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冷月停在半空,腳下是輕旋的飛劍, 他清楚地知道,長夷已逝,那聲呼喚不過是季遙歌所幻,可心中卻有股異常的力量, 生生將他束在半空。這股力量不常出現,且這些年已越來越微弱,仿佛被吞噬的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靈魂因為這一聲叫喚而突然複蘇, 占據主導。


    “師父……”那聲音又變得幽幽怨怨, 被風吹來, 在靜寂山穀中搖搖欲散。


    很多年沒人叫過他“師父”, 在萬仞山, 弟子們叫他“師尊”, 那個稱呼好像變成某個人的專屬,如今聽來充滿蠱惑, 即便他明白轉身就是深淵, 也很難抗拒這突如其來的誘惑。


    “你還是不願意見我嗎?即便這是你我最後一麵?”“她”在他身後開口, 幽冷的語氣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傲與任性。


    “季遙歌, 你不要以為幻化長夷就能惑亂於我。”謝冷月仍未轉身。


    “那你為何不肯轉頭看我一眼?”“她”笑道,“你在害怕什麽?”


    “我並未害怕什麽, 你不是她,不必在我麵前故弄玄虛。”他言語無情,雙眸正視前方渺渺長空,隻有氣息亂了兩拍。


    “也罷,你我錯過已千年,相見不如不見。”


    身後傳來“她”的低歎,而後便再無餘話響起,四周歸於沉寂,隻有他急促的心跳撞擊著胸膛。謝冷月等了很久,沒有再聽到“她”的聲音,卻又痛不可扼——長夷就是那樣驕傲任性的人,說走就走,從無猶豫。


    可這一走,餘生散盡。


    衣袂紛飛,他猝然轉身,終是不敵心底渴盼。這一轉身,他渾身一震,怔怔看著地麵上站的人。


    是季遙歌,也是長夷。她的身體上似乎浮著一道虛影,冰霜為眼、春花作顏,站在荒蕪山穀中,似一簇火焰,明明滅滅,隨時會消失,也隨時會焚盡四野。那的確是長夷,他最在乎的弟子,跟在他身邊千年,他看著她從垂髫少女長成明媚女人,在他麵前曾嬉笑怒罵鮮活生動,冷漠如冰霜的人,野心卻蓬勃如春草,愛恨也強烈得如同熊熊火焰,一腔熱情盡數付予他。


    被遺忘的過往不可扼製地在腦中浮閃。這場愛恨源至她一腔孤勇,戀上師父,為世俗不容,她被他罰於神峰思過,卻在他心軟探視時膽大妄為。夜山漆冷,神像高聳,一輪冷月照出空曠寂寞,她目空一切,坐在神明巨大雕像的肩頭,媚惑而挑釁地俯望他,仿如山間靈妖,沒給他任何逃避餘地地大聲說:“師父,我喜歡你。”


    止水之心被掀起滔天波瀾,千年道心不敵這一眼妖嬈,他將她從神峰放出,帶著她離開萬仞四處曆煉,以避世俗。她很任性,也很驕傲,她說過,強者為尊,總有一天他們可以無懼世俗種種,肆意而活。


    她說他們要變強,強到無所畏懼。


    她是他的弟子,也曾是他的道侶。


    “長夷……”他終究是對著季遙歌喊出這個名字。


    深淵寂幽,千年囚禁的光陰漫長絕望,她似火的感情也被澆成一腔空洞,時間最是摧人,她忘記太多的過往,所謂執念,不過是一場又一場落空的希望,最後蔓延成災,毀去曾經驕傲的靈魂。


    灰飛煙滅,是解脫。


    “我是來同你告別的。”“她”並不像他所想得那樣,帶著仇恨怨念而來。


    謝冷月說不出話,胸中陣陣抽痛——長夷是他在乎的人,可他亦有他的驕傲。她委身他人,他又如何強求?千年前屠盡蛟族,他狠心離去,未再見她一眼,卻從來不知,她被囚深淵千年。


    轉眼滄海桑田,生死永隔。


    她最後所念,也不過隻是這一句永訣。


    愛恨成空。


    曾經熾烈愛過的人,已經遺忘。


    一柄小劍在她身後浮起,又緩緩飛到謝冷月麵前,他記得這柄小劍——劍柄的“鏡澤”二字是他親手刻上,劍中封有他一縷長發,並非貴重之物,卻有結發之意,是他贈予長夷的定情之物。


    “此物奉還,你我兩清。”“她”道,愛恨落幕,一世冰消。


    長夷無話可說。


    謝冷月顫手握住那柄劍,眸中赤紅漸染:“何意?”


    “無意,無念,無愛。我不怨恨你,也不求你原諒,就此別過,後會無期。”長夷之音空遠如磬。愛如烈火,焚空便散,死前已經放手,死後更不必掛心。


    驕傲如她,不必恨人,也無需涼解,她是長夷,一生隻行她要行之路,要做之事,對錯自擔,生死幹脆。


    小劍被他越攥越緊,劍刃劃掌,鮮血淋漓。謝冷月無語,胸膛急劇起伏,幽光亮起,照出一團混沌之氣,如獸爪般掙紮扭動,卻被越來越亮的幽光漸漸逼出他胸膛,化作幾道黑氣。


    季遙歌記得長夷曾提過,謝冷月在抓巨幽時曾中過混沌之氣,那是人間至邪之物。


    “長……夷……”血自掌中滴滴答答落下,謝冷月俊顏猙獰扭曲,話也吐得艱難。


    混沌之氣撕扯不斷,掙紮著欲衝回他胸中,他隻握劍抗拒,黑氣越來越重,如同一蓬幽焰在他身上燃燒,也不知為何,他胸口的幽光卻忽然一黯,混沌之氣陡然大作,頃刻間又要將他吞噬。季遙歌見勢不對,欺身而上,一掌印上他胸膛。


    《媚骨》有術,名為滌魂,原修己心,可滌淨雜念邪思,她修為精進,亦可施於他人身上,此時右手五指成爪,靈曜聚五靈之氣,幻化靈爪鑽入謝冷月心房,滌魂為勾,硬生生抓在那團混沌之氣上,將其往外剝離。


    “啊——”


    混沌之氣跟隨謝冷月千年,早與他的心髒融為一體,季遙歌這一爪,是從他的心髒之上生生往下剝筋抽血,不可謂不痛。


    謝冷月受兩重煎熬,一重源自己心掙紮,一重源自滌魂術,已痛苦至麵色煞白,全身劇顫,發冠搖落,長發披散,由黑轉灰,形若鬼魅,全無往日謫仙作派。季遙歌亦不好受,混沌之氣與一般心魔不同,邪力巨大,她元神所受反噬強烈,不啻於在魂海內掀起一番惡鬥。


    赤紅雙眸如魔般盯著季遙歌,染血之手緊握小劍,謝冷月言語艱難,卻仍咬牙開口:“不必……留手……我等了千年,才有……這一個機會……”


    季遙歌收緊手掌,灌以全力,毫不留情地將混沌之氣往外撕扯,虛化的滌魂爪仿佛握住他的心髒,感受到怦怦的激烈跳動,魂海翻騰如攪,才剛融進卻還未完全消融的長夷靈骨綻起陣陣青光,忽然化作數道芒刃,鑽入混沌之氣中。謝冷月越發痛苦,胸膛宛如洞開血口,黑霧如鬼影般被一寸一寸扯離軀殼,隨之而去的,還有他這千年所得的修為。


    一聲長嘯淒厲而起,混沌之氣被扯離謝冷月的身軀,在季遙歌手中掙紮扭曲。失去宿體,這團黑氣急欲尋找下個宿主,便順著季遙歌的手往她體內鑽去,季遙歌冷喝一聲,魂海陡震,滌魂之力驟然加劇。


    隻見她虛化的滌魂爪晶光大作,勾爪狠狠收緊,扭曲不歇的混沌之力被捏得粉碎,尖銳嘯鳴響起,邪氣化陰影湮滅,站在季遙歌麵前的謝冷月垂頭虛立,胸前洞開巨大傷口,鮮血浸衣,目光穿透披爻的長發望向季遙歌,神情說不上來的蒼涼悲慟,長發已是白透,不見青色。


    尖銳的金色斷足已由後浮起,無聲刺入謝冷月背心。謝冷月不過牙關一緊,生受這一擊。


    “把東西還來,否則我叫你受萬蟻噬心之苦。”說話的是悄然走到他背後的楚隱。


    混沌之氣雖然迷人心誌,卻也增強修為,這一番滌魂,混沌之氣雖去,卻也生生挖走謝冷月近千年修為,令得他元氣大傷。


    “這是……長夷給你的?”謝冷月手執小劍問向季遙歌。長夷的虛影似乎已經散去,那股熟稔的感覺不再出現。


    季遙歌才剛耗損巨大心力對付混沌之氣,眼下正值虛脫,被身後高八鬥扶著,靜道:“是。她臨死之時囑我轉交於你。”


    謝冷月盯著劍,長夷要說的話,已都藏在這柄小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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