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遙歌撇下萬仞諸修,回身走去,江塵卻是瞳眸一縮,笑沉了幾分,隻朝她道:“小姑娘,你年紀輕輕,這媚術修為,卻委實驚人。”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在場都是修士,耳聰目明聽得清清楚楚,臉色便有些微妙。


    季遙歌盈盈半躬,坦然笑道:“多謝江仙尊誇獎,雕蟲小技,不足掛齒。”竟是絲毫未作掩飾。


    江塵卻是一愣——他確有刁難之意,在眾目睽睽下揭穿她的技倆,不想人家根本不在乎,倒顯得他心胸狹窄。如此一想他又哈哈大笑起來,直言:“你這小姑娘倒是爽快。有點意思。”


    這一笑本將這茬揭過,豈料眾修中忽有人冷哼道:“媚修淫術,邪門歪道,幾時也配論宗稱友,在這萬仞山上撒野?簡直荒謬至及!”


    眾修聞聲尋去,卻見說話之人是位清矍男修,一身道裝,手持銀須拂塵,劍眉懸鼻有幾分英俊,卻是橫眉冷目,滿麵怒色,看他修為不淺,也在元嬰中後期,正是五宗之一的長蓬宗長老汪旭之。長蓬宗在五宗中聲名不顯,宗門人才平平,並無出眾者,卻素喜以名門正宗居之。


    “汪道長言重了,既入萬仞山門,便是朋友,都是為了賀顧宗主大喜而來,討杯水酒喝喝,怎麽扯到正邪上頭?”有人見話鋒不對,忙笑著出來打圓場。


    那汪旭之卻是不理,仍道:“正邪有別,我長蓬宗人自建宗立派開始,就不與三教九流為伍,何況這媚門妖女?”


    “汪道長,赤秀乃是裂空而出的新宗,你口口聲聲說他們媚門妖人,可有證據?”又有人不忍季遙歌受到指摘,出言駁護。


    汪旭之一滯,卻也說不出赤秀來曆,隻聽得群修間又有尖細女音響起:“自然是有的?師兄你別拉著我!”周靈甩開林燦之的手,跳出人群道,“她和那個紅衣女修……”說著指向月宵,“就是當年啼魚州媚門弟子,那媚門便喚作赤秀宮。”


    此語一出,峰上又是一陣寂靜。


    季遙歌嘻嘻一笑,揚聲道:“是啊,赤秀是個媚門,我就要以媚立宗,又待如何?你不說我都忘了,當年啼魚州之役,死傷近千,山門盡滅,真真叫人傷心。”她流露出幾分悲傷,竟似盛夏伏雪,看得眾修心頭大慟,可她卻又倏爾一斂,雙眸望向汪旭之。


    “汪道長是吧。道長說我媚修淫術為邪門歪道,可天下男女之事,風月之歡,魚水之樂,卻是至情至性,至歡至樂,亦是眾生萬靈繁衍生息之源,何邪之有?不過人心向邪而已?我見道長一身正氣,想來未窺風月真章,不如我來教教道長?”


    汪旭之已聽得滿麵通紅,破口罵道:“我輩道心堅毅,豈是你這媚門妖輩可以摧之……”


    一語未完,眼前景象忽然一改。


    第185章 立威


    汪旭之從睡夢中驚醒, 一骨碌坐起,旁邊伸來隻柔若無骨的手, 輕輕貼到他額上,伴著綿軟的輕語:“做噩夢了, 滿頭汗呢。”汪旭之大驚,捏著那手傾身壓下,喝了聲:“妖女,休要騙我!”身畔那人輕嚀一聲, 被他擒在掌中,壓在身下,窗口月光下, 瞪著水汪汪的眼詫異看他。


    不是季遙歌, 也不是萬仞山上哪個絕色女修——鵝蛋臉龐, 杏眼菱唇, 雖也秀美, 不過是中規中矩的人間女子模樣。


    夏夜悶熱, 紗帳收起, 床上鋪著竹簟,床下燃著驅蚊的香, 屋子籠在夜色中, 一眼望盡, 是記憶中久遠的模糊景象。“你又在做那飛仙的夢了?”女人歎口氣, 並沒怪責他,隻道, “快些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去書院,春闈在即,阿爹阿娘都盼著你高中,你莫再胡思亂想。”說罷將他拉下,薄被一蓋,她往他身畔輕輕一挨,又漸漸睡去。


    汪旭之睡不著,手在被中不經意一動,摸到女人腰間細膩皮膚,驚如蛇噬般縮手。她身上竟隻穿著繡了彩鴛的一水薄兜,迷迷糊糊被他這一摸,她難受地翻身,囈語:“旭郎,莫鬧。”


    旭郎……旭郎……他想起來了,這是他入道之前,在凡間的妻子。


    ————


    踏上修仙之路前,他隻是個鎮上普通秀才,二老俱在,家境平平,十九歲娶得妻子。妻子貌美,品性賢惠,服侍公婆照顧丈夫無一不妥,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也算和樂,隻是並無多少敦倫之樂。家中寄望於他,盼他高中,封妻蔭子光耀門楣,可他天資有限屢試不中,加上沉迷修道,隻恐被女色耽誤,將那夫妻之事視若猛虎,冷落妻子數年,直到二十五歲那年被長蓬遊方的修士遇見,他遂拋家棄妻,入了長蓬山門,清修千年,越發克己守心。


    可如今,一覺醒來,他回到凡人,還是十九歲才娶妻的汪旭之,一身修為盡失?


    到底哪一個是夢?哪一個是現實?


    這定是那妖女所設的魔障,可……哪個妖女?為何他又想不起來?他渾渾噩噩呆在人間,從十九歲到二十五歲,六年時間他重歸凡塵,父母在堂正當時,妻子溫柔貌美,那千年修道仿如仙夢一枕,他堪不破夢境,隻能守心以待,與妻子六年朝夕,溫存體貼鶯鶯軟語卻不曾逾越,縱有意亂情迷也不肯沾染,生恐墮了魔道。


    及至二十五歲,本是夢中踏入仙途之時,可那遊方道人並未到來。汪旭之在人間一等六年,未遇仙緣,心如死灰,越發覺得那千年清修不過是場夢。


    “旭郎,旭郎。”妻子溫柔喚他,眉間落著鬱鬱憂愁,女人綿軟玲瓏的身體在薄衫輕覆下豐潤嫵媚,比起仙界種種絕俗之美,卻是貼心而來,溫存入骨。


    六年朝夕,這溫存唾手可得,近在咫尺。佳人在側,柔言軟語慰藉愁苦,紅燭昏燈麗影纖纖,他把持不住,將她抱在榻上,做一場未得之夢。鴛鴦交頸,朝雲行雨,旦暮相纏,竟是前所未有之歡,食髓知味,入骨纏綿,正是夢酣情濃之時,二人交擁床榻,垂覆的紗帳卻忽被火燃成灰燼。


    有人執劍浮空,怒目而吼:“師弟,那是妖女所化,你速速放開,讓我除了這妖孽!”


    汪旭之望去,卻見來者正是他在長蓬的師兄,身後妻子已攏緊薄被,瑟瑟縮在他背上,滿麵淒哀。他心中大慟,卻又得師兄警示,他遲遲未動,師兄忽作獰色,將他掃開,反人擒入掌中。她赤身無衣,叫人掐喉而立,胸脯正前是冰冷劍尖,水汪汪的眼中蓄滿屈辱絕望。汪旭之驚悲交加,思及這數年夫妻恩愛,隻將仙途拋開,縱身躍去,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竟將長劍反折,插入師兄懷內。


    師兄模樣不知怎得,麵目忽融,又化作他的模樣,眼飛唇薄無情非常,叫人生厭。他將屍體推開,回身抱住妻子,四周春光明媚,山花燦爛,也不知身處何處。妻子含淚撲來,與他交擁,春色無雙,他意亂情迷,脫口喚出。


    “蕙兒……蕙兒……”


    懷中妻子卻是一震,抬頭時淚眼婆娑:“旭郎,你終是記起我了……”


    一語落地,嬌妻漸作塵霧,緩緩消散。


    汪旭之大急,拔霧直喚其名,卻未再得見,他方憶起,他十九歲與蕙兒成親,二十五歲入道,拋下雙親與嬌妻。三十五歲之時,他曾故地重回,方知自他離後便家道中落,雙親失子病重,五年之間便先後離世。蕙兒代他盡孝,侍奉二老五年,又寡居三年,鬱鬱病終,香消玉殞之時年方二六。


    就是這樣一個他曾視如猛虎,唯恐毀了道心的女人,在人間用盡畢生之力,全他大道。


    春色消融,仙闕重樓,萬山如仞,劍碑高聳,汪旭之撲嗵跪地,雙手掩麵,泣不成聲,竟向季遙歌行大禮而求:“讓我再見蕙兒,再見一麵……我願意歸入赤秀門內……”


    四野修士俱驚,就連江塵也收起先前笑意,雙眸震詫地望向季遙歌。


    沒人看出她如何施法,不過半盞茶的時間,竟把一個同境界修士摧折至此,這份修為令人駭然,即便是江塵,也已收斂笑意,目光沉凝地望去。季遙歌隻作不知,目光又緩緩掃過,這一回,群修中無人再敢對其對視,皆將頭臉轉開。


    她淡道:“一夢千秋,千秋一夢。我贈你夢中千秋,也不過鏡花水月。往事已矣,難再回頭。”


    汪旭之聞言慟哭不止,那廂顧行知卻似有所觸,眼眸垂落,難窺其心。


    難再回頭。


    “妖女,你到底對我師弟做了什麽,令他變成這樣?”又一聲怒斥響起,卻是長蓬宗同來的另一長老發聲。他眼見汪旭之被迷惑至此,就連門內弟子上前攙扶也是不管不顧,隻覺宗門顏麵盡失,心頭大怒,“不過區區一個媚門,行事張狂至此,今日你若不給個交代,我長蓬上下舉宗之力也要討個說法!”


    隨這一語,場上響起不少附和之聲。事態激化,轉眼就成兩宗之爭,元還麵沉如水,江塵在他耳邊細語:“不去幫幫她?”元還隻是搖頭,又聽季遙歌朝對方嘲道:“是貴宗長老挑釁在先,出言不遜辱我宗門,如今我不過小懲大戒,你反又向我們討要說法?說法是沒有,你們要討教便隻管來。”


    這囂張的氣焰惹惱眾修,長蓬宗長老錚然拔劍:“妖女不過仗著幾分媚色惑人,莫以為有大修撐腰,我等就真怕了你!”


    眼見情勢不對,萬仞山弟子也是眉頭大蹙,顧行知已要飛身上前,攔下二人,卻被人搶占先機。


    “誰要與季道友為難?”花錚自人群中走出,聲如洪鍾,震得遠處幾人耳中作疼,他卻隻朝季遙歌善意微笑,拱手行禮。


    “花道友。”季遙歌還禮。


    以昆都之威、花錚城主身份,又是化神上修,二人之間行的竟是平輩禮,這中間已經透著大古怪,花錚卻向季遙歌續道:“昆都後人遵老祖遺訓,見季道友如見老祖親臨,若有與季道友為難者,視如與昆都為敵。”這便是他執平輩禮的由來,他比季遙歌年長太多,若真按見祖宗的大禮來行也實在誇張,故而改作平輩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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