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遙歌毫無意外,靜靜坐在殿外扶欄上,目光透過青布,遙望天際殘陽。


    “季妃,你我的遊戲結束了。”喬慶雲隔著空院道,眼中隻餘冰冷,仿佛這一年多來的柔情溫存均不存在。


    他的示弱不過誘敵,她的強勢也隻是幌子,在這場遊戲裏,是攻城掠地的廝殺,彼此都需要對方的臣服。


    “結束了嗎?”季遙歌緩緩轉過頭,語笑晏晏,“離別之前,陛下不想摘下這方青布,看看讓你寵愛了一年的季妃到底長什麽樣子?”


    喬慶雲不動。


    “還是你仍舊不敢?”季遙歌聽到他的呼吸與心跳,一下重過一下。


    那方青布,像個咒語。


    喬慶雲明知這是陷阱,明知不該取下她眼上青布,卻控製不住自己的手,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靠向她。


    隻看一眼,他隻會看一眼。


    看完這一眼,他就與她告別。


    青布落地。


    第102章 天下


    薄薄的青布沒有重量, 卻似乎在落地時彈起塵埃,塵埃漫入胸腔, 化作巨掌緊緊攥住心髒。不管喬慶雲做了多少的假設,想象青布下的眼眸有多勾魂懾魄, 可盡他所能做出的想象,卻都不是他所看到的。


    世間之美,再極致也逃不開一個“人”字,一個人再美, 也有限度,無非眼耳口鼻與軀體的差別。喬慶雲承認自己好色愛美,否則也不會迷戀慕仙台上的仙女石象多年, 所以見到季遙歌時才會意亂情迷, 她像他迷戀了多年的仙女石象。


    但, 那又如何?


    不論是仙女還是凡女, 在他眼中也隻是個女人, 可以寵可以愛, 可以為她一笑傾盡千金, 縱她任性,討她歡心, 那隻是君王對寵姬的情/趣, 隨時可以被遺棄的愛戀。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雙動人心魄的眼, 又或者會被她的妖法所迷做出無法控製的舉動來, 然而沒有,她沒有像蠱惑郭凡那樣控製他, 他的理智全在,神誌清明——然而正因為如此,他方覺出她的可怕來。


    這雙眼,眼角微揚,瞳孔黑而亮,清澈無雙,正靜靜地看著他。


    他身體微僵,心髒似乎在短暫的停滯後劇烈擂動,渾身血液沸騰燃燒,皆為著這四目相交的瞬間。


    她的眼中,是江山萬裏,錦繡輝煌,有呼嘯北風下的雪山,纏綿春雨裏的江南;是金戈鐵馬,崢嶸歲月,有鐵騎踏破居平關的激越,號角響徹西北的嘹亮……她站在那裏,不是人間絕色,卻是他心中所想所求所盼。


    帝王霸業,千秋功績。


    他求而未得之物,衍州三十六城的化身。


    隻這一眼,他便清楚明白,他淪陷得徹徹底底。他不該看她的眼,但若是錯過這雙眼,又該多可惜?


    “陛下,可還要將我送走?”她輕輕眨了下眼。


    “你這雙眼讓朕魂神俱失,送走了你,朕找誰要回魂神?”喬慶雲溫柔撫過她的臉頰,目光流連於她的雙眸。


    若說前一年還是男女之趣,那自青布落下這一刻開始,他們之間的較量已然升級,仿如剛剛拉開序幕的戰爭,她由淺入深,一步一步將他誘入布好的陷阱,逼他親自踏上征途。


    得到這萬裏河山,得到她。


    ————


    守在洛芳宮外的禁軍早已等候多時,暗中埋伏的修士也皆眼睜睜盯著洛芳宮的宮門,隻待宮門打開,便湧入擒人。


    然而從夕霞晚照,到皎月高懸,他們也沒盼到那聲擒人的旨意,隻等到洛芳宮的宮門沉沉打開,喬慶雲獨自出來,親下口諭,責貴妃李氏妖言惑眾,弄權亂政,將其革除封號,貶為庶人,交刑部問罪,同時又晉封季遙歌貴妃之位。


    此諭一出,洛芳宮外守著的人盡皆震愕。


    喬慶雲的嫡後已故,後位虛懸,皇貴妃空缺,六宮妃嬪,以貴妃為尊。


    以敵國女的身份入宮一年,又身負臨星閣的仇恨,季遙歌不但沒如所有人預料那般死去,反升至貴妃,足以震驚朝野,也讓明家震怒。


    ————


    明家人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當初將季遙歌送到淮帝身邊為的隻是套出西北戰秘,結果卻造成今日局麵。明家與皇室的矛盾,隨著季遙歌的晉升越發激烈,而西北傳回的戰報,也越加緊迫。但不論如何,喬慶雲始終頂住了各方壓力,讓季遙歌穩穩留在他的後宮中。


    戰事吃緊,喬慶雲忙於政務,沒有太多時間流連後宮,但凡有閑暇功夫,所踏都是洛芳宮。


    他二人的相處,也不再是第一年你追我逐的男歡女愛,更多時候,喬慶雲宿在洛芳宮裏,隻是靜靜看季遙歌的眼,沉醉於眸裏流轉的大好河山,一遍又一遍地撫過她的臉頰,暢想君臨天下的風光。她與這江山一樣,都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在她身邊,他可得平靜。


    夏秋冬春,時光流逝,至翌年春末夏初,白斐連拿大淮三城,大淮腹地告急。


    喬慶雲重重踹開洛芳宮的殿門,氣急敗壞地走到季遙歌身邊,這回卻不像從前那樣溫柔,沉著臉寒道:“你的好徒弟!”


    “我徒弟怎麽了?”季遙歌斜倚窗邊,窗欞外一叢牡丹開得正豔,花恰壓在她鬢角邊,愈發叫她懶散嬌嫵起來。這兩年,西北的戰勢她一概不知,一概不問,亦不操心,他今日突然說起,倒讓她詫異。


    “整個西州淪陷,白鹿、靈渠、秀野,三大城池失守,梁關已危。”喬慶雲卻無暇欣賞她的風情,怒目而視。


    “我記得陛下當初說,白斐拜一介女流為師,想來能力不過爾爾。”季遙歌懶懶起身,一點安撫他的意思都沒有,眼中隻剩金戈鐵馬的氣象,“陛下如今可見識到他的能力了?我教出來的徒弟,若沒點能耐,又何來資格喊我一聲師父。就像陛下,若是陛下沒有本事,又憑何讓我留在這裏?這麽久了,陛下也該知道,我留在你宮中,不是走不得,而是不想走。”


    三兩句話便平息了喬慶雲的憤怒,他摟過她的腰,俯望道:“我想殺了他。”


    “成王敗寇,他踏上這條征途,就該明白生死難測,而陛下如今也在這征途之上,你二人之爭是早晚的事,我不會插手。”季遙歌手指勾起他一縷發絲,笑中無情,便如這江山萬裏,隻為能者而折。


    喬慶雲旋身將她壓在榻上:“好一句成王敗寇,季遙歌,你真是個無情的人。跟我去梁關,見見你徒弟吧。”


    “陛下要禦駕親征?”季遙歌鬆開發,問道。


    “是。”他又看進她眼中山河,“我想讓你看看,我是如何打敗你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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