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費律是一位50餘歲男土,有一雙約顯疲乏的灰眼,以此為中心有不少小皺紋放射地散開來。口角也有很深的皺紋,但是下巴有很堅強的韻味。我對他的印象是慈祥,好心腸的人,不容易發怒,但是真弄火了就很執拗的。


    對他我開門見山地請教他。我說:“你是孔費律,一個承包商。是斐伊瑪曾經告過的孔費律?”


    那對疲乏的灰眼仔細看了我一下:“跟你有什麽相幹?”


    “我在調查那件案子。”


    “調查什麽?案子早就解決了。”


    “當然解決了,你有保險,是嗎?”


    “是的。”


    “你知不知道賠款是多少?”


    “我知道賠款數目,但是我不知道和什麽人在說話,也不知道你問話的目的。”


    我給他一張名片。“賴唐納,”我說:“從柯賴二氏來的私家偵探,我們在調查這件案子。”


    “為什麽人調查?”


    “一位雇主。”


    “為什麽?”


    “我在調查斐伊瑪——這件案子的原告。”


    “查她什麽?”


    “我在查她受傷的性質和嚴重性。”


    他說:“我想她是受傷沒問題。醫生診斷她受傷了,而且是兩方的醫生。不過,我總覺得這件案子不對勁。”


    “怎麽呢?”


    他抓抓他的頭。


    我稍稍催他一下說:“從原告申請書上我發現,是車禍發生十一個月之後,對方才提出來的。在這之前,難道一點也沒有通知你嗎?”


    孔先生說:“沒有。那是因為那女人起先不知道自己受傷了,至少不認為有什麽嚴重。她是有一點疼痛,但慢慢加重起來。她去看醫生,醫生給點常用藥品,沒進一步研究。最後她去看一個專家,專家告訴她那是外傷的並發症——脊髓神經受傷。”


    “牽涉到那次車禍?”


    他點點頭。


    “於是她找了律師,告你。”


    他又點點頭。


    “你的保險公司妥協賠錢?”


    “是的。”


    “是你建議妥協?”


    “事實上,”孔說:“我是相當反對的,我不希望保險公司妥協——尤其不要他們賠大把的錢。”


    “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不是我的錯。”


    “為什麽?”


    “車禍就是這麽回事。我想她錯得比我多。我承認我是搶了要變的燈號,我也稍許險了一些,但是她也和我相同一樣錯誤。當然起先看來沒什麽大損害。兩個車頭燈,一兩根保險杠,我的車散熱器有了一個洞。她快速地從車中出來,我還有一點目瞪口呆,而她隻是笑著說:‘你看,你看,你不應該闖紅燈的。’”


    “你當時說什麽呢?”


    “我告訴她‘你看,你看,你過十字路口不應該時速40裏的’。”


    “之後呢?”我問。


    “之後我們各人取了對方車號,交換名字,二三個人前來看熱鬧也給我們建議,有人叫喊要我們快離開十字路口以免阻塞交通。就這樣,沒有別的了。”


    “和她有什麽妥協嗎?”


    “她沒有提出什麽帳單?”


    “你也沒有向她提出帳單?”


    “沒有,我一直在等,想會有什麽麻煩。但是沒有——老實說,她告我的時候我根本已經把這件事忘記了。”


    “保險公司付了多少賠款?”


    “我不知道他們準不準我告訴你。”


    “為什麽?”


    “那——那是因為——反正是一筆不少的數目,我想她真的有脊髓受傷。”


    “我要知道多少錢。”


    他說:“這樣好了,我等明天打電話給我保險公司,問他們有沒有顧忌。假如他們同意,我會電話告你的辦公室告訴你是多少錢。”


    “能不能告訴我哪一家保險公司給你保的險?”


    他微笑搖搖頭:“我想我能告訴你的都說了——再多說不太妥了。”


    我說:“這案子很有趣。”


    孔說:“對我說來,你現在來調查才很有趣。你認為裏麵有詐?”


    我說:“不要自以為是,我也許隻在調查她經濟能力。”


    “好,我明白了。”他說:“我也要告訴你,賴先生,除非她亂花錢,否則任何合理的東西她都買得起,不會倒帳,保險公司的賠償足夠她花的了。”


    “謝謝你,”我告訴他:“你明天請和他們聯絡,給我們辦公室一個電話,告訴我們賠償金的數目——假如他們不反對的話。”


    “當然,沒問題。”


    我們握手。我離開他家坐進公司車。正當我要發動起步的時候,我看到另一輛車拐到路邊,停在我車後麵。


    從那車中出來的年輕女郎是個細腰,豐臀,夠水準的。我看兩眼才認出她是誰。她是淩記老地方的香煙女郎。她也去看孔費律!


    我把引擎熄掉,點一支煙,坐在車中等。


    我隻等了5分鍾。


    女的自孔家出來,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


    我自車中出來,用手抬起帽子,帶點誇張地在頭上搖動。


    她等著,我就走過去在她車門邊站定,我說:“幹這一行也要有執照的,你知道嗎?”


    “哪一行?”


    “私家偵探。”


    她臉紅了,說道:“你倒真是無所不在,無孔不人呀。”


    “平平而已,尚須努力。實際上還錯得遠。”


    “怎麽說?”


    “做私家偵探我還夠不上,笨得很。”


    “我看起來你一點不笨。”


    “真的你不知道我笨。”


    “笨在哪裏?”


    我說道:“法院已經下班了。”


    “那怎麽樣?”


    我說:“我以為我聰明。我調查了訟案登記,直到斐伊瑪在一件車禍受傷案中曾經是原告,得到了賠償。我以為我做了件聰明事。”


    “是做得不錯呀。”


    “做得不好。”


    “為什麽?”


    “因為我沒繼續查。”


    “查什麽?”


    我說:“我一查到她是一件訟案的原告,就抄下了被告性農,原告律師姓名,就離開了。”


    “你應該怎樣辦?”


    “應該繼續找。”


    “你說——”


    “當然是這個意思。”我向她笑道:“我希望你聰明一點。”


    “為什麽?”


    我說:“我們可以交換情報,省得我明天再去法院。”


    她說:“你真聰明。”


    “我一直在告訴你——我笨。”


    她說:“據我所知一共有4次訴訟,她做了4次原告。”


    “都是用她自己名字?”


    “當然,她不會那麽笨。”


    “她的脊髓受傷到底怎樣來的?”


    “我不知道。”


    “你調查了多久了?”


    “我——有一段時間了。”


    “什麽目的?”


    她說:“你未免問題太多了嗎?”


    我說:“你要隨我乘我的車?還是我隨你乘你的車?再不然你要我跟住你的車看你下一步做什麽。”


    她想了一下說:“假如你要和我在一起,那就用我的車。”


    我小心地繞她車子前麵走向車的另一側,謹防她趁機突然把車開走。打開右側車門,坐到她身旁。我說:“小心點開車,別人開車我老是緊張得很。”


    她猶豫了好一陣,接受了事實,她說:“你用撒隆巴斯——緊貼不放的方法,老是無往不利是嗎?”


    我笑著道:“我說是,你會好受些,對嗎?”


    “管你是不是。”她生氣地說。


    “那就簡單了。”我告訴了她,不再開口。


    過了一陣她說:“你到底要什麽?想到哪裏去?”


    “是你在開車,”我告訴她:“而我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像那些呢?”


    “你在老地方上班的時間是幾到幾?”


    她驚奇地把頭轉向我,車在路上擺動,她把注意力回到路上說:“那麽許多想問我的。而你——”


    我什麽也不說。


    她說:“我12點1刻到那裏,應該有時間換上衣服,或者可以說脫掉衣服——不管你怎麽說,反正12點半開始工作。工作到4點正。而8點半又回去,工作到午夜。”


    “你認識寇艾磊太太?”


    “絕對的。”


    “為什麽‘絕對的’。”


    “她是常客的。”


    “今天下午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你認識嗎?”


    “認識。”


    “好。”我說:“我們開始來問獎金高的問題。為什麽你有興趣調查寇太太的過去?”


    “隻是好奇心而已。”


    “你自己的好奇心,還是別人的好奇心?”


    “自己的。”


    “你對所有人都那麽好奇嗎?”


    “不是。”


    “為什麽對寇太太特別好奇呢?”


    “我想知道她——她怎麽發起來的。”


    “我們兩個最好不要玩電動木馬。”


    “什麽意思?”


    “我問你為什麽要調查她,你說好奇心。我問你為什麽好奇,你說要知道她怎麽發起來的。說來說去都沒什麽意義。我們換一種方法來問答。”


    “我講的也是實情呀。”


    “是的,我要知道的是好奇心後麵的實情。”


    她向前又開了一陣,大概在想要告訴我多少。突然說:“孔先生那邊你找出點什麽?”


    我說:“我找他的時候他沒有起疑心。他還很感興趣,他答應打電話保險公司,看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妥協的數目字。但我想你跟著就去訪問他。他一定起了疑心。”


    “原來如此。”


    “他告訴你什麽?”


    “他問我往哪裏?什麽名字?我為什麽要知道。”


    “你對他說謊了?”


    “喔,當然。我告訴他我是女記者,為某一種特定車禍傷害找資料。”


    “他當然會問你哪家報社?”


    她臉紅了說:“是。”


    “他打電話要問?”


    “你偷看到了?”


    “他打了沒有?”


    “打了。”


    “所以你就離開了。”


    她點點頭。


    我說:“算了,給你打草驚蛇了,要不是你這們一搗亂,很可能明天他真會告訴我他們妥協的數目。”


    “這就是你到這裏來的目的?”她問。


    “是的,妥協時賠多少錢。”


    她做了一個小小得意的姿態。“妥協時的數目,”她說:“是17875元。”


    現在輪到我驚奇了:“那麽你來這裏想要得到什麽呢?”


    “當然是受傷x光照片的複印本。”


    我想了一陣子說:“我對不起,我實在是笨。我確是才知道還有其他訟案,所以腦子一下轉不過來——可以說是不切實際。”


    “保險公司會有什麽反應?”她問。


    “他們可能各自分開做一些調查工作。”我說。


    勝利的獰笑掠過她麵孔,她說:“他們要是動作快一點,就很好玩了。”


    我說:“好奇心的事,你還沒有解釋呢。”


    “好,”她說:“你說你自己笨,我看一點也不見得。寇太太想買下蘇百利大廈,也想買下蘇老頭不再找她麻煩。”


    我點點頭。


    她說:“那麽!用點你的腦子。”


    “是不是淩記老地方的房租契約有毛病了?”


    “大概吧。”


    “一旦房屋買賣成交,房租就自動到期了?”


    “90天之內。”


    “你是替淩弼美在工作——捉住他小辮子,不使他買大房子。”


    “有點差不多。”


    “你和淩弼美又是什麽關係?”


    “你說笑。”


    “你認為是,就算笑話。”


    她說:“淩弼美除了生意上,其他對我並不重要。老實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但我還是告訴你。淩記老地方裏麵那個衣帽間,香煙雪茄攤是屬於我個人包下的。”


    “你有必要自己來工作嗎?”我問。


    “為了錢的理由,並不一定要自己工作。但是你有了這個生意,最好是親身自己參加在裏麵。”


    “你不在乎——工作時的情況。”


    “你說那製服?別傻了,我有一雙漂亮的腿,有人要看,就給他們看,又不少一塊肉。”


    “你的意思是一旦寇太太買下大廈,淩弼美不是搬家,就是要重新和新主人簽約,所以.你也跟著倒黴,不是掉了收入,就是增加房租?”


    “大致不錯。”


    “淩弼美知道寇伊瑪過去的醜事,讓你來查清楚,是嗎?”


    她躊躇了2秒鍾說:“我們不談淩先生。”


    我聽從她,又問:“你說寇伊瑪以前搞過這種把戲?”


    “好多次。”


    “在哪些地方?”


    “一次在這裏,一次在舊金山,一次在內華達州,一次在內布拉斯加州。”


    “每次都用她自己名字?你能確定?”


    “是的。”


    “你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她搖她的頭。


    我說:“多半是淩弼美給你的。那個你剛才去拜訪的人叫什麽名字?”


    她猶豫地說:“孔——孔什麽利的。”


    我搖搖頭:“孔費律。”


    “對,就是這名字。”


    “你記得不太清楚,是嗎?”


    “我對記名字不太能幹。”


    “換句話說,這個名字在你腦中尚不久。”


    “何以見得?”


    “否則你就記清楚了。”


    “我隻是對記姓名特別差。”


    “說起姓名——”我故意停下。


    “你要我的本名,還是藝名?”


    “你的本名。”我說。


    “我就這樣猜。”


    “肯告訴我嗎?”


    “不可以。”


    “藝名呢?”


    她把車頭燈開亮說:“碧蓮。我甚至還有個‘藝姓’,姓魯,魯碧蓮。”


    “很好的名字,”我說:“可以上舞台,有一天你會紅的。”


    我們大家不開口,大家在想著。


    “香煙?”我問。


    “不要。”她說。過了一下又加一句:“開車我不吸煙。”


    我舒服地向後靠著,放一臂在椅背上。點著了煙。


    我們慢慢開了十幾條街,她突然決定目標踩上油門。


    “決定了?”


    “決定什麽?”


    “我們要到什麽地方去。”


    “我本來就知道——我,要到那裏去。”


    “哪裏?”


    “回公寓換衣服。”


    “你特別加重‘我’,當然是說,到了‘你’公寓門口我就該滾了。”


    “你要我怎樣處理你?”她說:“領養你,還是招你做女婿。”


    我笑了。


    “不要以為我對你有惡意。”她說。


    我沒有說什麽。


    她轉頭向我,要說什麽,又停住了。


    過了三四分鍾,她把車停靠路邊說:“很高興碰到你。”


    我說:“不必客氣,我在車上等你好了。”


    “那你有得等了。”


    “沒有關係。”


    “你要等什麽呢?”


    “等著聽你解釋為什麽你對寇太太有好奇心?”


    “好!”她生氣地說:“你就坐著等吧!”


    她盛怒地離開車子從車後走向人行道自皮包中拿出鑰匙,打開車旁公寓大門,走了過去。


    我小心不轉動我的頭,完全用眼角來觀察。我可以看到她走了兩步就停在門廳的暗淡光線中。她站在那裏1分鍾——2分鍾。而後又消失在陰影中。


    3分鍾後,大門打開。她連逃帶跑地自大門出來跑向車子,身上包著一件毛皮大衣,一隻手抓緊了大衣前麵的開口。


    我走出車,繞過車頭,有禮貌地替她開車門。


    冷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來,”她輕輕沙啞地說:“請快點跟我進來,快。”


    我正想問她為什麽。但是看到她臉,改變了主意,一句話不說,跟了她就走。


    大門經彈簧的作用,已自己鎖住。她右手裏抓著那門的鑰匙,左手緊抓大衣包在身上。


    她打開公寓大門進入門廳。門廳比起走道或玄關大不了多少。爬三級階梯,走過一條鋪有地毯的走道,進入一架自動電梯,搖搖擺擺地上了4樓。


    她在走道前引路,停在左側的一扇門前。再用鑰匙開門。所有燈光都亮著。


    是一套總共有3房的公寓——一連小廚房也算一個房。房子靠街,比較值錢。


    她的皮包,手套及不久前穿在身上的夾克,都在客廳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上有個煙灰缸,一支香煙抽了一半在缸裏。經過一扇大開著的門,我可以看到臥室的部分。在床上拋著她剛才穿的襯衣及短上裝。


    她一麵跟著我的眼光看我看的方向,一麵仍是沙啞地輕聲說:“我正在脫衣服——一準備洗個澡。我隻好隨便找點東西把自己遮蓋起來。”


    我又對她身上的毛皮大衣看了一眼。


    緊抓毛皮大衣的手,使大衣皺起了一角,自此向內望是粉紅的裸身。


    “其他穿的呢?”


    她不發一言,經臥室來到浴室門口,她停了下來。


    “幫幫忙。”她說:“你來。”


    我打開門,向裏麵看。


    浴室燈沒有關,亮著。


    今天下午,和寇太太一起出現在淩記老地方那位男士的屍體,躺在浴盆中。膝蓋彎起近胸部,頭靠在浴盆較深的一側,眼有三份之二閉著,下頷軟軟下垂使嘴巴半張著。


    我形式上還是叫女郎退開一點,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脈搏。


    蘇百利早已死透了。


    即使是死了,他臉上還是一副精於計算的神氣。他可能到陰間去查帳了。


    “他——死了嗎?”她在門口問。


    “死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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