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裏,我們一群人站在車庫前。戴太太被竇醫生安置在輪椅裏,半身蓋著自己的睡袍。柯白莎,結實,勝任,用銳利而堅定的眼睛看著所有的人。


    戴太太邀請了霍克平,也許他不請自到——我始終沒有知道,也許戴太太也不知道。霍克平又圓滑,又機智,他要什麽都能得到,而且好像還是他人建議,自己勉強接受的。


    勞太太堅持她律師林福來應該在場,什麽原因非我所知,除非她想我有可能會做出欺騙法律的事來。我自己曾經和保險公司聯絡。他們也派出了他們的調停人,一個叫聞培固的,我有個感覺他也是個律師,雖然他掩護得很好,好像隻是公司的代表而已。


    氣候預測,給我可以進行的指示。大氣中充滿聖太納來臨的前奏。溫尼摩加附近聚成了不常見的高氣壓。加州下半部海岸氣壓都低。氣象台的理論,這些強風部份是由於地球旋轉天體引力的原因,大量的空氣團自內陸形成,壓力使空氣變熱同時失去水份,沿了一定的路徑移動,一路增加動能,經過不毛的沙漠時,又失去了大量的濕度。8點鍾的時候,氣象台報道強風已吹過凱洪隘口,正在通過可卡瑪加地區,對加州下端將造成戴醫生出事當晚相同風力的暴風。


    每人可以感到微風自東方而來。每人都煩躁,有一觸即發的感覺。我的皮膚摸上去是幹燥的。鼻粘膜也是幹的。周圍空氣沉悶而靜寂。頭上星星顆顆閃亮,清楚得好像用來福槍可以打下來似的。


    林律師說:“我隻怕你的東風最後借不到。有的時候,它一跳,就把洛杉磯跳過了。”


    “我知道。”我說:“但是今晚一切氣候情況,都和戴醫生死亡當晚完全一樣。”


    聞培固,大骨骼,食古不化、自大傲慢的冬烘先生典型。向上看看平衡著的車庫門,門開到和一人站著正好同高。“我一點也看不出,你究竟想證明什麽。”他說:“我隻是來看看你做些什麽,如此而已。即使庫門可以被風吹下來,對我也沒有什麽意義,對我公司也沒什麽意義。”


    我很有耐心地說:“戴醫生死亡那天晚上,這根繩是擱置在上麵。一如現在那樣的。庫門要是開到最高處,從裏麵是無法關閉的。人在外麵開關,可以用杠杆,但一定要在門外才能關門。顯然戴醫生不可能走出車庫,出去關上門,再進來,修理引擎。”


    “何以知道他沒有?”


    “這是不可能的。”


    “在我看來,也許可能。”


    我說:“4萬元錢,歪曲了你的判斷力。12個人的陪審團可比你理智。”


    他生氣地說:“4萬元不4萬元,與此無關。保險公司賺得起,也賠得起。我們欠人錢就付錢。不欠人的,一毛也不能付,法律也不準我們付。”


    “我知道。這一套聽多了,我自己也會背了。”


    “這是事實。”


    “在我看來,隻能說也許是事實。”


    “你倒說說看,那晚發生了什麽事。”


    “戴醫生打開車庫門,沒敢開到頂,大概和現在差不多高。因為他知道拉繩不能用,開到頂,從裏麵不好關門。”


    “聽起來雖然對,但是你怎知繩不是他關門後,擱上去的?”


    “因為早上的時候,司機注意到拉繩被擱在門框上麵了。他想用一個高凳,爬上去把它拉下來,但他有個約會。”


    “就算門是這樣。戴醫生進來,又怎樣?”


    “引擎有點問題,他要修理一下。”


    “什麽問題?”


    “風扇皮帶鬆了。”


    “風扇皮帶沒有鬆。”


    “他已經弄好了。”


    “引擎開著修理嗎?”


    “沒有,他整修時引擎是關著的。而後他發動引擎觀看修理的效果。他也許是對廢氣大意了一點,因為他以為車庫門是開著的。”


    “那車庫門又是怎麽會開起來的呢?”


    就在這個時候,在我還來不及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風猝然吹過來。突發、可怕的第一陣風,像鞭子一樣擊向房子,吹動棕櫚的葉子嘩喇嘩喇地響,掃過鄰居的房子,變成驚人的怒號。


    我們等候著。庫門不住顫抖,前後猛搖。


    我說:“大家仔細看好。”


    第一陣風刮過後,有一陣平靜,而後第二陣暴風直衝我們。勞太太用手掌邊緣像刀一樣切向她裙子,再用兩膝把手和裙子一起夾住,另一隻手護住頭發。強風把她衣服吹得緊貼在身上,美好的曲線一覽無遺。車庫兩邊屋簷有兩隻照亮燈,此時搖搖晃晃。人們各人做不同的行動或旋轉來對抗強風的猛攻。地上的影子變得醜怪如神話幻境。


    聞培固大聲說:“我對你的理論評價不高,賴。沒什麽意義。看那門隻會猛搖。如此而已。”


    第三陣暴風衝著我們衝過來。車庫門慢慢開始移動。我說:“有了,仔細看這一下。”


    門突然大聲向上開啟到頂。使車庫全部打開。接著是聞培固大笑的聲音。


    我說:“當時的門,可能還要更低一點。”


    “再低車怎麽進得來?”聞培固譏嘲地說。


    我拉動杠杆使庫門慢慢閑下,在正好我頭發可以碰到門的下緣時停止。我再把門用手拉下一些。我說:“門也能在這裏停住。”


    “當然能在這裏停住,車子怎麽進來?”


    我說:“這一點,我們以後討論。先看看風把它怎樣。”


    沒有等久,我們有了答案。風變成有規律的吹,不再那麽尖銳或突然,但像是空氣組成的一道牆,很有後勁的擠過來。我放好位置的庫門,前後搖擺著。下降的時候,隻一下子,就砰然碰上了與地平的門檻。


    林福來挑釁地說:“看,培固,這還有錯嗎?”


    培固說:“我告訴你錯在哪裏,他不可能開車鑽這樣高低的車庫門。即使他真鑽了,他也會聽到門關上的聲音。”


    “他也許太專心在做自己的事。”


    “這樣大聲音,要多專心才聽不到?”


    我說:“我們開戴醫生的車看看,看能不能通得過。”


    我們開他的車出來。我把門調整到正好比車高超過一點點。不管聞培固的反對,門高隻差一點點就要刮到車頂的漆了。然後我說:“這樣車子可以進來。”


    “他絕對不可能從這一點縫裏,開車進庫。”


    “你的意思是進不來?”我問。


    “我的意思是不會願意試。”


    我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很快把車開進庫——這個高度,我們早就預習過好多次。我們大家不說話,等候著下一陣風的來臨。


    汽車離門較遠的時候,看起來絕對鑽不過這樣低一個縫。這樣大一陣陣的風,大家看起來,隻要一吹,門一定會吹下來,直打到地上的。


    風又漸漸一陣陣,一陣陣來了,準備著下一陣暴擊。


    聞培固回到自己車上,拿出了一隻帶閃光燈的照相機。他說:“沒有一個神經正常的人,會開車鑽這樣一個縫。”


    聞培固走到車庫門口照了張相,又走遠點,拍了張遠距離的相。


    正當他拍完遠距離的相,走回來的時候。另一陣強風吹近房屋,一下擊在門上。


    這一次車庫門連搖都沒有搖,它潤滑地向上,一直開到頂。


    在我身後,我聽到聞培固大笑。


    在我旁邊,柯白莎輕輕地:“他奶奶的!”


    丁吉慕說:“各位,戲演完了,大家可以回家了。”


    保險公司聞培固說:“我已經開始了。”照相機放回車裏。竇醫生彎下腰,和戴太太在講話。


    林律師提高聲音說:“各位,等一下。”


    大家停下來,看著他。


    林律師說:“賴,你應該看一看,門上的平衡塊,有沒有被人動過手腳。”


    我說:“天黑之前我看過。跟車庫其他門沒兩樣。”


    聞培固爬進他的車,發動引擎。


    竇醫生推動輪椅,要送戴太太回屋。


    林律師說:“門,這樣移動法,我不太滿意,我還是要看一下它的平衡塊。告訴我,是放在哪裏的,賴?”


    我走向車庫,聞培固開亮車頭燈,準備後退車子到車道上,想一想,又把車停好,走過來看我們做些什麽。風不斷平穩地吹著。


    我把車庫裏麵的燈打開。林律師向上看著門說:“應該有個重的東西來平衡它,在哪裏,賴?”


    “門的最上緣有個平衡塊,”我告訴他,“一塊厚的鉛條,應該是沒人動過手腳。”


    林律師四周看看,找到了一隻高凳,他爬上去檢查門的頂部。“沒錯,”他說,“你說的對,但是,這扇門……我總覺得有點地方不對。”


    聞培固輕鬆地說:“沒關係,我陪你到底,你們玩厭了我再走。平衡塊又怎麽樣了。”


    竇醫生把輪椅推回來,等著。


    “平衡塊沒問題。”我告訴聞培固。他回到他的車旁。


    竇醫生走過來參加到我們二個人裏,他看著我,皺著眉道:“這家夥!”


    柯白莎跟了他走過來,現在站在他後麵,說道:“一隻假道學的河馬。”


    竇醫生向她笑笑。他好像自看到白莎,就一直對她很有興趣。“現在的問題是,”他說:“大多數的企業,都以個人工作的結果,來評定他的價值。我認為保險事業,以統計來賺一定的利潤。所以總公司倒不在乎賠款。但是地區經理和調停人,拚命省錢,為的表現他們多能幹。”


    我爬上高凳用手去摸,車庫門框上有塊鐵板遮掩著的後麵。門全開時是水平的,鐵板使門上盡量看不到橫縫。


    “小心蜘蛛。”白莎說:“這種地方最可能有黑寡婦。賴唐諾,應該帶隻手套。”


    “這裏沒有蜘蛛網。”我說。一麵沿了框上摸進去。


    竇醫生好像要給白莎一點好印像。他說:“假如一個門經常要開開關關的話……等一下。賴!你說上麵沒有蜘蛛網?”


    我說:“沒有蜘蛛網。我看你跟我一樣,想到這個重要性了。噢,等一下。”


    我的手指,沿了鐵板摸出去,摸到後麵門的上麵,多了一塊固定門上的鉛塊。我說:“什麽人有電筒?”


    竇醫生轉交了一個給我。


    我爬到高凳的最上一級,把頭偏側著,正好可以看到遮起的縫裏。庫門最上,麵向車庫,新裝上的一塊鉛塊。


    “把保險公司派來的人叫回來。”我說。


    竇醫生向聞培固叫喊著。聞培固已經發動車子,而且已經倒車駛向車道。


    “什麽事那麽緊張?”竇醫生追上車道時,丁吉慕問我。


    “門背上,有人放了塊鉛塊。”


    “那怎麽樣?”


    “門的上半就重得多。本應吹下來關門。反變開門了。”


    “又怎麽樣?”


    我說:“也沒什麽?可以省保險公司4萬元錢。”


    丁吉慕十分信心地說:“保險公司不可能做這種事。”


    “公司,當然不可能。”


    我聽到腳步聲,竇醫生快步地回進車庫來。他對聞培固說:“這裏另外有點東西,請你照張相。”


    “什麽東西?”


    竇醫生出去追聞培固的時候,我即做了些探查工作。“在這裏,門的上麵,有一塊鉛塊,被固定在那裏。”


    “瞎說。”聞培固說:“這樣狹窄的地方,怎麽伸手進去裝。連個釘子也放不進。”


    我說:“不一定,看門背後有兩個螺絲釘,好像一點用處也沒有。”


    “怎麽樣?”


    我說:“有人從這一麵鑽2個洞,放2個長的螺絲釘過去,通過這個鉛塊上鑽好的洞,隻要用2個螺絲帽,就像現在一樣固定在門背上了。你看,看起來是新完工的。”


    “你今晚6點鍾檢查之後,裝上去的?”竇醫生問。


    我說:“這點,我無法確定。因為晚上我沒有檢查這個地方。我隻是看一下平衡重量沒有人動過。”


    “你要怎麽辦?”丁吉慕問。


    “大家不要碰他,警方可能從上麵找得到指紋。”


    竇醫生說:“讓我去告訴我病人。老天!我讓她一個人坐輪椅上,而我……”


    “沒關係!”白莎澀澀地插一句:“你去追保險公司那人的時候,她從輪椅起來,走到這裏看發生了什麽事。現在已回到輪椅上又做她不能動的病人了。”


    竇醫生說:“她怎麽可以這樣做呢?”大步走向輪椅。


    我爬下高凳。


    竇醫生焦慮地彎身,重新給戴太太整理蓋在身上的東西,一麵關懷地問著問題。


    聞培固,全身充滿了忿怒,說道:“這明顯是個設計好的騙局。我早就知道你們想做這一類臭事。什麽試驗,還不是騙人的。”


    “你在暗示我們弄上去的?”我問。


    “正是如此。”他說,“你想叫保險公司坍台,你要打官司的時候,可以說,保險公司在審改證物。這些都是很老的辦法了。你看到試驗沒有成功,你也看到4萬元騙不到了。你突然發現保險公司的調停人,放了一塊重量,來影響你的試驗結果。你們這些混賬的私家偵探,你們統統都是吃人的騙子,你們……”


    白莎說:“揍這個龜兒子,唐諾。”


    我向他前進一步說:“我真的不知道什麽人另外放了一塊平衡重量,在這不應該的地方。我也並沒有說是你放的。也許是你,但對天發誓,絕不是我放的。”


    他輕蔑地說:“胡說,你他媽最知道誰把它放上去的。”


    “你說謊!”


    他臉紅起來。他說:“好,小鬼,你給我聽著。我不太願意揍一個又小又矮的王八蛋。但你們騙子這一套,我看厭了。我……”


    我看到白莎向我們接近。我伸出手掌,摑了他一個耳光。


    我想這一下他比白莎更為驚奇。有一會兒,他愣在那裏,下巴下垂著。而後他突然向我衝過來。


    我可以估計到,至少他的拳會打到我身上。但是我突然想起了,在辦上一案(“招財進寶”案)的時候,孫路易教我的那幾手。我想也沒有想很自然地把人一矮,一側。聞培固的右拳,從我肩部滑過。


    這也不像是真的打鬥,像是又一次我和路易在練習拳擊。我把右臂緊靠我身側,當他出拳的動能帶著他向我衝來的時候,我一拳打向他的胃部,那一拳,用盡我全身的力量。


    我感覺到他堅硬肌肉的抗力,也感覺到突然軟下來。知道他腹部的突然塌陷,是因為我擊中了他穴道,所謂太陽神經叢的原因。再一次,就像路易在邊上給我指導,叫我不要忘記一樣,我把已收回的右拳很快由下向上,趕上他下巴湊上來的時候,一拳擊上。


    他的牙齒變成響尾蛇,又會響,又會動。他眼光透著不相信,隨即變為遲鈍。


    我知道,一圓圈的人,眼光都在看我。聽到竇醫生急急雜亂地說:“不要看,可蘭,不要看。我把你帶走,你不可以激動。”


    戴太太生氣地說:“把手拿開,不要碰我的椅子,我要看,我要在這裏看。”


    柯白莎向我大叫:“揍他,揍倒他,你笨蛋。站在那裏看什麽看,揍呀!”


    聞培固雙腿搖晃。他用兩隻像彈珠似的眼睛看著我。用左手揮出一拳,離開我下額至少有兩尺。跟著像從後褲口袋撈出的右拳,也沒有奏效。


    我躍步向前,揮拳打擊他身體。


    他的膝部彎曲。勉強再打出一拳,擺動著失去平衡,臉衝著下麵,一下子倒在車庫水泥地上。


    我退後幾步,給他身體讓路。神經緊張得全身顫抖。我相信我連拿根火柴,點枝煙的能力也沒有了。我看到四圍看我的人,眼裏都有驚畏和尊敬的味道,連白莎都充滿了驚愕。


    我自己更比她出乎意外。


    白莎一半耳語似的說:“這家夥活該。”過了一會兒,又加一句:“他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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