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看到這枚金針,又想起了她當年的所作所為,葉蓮燈又一次不知要如何看待這個人了。


    在她被帶到了昭晏後,所有人都對她畢恭畢敬。


    她完全忘記了邢墨,相反寧絕卻漸漸地填充了她空寂的生活。


    寧絕對她極好,無論什麽都寵著她。


    起初,她臉上最多的就是迷茫的神色,後來終於一點一點地多了笑意。


    但葉蓮燈經常會在夜裏驚醒,瘋狂地懷疑自己的身份。


    有一次,她趁著夜色獨自一人悄悄逃出了宮去,然後漫無目的地騎馬狂奔,明明不知要去哪裏,卻鬼使神差地駕著馬來到了一座黃沙彌漫的荒城。


    她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心情。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可看到那些成河的屍骨時心頭立刻便有鋪天蓋地的悲傷席卷而來。


    她在這座大漠荒城裏無助地奔走,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追逐什麽,不知道自己在尋找、在期待什麽,可她就是不願離去。


    當時的沭陽已經沒有水源,寧絕沒有料到她居然會回到這裏來。她在這裏待了五日,固執地守在這裏,浩瀚的悲傷和黃沙一樣,幾乎將她與這座荒城一同淹沒。


    可最終寧絕還是找到了她,將她帶了回去。


    從此,她再也不被允許出宮。


    後來,慕容涵秋日日給她喂藥,在藥物的影響下,她對寧絕的恐懼感漸漸消失,但寧絕與她成親後,她還是死也不讓他碰。


    第二年,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再那麽抗拒寧絕,看起來真的宛若恩愛夫妻一般,可每當寧絕想要與她做一些親昵地觸碰時,葉蓮燈便會不由自主陷入癲狂的狀態,好幾次,她拿劍刺向寧絕。


    那幾年,她曾多次在夜裏驚醒,瘋狂而無助地哭喊,明明什麽都忘卻了,可那份難以言喻的悲傷還是埋藏在心底。


    第三年,她忽然在一個雨夜裏想起了一切。


    她絕望地從城牆上躍下,但仍是被慕容涵秋救了回來。


    這一次,她回到了最初的葉蓮燈,回到了大漈時無憂無慮的葉蓮燈,回到了那個忘卻了邢墨、卻從心底裏沒來由厭惡寧絕的葉蓮燈。


    直到第五年,邢墨重新出現在她身邊。


    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昔日的少年意氣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潤謙和的羸弱琴師,但見到她的第一聲呼喚卻仍是叫她“臭丫頭”。


    回顧這段相處的時光,她常常吃那個瀾熾的醋,而他卻對於過去隻字不提,隻是千方百計地對她好。


    邢墨總是把什麽都瞞著,什麽都回避著她。


    現在想來,那五年裏,他一定又在拚命地勉強自己了吧。


    “你知道他這五年是怎麽過來的嗎?”仇非聲站了起來,背對著葉蓮燈。


    “當年,我也在沭陽,是高城主家裏的一個小廝。從前我是個小乞丐,是高城主將我撿來的。因為都是十幾歲的孩子,我和高絮、和邢墨也都常常會在一起玩兒,葉姑娘你,我也是經常見到的。可你大多數時候雖是笑著卻莫名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所以在乞丐堆裏混大的我從來不敢和你打招呼。當日事發,高城主在最後一刻要我把高絮帶走,悄悄地從密道去擎玉宮找宮主,連同數百人預料到變故的城中百姓。所以,沭陽城的人並沒有全部遭到屠戮,你知道僥幸逃脫的那些人現在在哪裏嗎,他們都在擎玉宮。”


    葉蓮燈深吸了一口氣,聽仇非聲繼續說道。


    “幸好,當時赫莫提並不在宮內,宮主便帶上了幾名精銳去營救邢墨與城主,但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城主已死,邢墨筋脈俱斷,完全昏死過去,幾乎已經是個死人了。後來,宮主將他藏到暗道內,親自為他治傷,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讓他醒了過來,但救活了也隻是個整日尋思的廢物而已。”


    “當時,是我日日在旁照料,總是聽見他每晚都在呼喚你的名字,從‘臭丫頭’到‘燈兒’。宮主一個月後來看了他一次,說擎玉宮不養廢人,十天後若他還是這副模樣便要將他抬出去扔了,但他還是繼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你知道最後讓他撐下去的動力是什麽嗎?”


    葉蓮燈緊緊攥著拳頭,啞聲問:“是什麽?”


    “是華燈。”仇非聲道,“高絮走的時候預料到了事態的發展,提前帶走了華燈。邢墨看到了華燈後,死去的眼睛忽然活了回來。後來他要求見宮主,要宮主替他重塑筋骨,我並不知道他究竟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兩個月之後,我再見到他時,他已恢複了根基,不,或者說是變得更強了,他戴上了手套,成為了以華燈為武器的嗜血修羅,成了宮主的一把利刃。後來我聽人提起,宮主是用了南疆的某種禁術,強行為他重塑筋骨,邢墨在四十九日裏每日以骨血作為交換,才練就了世人熟知的魔琴華燈。十個月後,擎玉宮宮變,邢墨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世人眼中,卻以嗜血的邪魅琴師的身份奪走了舊黨數百人的性命。從那之後,早已被釘在沭陽恥辱柱上的邢墨又一次一舉成名,但世人並不知他的名字,而是隻知道擎玉宮副宮主是善琴,聞者喪命。”


    “說來可笑是不,世人都道那是殺人於無形的魔琴,懼怕得不得了,未曾想那最初不過是心上人的定情信物而已。”


    “而且你知道不,最初那一個月裏,他每日飲酒度日,但是以禁術重塑功體後,其實他再也不能飲酒。”


    風沙席卷,如輕紗般拂過那塊殘碑。


    葉蓮燈看著拿那處殘碑,意識到這裏就是五年前的沭陽,已經被巨大的風沙淹沒了。


    隻有那道殘碑露在外麵,當初她和邢墨第一次來這裏時,曾一起站在碑前觀摩上麵的沭陽二字。


    但現在葉蓮燈卻再沒了勇氣去看上麵寫的是什麽了。


    她站了起來,腿有些麻,走路的姿態看起來十分不穩。


    忽然間,她想起了什麽,神色焦急地問仇非聲:“在沭陽之變的當晚,你有沒有見過什麽讓你覺得奇怪的人?”


    “什麽意思?”


    “比如說一個說話溫柔但眼神十分冰冷的銀衣人。”


    仇非聲擔憂地看著她,狐疑道:“好像是見過這麽個人來著,但不是在當晚,而是在那件事發生的很久之前。有一個麵容俊秀,大白日裏打傘的銀衣男子問我擎玉宮怎麽走。”


    葉蓮燈一聽,立刻變了臉色。


    所有的悲傷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和焦急的神色。


    葉蓮燈牽過馬匹,迅速跨上馬:“仇幫主,你現在立刻回擎玉宮,告訴墨墨我很快就會來,要他再等我一兩日!”


    仇非聲急忙也躍上馬,“你要去哪裏?”


    “我要先回蓮穀。”葉蓮燈一勒韁繩,神情是難得的嚴肅,“事情有異,沒有那麽簡單,我要弄清楚所有前因後果!”


    仇非聲撓撓頭,看著已經駕著馬遠去了的葉蓮燈,大吼著問:“誒,葉姑娘你不是全都想起來了嗎?”


    但人已經走遠了。


    他也不再耽擱,隻是想快點回到擎玉宮去。


    葉蓮燈和邢墨的事情解決了,他終於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了。


    葉蓮燈駕著馬疾馳在大漠中,她腦中正在瘋狂地構建著所有事情的聯係。


    為什麽寧絕正好會是和自己聯姻的對象?


    關於這件事葉蓮予究竟知不知情?


    為什麽他會來沭陽卻不告訴自己?


    自己這十年的經曆他究竟又知道多少?


    以及,為什麽慕容涵秋這樣恨她,僅僅是因為蓮穀穀主之妹這個身份嗎?


    為什麽剛好這樣巧合!


    她不相信自己的猜測!她要立刻回蓮穀,問清楚葉蓮予所有事件的來龍去脈!


    ……


    仇非聲正在疾馳,他已經越過了沭陽的範圍。


    一路上,他頗為愉悅。


    葉蓮燈終於想起了往事,他去告訴正在養傷的邢墨,他一定很開心吧。


    等葉蓮燈回答他的身邊,他也就可以回到自己老婆身邊去好好陪陪她了。


    自己雖是被擎玉宮救了性命,但是並不想留在擎玉宮。


    槐逸沒有勉強他,當他提出想要去中原闖出一番天地時甚至幫了他不少忙。


    漁幫這幾年,他也是一步步走過來的。


    他為人狡猾,算不上好人,為了他那個頗愛撒嬌但脾氣略微不好的老婆而心甘情願地選擇汲汲營營。


    所以,漁幫上下都知道他是個妻管嚴,但若不是因為喜歡,誰會慣著老婆呢?


    要說他和那些武林人士最大的區別是什麽,那就是他能不殺人就不殺人,能裝傻就盡量裝傻,能幫忙就盡量幫忙,能放下仇恨就放下,他從小就深諳風頭太勁必會翻船的道理,有時候“傻”一點不好麽。


    “仇幫主。”


    身後忽然有人喚他。


    他還沒轉過頭去,就聽出了來人沙啞的聲音。


    他背對著慕容涵秋道:“聽了你和邢墨的,我已經護送她去過了沭陽了。”


    在城主府上時,他對慕容涵秋印象並不深。


    後來,他開始在漁幫混的時候,慕容涵秋忽然找到他,用毒藥威脅他與自己合作。他並太不記仇,隻是覺得這個女人看不透。


    他每一次與自己合作,要他做的全都是和邢墨葉蓮燈有關的事情,他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他雖是大概清楚了當年的來龍去脈,不過他已是個經曆過江湖沉浮的人了,權衡利弊之下並沒有告訴邢墨。


    此刻,她又來了。


    她趁著仇非聲不備,毫不猶豫地拿出慣用的短刀往他背上狠厲一刺。


    仇非聲從馬背上跌下,痛苦地捂住捂住頭一次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居然被陰了?!


    碎發遮住那隻瞎了的右眼和眉心的刀疤。


    慕容涵秋冷冷看著他,隻說了一句話:


    “對不住,葉蓮予要我殺了你。”


    仇非聲苦笑,在心裏說他媽的葉蓮予是誰老子都不認識。


    慕容涵秋一揚手,一根銀針刺入仇非聲心口,他雙眼沉沉地閉上了,罵出了最後三個字:“奶奶的……”


    慕容涵秋收起匕首,聲音冷冽。


    “你的妻眷我會替你安頓好的,要恨就恨蓮穀吧,恨我……也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好的,大概知道誰是大boss了吧哈哈哈哈


    -


    一更結束,晚上奉上二更~


    第79章 柒拾捌 天真


    昭晏。


    攝政王寢宮。


    “殿下,您該醒了。”


    淩初站在寧絕的榻邊,聲音溫和恭敬,但並沒有尋常暗衛所有的媚俗和拘謹。


    他說這句話,就好像是在和親近的人說“該吃飯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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