一起,他卻背棄了她、放棄了她、離開了她。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她漸漸平靜下來,我過得很好,我們分開也是對的。


    他卻說,小九,離開陳卓爾。他不適合你,你會受到傷害。


    九江幾乎冷笑,原來你今天約我出來,就是為了這事?不好意思,你現在沒有立場更沒有資格要求我。更何況我與陳卓爾之間清清白白,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他隱忍地皺著眉,我知道你會罵我,但這句話我一定要說,陳卓爾喜歡你,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但今時不同往日,你如果跟他在一起,隻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九江冷笑,謝謝你替我如此費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陳家門楣。但陳卓爾幫了我,沒有他我沒有工作他甚至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要我離開陳卓爾,現在你如此輕鬆地出場,要求我離開他。我在香港絕望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回深圳做手術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找不到工作甚至連第二天吃飯錢都沒有的時候你在哪裏?你要我離開陳卓爾?可以,你再給我甩出一張空白支票來,我做過一次這樣的女人我不介意再做第二次。


    她站起來往外走,轉過身後眼淚才嘩嘩地湧出來,他急切地幾步衝上來,不九!


    你放開我!


    小九!他一聲接一聲地喚她的名字,語音淒愴,你要我怎麽辦?你要我怎麽辦?他們當年拿你來威脅我,你要我怎麽辦?我舍不得你,再舍不得我也想你好好的,哪怕不能再跟你在一起我也希望你活著。你要我怎麽辦?這四年我怎麽忍怎麽忍就忍著不見你,我再見著你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你要我怎麽辦?


    她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有位同事最喜歡用流行歌曲當彩鈴,有時一來電子就聽見反反複複地唱: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放棄天長地久……


    九江終於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請休看假,然後買了火車臥鋪,夜間的特快,一覺醒來已經過了阜陽,進入江西境內後天已經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個站,九江沒帶什麽行李,在火車站外隨便攔了輛的士,去琵琶亭。


    出租車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邊,正是汛期,白練似的長江滔滔而來,滾滾向東,遠遠可以看到一橋飛架,是九江長江大橋。


    琵琶亭就在橋麵頭下江邊,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實亭台都是後人重建了。雙層的亭子建在極高的花崗岩基上,如果當年詩人送別的真是這樣的亭,隻怕也聽不見江上艇中的琵琶彈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或許隻是想來看看,自己名字由來的城市,到底是怎麽樣一個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過,大門照壁上還有毛澤東墨跡《琵琶行》巨幅貼金大理石碑刻,當年九江臨摹過這個帖子,筆畫鋒揚淋漓,大氣磅礴。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一筆一畫,她將手指放在字跡上,慢慢臨摹。


    她在景區裏消磨了大半天時光,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穿過草坪時看到熟悉的身影,猶以為是眼錯。


    陳卓爾衝她笑,嘴角露出那個淺淺酒窩,怎麽著,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


    她啼笑皆非,怎麽會是你?


    怎麽就不能是我呢?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腔調。秋風起,思蓴鱸。桃花流水鱖魚肥,我到長江邊上來吃鱖魚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這樣的季節,立在長江之畔,也許直的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是春天了。


    九江終於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請休看假,然後買了火車臥鋪,夜間的特快,一覺醒來已經過了阜陽,進入江西境內後天已經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個站,九江沒帶什麽行李,在火車站外隨便攔了輛的士,去琵琶亭。


    出租車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邊,正是汛期,白練似的長江滔滔而來,滾滾向東,遠遠可以看到一橋飛架,是九江長江大橋。


    琵琶亭就在橋麵頭下江邊,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實亭台都是後人重建了。雙層的亭子建在極高的花崗岩基上,如果當年詩人送別的真是這樣的亭,隻怕也聽不見江上艇中的琵琶彈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或許隻是想來看看,自己名字由來的城市,到底是怎麽樣一個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過,大門照壁上還有毛澤東墨跡《琵琶行》巨幅貼金大理石碑刻,當年九江臨摹過這個帖子,筆畫鋒揚淋漓,大氣磅礴。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一筆一畫,她將手指放在字跡上,慢慢臨摹。


    她在景區裏消磨了大半天時光,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穿過草坪時看到熟悉的身影,猶以為是眼錯。


    陳卓爾衝她笑,嘴角露出那個淺淺酒窩,怎麽著,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


    她啼笑皆非,怎麽會是你?


    怎麽就不能是我呢?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腔調。秋風起,思蓴鱸。桃花流水鱖魚肥,我到長江邊上來吃鱖魚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這樣的季節,立在長江之畔,也許直的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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