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麽一回事兒?這做事兒好好的,還能這樣給裁員了,天底下再沒有這樣的理兒了。”


    理兒這一句話,又說到四太太的心坎上了,可不是要講理,她們一家子是最講理不過的了,可是這世道不是講理的世道。


    她就不由得不吐一下肚子裏麵的苦水了,“先前做的好好兒的,他肚子裏麵有文墨,再加上一手的好字兒,文書什麽的,部門裏麵都是他動筆的,很是倚重他呢。”


    “隻是後來你也知道了,大清沒了,咱們旗人家就好似成了喪家犬,再沒有人給好臉色了,要講民主,第一個就是先把旗人裁員,您說說,咱們得罪過誰啊?”


    “一直本本分分的過日子,從不肯得罪人,有人找來幫忙,能幫的從來沒推脫過的,可是他們竟然就不講理了。”


    她不由得眼眶濕潤,眼角微紅,覺得這有權有勢的女婿實在是接地氣。


    馮二爺麵上凝神聽著,心裏麵跑馬一樣的,這樣的丈母娘,他心裏麵有點數了,在他看來,裁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他一直是站在利益者的角度來考慮的。


    政權更迭,誰還用前朝的臣子呢,不由得出主意,“我這邊有認識的朋友,他是財務部的領導,雖然說是多年沒見了,但是去走動起來,應當是能給四爺謀個差事的。”


    四太太歡喜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這世道,哪裏有好日子呢,今兒有飯吃,明兒就不知道飄零到哪裏去了,不如去當個科員,覺得女婿的提議是再好不過的了。


    馮二爺立時就走了,自己坐在黃包車上,心裏麵盤算著這個事情,不由得心裏麵發笑,運作一個科員,哪裏需要什麽關係呢,錢到位了就可以。


    他在這邊做生意,也是有名氣的,雖說本地商戶不是很清楚底細,可是看著他資金雄厚,也是存著三分敬畏。


    去請財政部部長吃了一頓飯,打聽著他喜歡搜集玉石,便去尋了玉帶鉤來,斷代到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事情就做好了,當晚帶著酒意回去,四太太還亮著燈等著呢,馮二爺走了她又開始後悔,靠著女婿吃飯,以後要禧姐兒如何自處呢,如何抬得起來頭。


    可是家裏實在是沒法子了,馬上夏天就來了,夏天的衣裳要做,家裏的涼棚子要搭起來,孩子們的學費眼看著就交不起了。


    三姐兒眼看著高中要畢業了,上大學也要許多錢,這錢沒著落,這孩子成績這麽好,是一定要去的。


    天人交戰,自己坐立難安,這事兒瞞著老爺子呢。


    好容易等著人回來了,她自己從窗戶裏麵瞧著了,一進門剛要喊,就看著到自己這邊來,是了,女婿是個知禮的人。


    馮二爺心裏頗深,懷裏麵的文書帶著墨香,他對著四太太行禮,“明兒再去,事兒應該能辦下來,做不過是多跑幾趟,應該的。”


    四太太聽了,隻道是,“受累了,快去歇著吧。”


    一早兒就起來安排了早飯,劉媽去街上買了油條還要馬蹄兒燒餅,再有豆汁羊肉餅子,還有河間府的驢肉火燒,極為豐盛。


    那禎禧長個子的時候,學業又繁重,早上起來本不吃肉的,到底是沒忍住拿了驢肉火燒,她愛吃驢肉,隻家裏平日裏不買罷了,她也不要。


    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再鮮美不過了,吃著香的很,馮二爺衣食住行不講究,早上起來饅頭對著鹹菜都能吃的人,瞧著她吃的好。


    自己拿開了餅子,專門撿了裏麵大片的驢肉出來,“禧姐兒——”


    那禎禧一扭頭,他遞到嘴邊去,下意識的就吃了,趕忙說,“表哥吃,我有。”


    馮二爺也不說話,“你讀書最辛苦。”


    最後全拿出來給她吃了,然後團吧團吧餅皮子,自己三兩口吃了,再喝一碗粥,便出門去了。


    路上又買了許多吃的,四太太大概是不知道,他能吃的很,要是能吃飽了,那家裏人就沒得吃了,越發想著帶著禧姐兒走,不然飯都要吃不飽的。


    一直這麽反複三天,他才披著月色,拿著文書來給四太太,“明兒就去。”


    四太太對著這個女婿是再滿意不過的了,“勞累您了,辛苦奔波。”


    “一家人,再不能說兩家子的話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您有事兒,隻管吩咐我就是了。”


    語氣之真誠,大概對著馮老太太都沒有這樣的時候,四太太隻想到了一句話,女婿是半子,她的女婿可能是全子。


    再等著第二日的時候,他便去四太太那裏請辭,請辭的時候又帶著一些憂國憂民,“這幾日我奔走,發現城裏麵是越來越亂了,洋人作孽,咱們自己人也跟著捧臭腳。”


    “各個黨派的都有,環境複雜的很。甚至街上還有學生請願做演講的,想來您也知道,當初我們那裏,學生為著請願出了事兒。”


    “這裏啊,實在是亂的很,日本人在東北,不定什麽時候就打過來了,那可真的是畜生了,亂的很。”


    左一句亂的很,右一句亂的很,隻聽得四太太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心裏麵撲騰撲騰的,三姐兒,可不就是她的命根子。


    “世道就這樣,咱們當老百姓的,隻能是熬著了,什麽時候天下太平了,什麽時候有心思過好日子,你經常在外行走,也要多多保重才是。”


    “上海安全的很,都是租界,我們在法租界裏麵,是不大打仗的——”


    說自己家裏安全得很,順帶著說說南邊安全的很,四太太就心裏麵嘀咕了,人家家裏如此的安生,這北平,似乎也不是那麽好了。


    馮二爺步步為寇,四太太幾輩子猜不透這個女婿的心思,最後愣是點頭給帶走的。


    也不知道怎麽點頭的,隻覺得女婿說的都對,都是為了三姐兒好,也是為了那家好。


    去了上海,跟女婿親近,跟家裏婆婆親近,這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


    且那裏安全的很,再沒有動亂的,且三姐兒能上學,那裏的學校女婿都安排好了,隻管著保送上大學的,不用像是如今這樣子,辛辛苦苦的考大學,什麽英文、外國曆史之類的,四太太隻覺得是天書。


    “那您看,時間上——”


    四太太滿口應答了,“你盡管放心,四爺那裏我去說,明兒一早我就去見老爺子,為著三姐兒好的事情,老爺子明白得很。”


    四太太拍著胸脯保證的,想了一晚上,想著怎麽對著老爺子開口,讓老爺子答應。


    女人一旦動起來心眼,基本上就沒什麽事兒了,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之後老爺子就再沒有說過不能。


    這事兒幹的漂亮,劉小鍋學了不少,二爺動起來心眼,基本上是目的必達的。


    又漫無邊際的數了數,這要是帶著禧姐兒回去,那多少上海灘的小姐都得氣的被子裏麵哭,人家正兒八經的來了,明麵兒上的,雖然人小,但是在牌位上,都得敬著。


    再有二爺以前的是風流債,大概也不少了,他劉小鍋一清二楚的很,二爺有權有勢,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人呢。


    又想著這家裏合該是熱鬧了許多的,老太太身邊沒有女孩子,大爺已經回國了,帶著個女朋友一起回來的,老太太氣的夠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把能操心的都操心一遍,不能操心的事情也在心裏麵過一遍,劉小鍋才算是完成了忠仆的本分,心安理得的睡去了,一早兒就出發。


    那禎禧自己哭的跟個淚人一樣,撲在四太太懷裏,也不管表哥在不在,“我不走,我陪著奶奶,爺爺舍不得我呢。”


    她是真不走的,去玩兒可以,可是要走,再不肯的。


    馮二爺聽著這話兒不高興,陪這個,陪那個,怎麽就不想著陪陪自己,心裏麵給打上一個標簽,小白眼狼,平日裏都白疼了你。


    小白眼狼現在哪裏顧得上他的臉色,這兒有她的家,在家裏哪哪兒都舒服,書也讀的好好的,走了才難過。


    四太太拉著她,怎麽也拉不開,抱著她的腰,頭怎麽也不肯抬起來,劉媽看的心疼,“太太,您看看,姐兒還小呢。”


    立馬就挨了一眼刀子,馮二爺斜著眼看她,這麽大的人,不小了,別人家裏都能嫁人了。


    隻看的劉媽心裏麵發冷,她這才知道,隱約的知道,三姑爺大概是不好惹的,是了,不好惹。


    不然那偌大的家業,憑什麽能支撐住的呢,再不敢說話了,鬆開了那禎禧的手。


    那禎禧心裏麵苦巴巴的,家裏雖然窮,可是日子舒坦,去了就是寄人籬下的,她想念北平的厲害。


    四太太也不舍,隻拉著她起來,攬著她的肩膀,小聲的勸,“你去吧,去吧,表哥姨媽對你好呢,好孩子,你去了,奶奶放心。”


    家裏人都紅了眼,就連四小姐心裏麵都多了惆悵,這到底是每日裏看到的姐妹,隻是一轉眼,想到三姐走了,自己就合該是家裏的獨一份兒了,那得到的關愛要許多,這樣一想,便勸著她走。


    趕緊走,現在走了才好的很呢。


    那禎禧家裏麵說了不算,老爺子決定的事兒,她說了更不算,那家哭哭戚戚的,隻馮二爺看了心裏麵毫無波瀾,人自己是必須要帶走的,人家手掌心養了許多年,還不能讓人哭哭了。


    端著茶,沉得住氣的很,那禎禧拿著眼睛看他,隻見他始終不張嘴,不張嘴說是讓她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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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由得心裏麵撇嘴,她也做不了表哥的住,“我吃的多的很,要吃許多肉呢”


    “喔,養得起,合該是多吃肉的,給你吃四頓,晚上再加一頓。”


    “去了少不得惹表哥生氣。”


    “哪裏有不生氣的人呢。”馮二爺看著她紅齒白牙,心想你現在就惹我生氣,氣的我也不少了,就這麽不樂意跟我走,一點也不考慮表哥的感受。


    第52章 離婚


    那禎禧無話可說,隻是一個,“我去看看大姐去。”


    馮二爺便上了車,恰好路過大姐家裏,那禎禧坐在車子裏麵不說話,她在想著大姐的事兒。


    禍害遺千年,這話兒果真是不差的,大姐的婆婆就跟吃了長生不老藥一樣的,竟然還活的好好的。


    一個抽大煙的老太太,一個不勞動的老太太,怎麽能活的這麽長久呢。


    “前些年,我大姐就隻能租房子了,一家子的人,住在大雜院裏麵,白日裏要洗衣服差補,晚上還要縫衣服繡花給人家,我的小外甥,下了學就到街上去賣香煙,挎著那麽大的煙盒子。”


    “那老太太什麽也不敢,隻知道蝗蟲一樣的吃東西,抽大煙,就這樣還對著我大姐多有不滿。”


    “我想著接了大姐來家裏住,可是大姐不來。”


    那禎禧語氣很平靜,聽起來還帶著一點哭腔,聲線像是沉沉西下的太陽,落在了地平線上,好似永遠不帶著感情一般的,每日如此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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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是想說說,平日裏大人不讓她管這些,她也沒有人說話,隻是想著家裏的兩個妹妹都過得好,為什麽她的親姐妹就如此命苦呢。


    大姐家裏早就敗落了,先是家裏的寶貝抽沒了,什麽傳家的寶貝,老祖宗的光榮勳章都沒了。


    再後來房子都抽沒了,家具也抽沒了,再後來衣裳也都輪流進了當鋪,大姐算是到了苦海裏麵去了。


    大姐夫去找個活計幹,隻是整日裏遊手好閑的,什麽苦頭也不吃,大姐不知道為了這個掉了多少眼淚,一個大老爺們,要大姐出去風吹日曬。


    她進院子,大家夥兒都招呼,大姐的婆婆在曬太陽,手裏麵拿著大煙杆子,很是奇特了。


    住在大雜院裏麵的,吃不好住不好,可是大姐的婆婆卻有錢抽鴉片,厲害的很,大家夥兒背地裏都笑。


    大姐的婆婆,耷拉下來的三角眼聚光,看著是那禎禧,視線再往下麵一點,看著手裏麵空空的,不由得嘴角也耷拉下來了。


    往日裏,那禎禧來了都不空手,為了大姐日子好過,為了個外甥補補身子。


    大姐的婆婆等著她來問安,隻拿著眼睛對著她,那禎禧一直盯著她,做了一直不能做的事情,瞪了她一眼,沒打招呼就進屋子裏去了。


    “大姐,你離婚吧,我要去上海了,我的屋子給你跟外甥住著,回家去吧。”


    大姐的錢,勉強養活自己跟孩子,但是要養活抽大煙的婆婆,那是隔三差五的要挨餓的。


    那禎禧想著自己屋子騰出來了,給大姐住,她緊緊的拉著大姐的手,“你去住,爺爺都答應了,家裏奶奶也盼著。”


    離婚,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多丟人啊,八輩兒祖宗的麵子都沒了,大姐是覺不肯離婚的,離婚了,還要帶累娘家人,她是必不肯做的。


    扭過身子去,抽出來自己的手,“不能,我不能做這樣丟人的事兒。”


    那禎禧不忍心看她手上的口子,日日洗衣服,這都春末了,手上的凍瘡都沒有好,大姐夫的手,嫩的像是蔥白一般,大姐的手,好似是七八十歲的老樹皮一般。


    小時候,大姐的手是軟軟的,帶著若有若無的香味,抱著她的時候,眼睛彎起來都是星星。


    “大姐,我們不覺得丟人,爺爺都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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