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眉頭一抽,沒說話。


    “你已經長大了,也是時候把我隱瞞了這麽多年的秘密告訴你了。”女王無力地看了他一眼,垂下頭,被回憶拽入了久遠的漩渦中:“根據如今對外的說法,我十二歲前都是在弗蘭伊頓外的王家莊園長大的。實情卻不是這麽回事,當年,我母妃的侍女曾被奸人買通,在我母妃生孩子、所有人都手忙腳亂的時候,她偷偷把健康的孩子換成了一個死嬰。真正的小公主,也就是我,被連夜送走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成為了一個紡紗女工的孩子。直到十二歲那年,無意中得知了真相、震怒的父王才派人把我接回了弗蘭伊頓。”


    葉淼暗暗吃了一驚。


    原來女王有過一段流落在外的日子。對於愛講麵子的王族來說,後宮鬥爭、公主走失,畢竟不是光彩的事,難怪沒有對外界公布。


    不過,這又和女王的兩任丈夫有什麽關係?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被接走的時候正是秋天,漫山遍野都是金燦燦的麥穗。從馬車裏走出來的,是一個俊美又耀眼的金發男孩。”女王的聲音變輕了:“我和這個男孩都對彼此一見鍾情。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就墮入了愛河。”


    大王子激動道:“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葉淼也聽出了這層意思。


    奇了怪了,落難的公主和迎接她的貴族少年相愛,不就是一場很普通的邂逅嗎?為什麽女王要對這任丈夫的身份三緘其口,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肯透露?


    除非——這個貴族少年,並不是可以和她光明正大地結合的身份。


    葉淼心裏一動,忽然有了一個荒謬的猜測,忍不住悄悄看了身邊的貝利爾一眼。他倒是一臉平靜。


    “當時我的母妃早已過世,而指使侍女陷害她的奸人也還沒被揪出來。為免橫生枝節,除了我父王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我還活著的消息。隨從們接我回去時,也隻是對我說,我是弗蘭伊頓的一個貴族流落在外的孩子。自然,這個少年事先也不知道我是什麽人,隻是奉命行事,順路捎帶我回去而已。”女王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回到弗蘭伊頓後,我恢複了公主的身份。同時,也發現了自己永遠無法和那個男孩在一起。因為——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大王子的表情瞬間變得鐵青。


    “對我們而言,這個真相無疑是晴天霹靂。我們忍著痛苦,立即分開了。可之後那幾年,還是免不了藕斷絲連,還意外地有了一個孩子……”女王抬眸,看向了大王子:“我很想生下這個孩子。紙包不住火,當時我既沒有訂下婚約,也沒有來往過密的男人,為了不讓人發現我懷孕了,我隻能躲到郊外的莊園去,謊稱和一個無名貴族有了一段短暫的婚姻,這才名正言順地——誕下了你。”


    大王子他,居然是女王和先王的……


    葉淼已經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這關係也太混亂了吧?


    不過,往回一推——大王子格外俏似女王的麵孔,女王第一任婚姻的無名神秘丈夫,她對往事、對先王的諱莫如深,以及對兩個兒子截然不同的態度,在真相浮現的這一刻,它們的因果脈絡也都無所遁形了。


    在一百多年前的瑞帕斯大陸,不少王國的王室都存在近親結婚的傳統,譬如表妹嫁給表哥,侄女嫁給叔叔,以此手段維持所謂的王室血統的純淨。


    然而,事實證明,此舉並不會為他們帶來大量優秀的繼承人,反而誕生了數之不盡的智力不全、天生缺陷的嬰兒。


    經過了好幾代人的教訓,如今,不論是在平民之家還是在王室,近親通婚都已經被全麵禁止了。


    在這個前提下,女王還堅持要生出這個孩子,其實是非常盲目的行為。大王子出生後,竟巧妙地避開了各種缺陷,長成了健康的孩子,簡直可以說是萬中無一的奇跡。難怪女王會如此看重他、溺愛他,其實都是愛屋及烏。


    “有了孩子已是一個錯誤,為了不重蹈覆轍,我們約定不再私下見麵。過了幾年,出於政治因素的考慮,我嫁給了一個將軍。我的哥哥必須履行國王的職責,很快也娶了一個王後。”女王肩膀一顫,聲音開始波動:“雖然他口口聲聲說,那隻是不得不履行的婚約,但憑借為數不多的幾次公開見麵,我看得出來,他們夫婦的感情……真的很好。”


    二王子呆呆地消化著她的話。


    “他們過得越幸福,我就越是煎熬,好像著了魔一樣,眼裏看不見嗬護我的丈夫,一味沉溺在過去的回憶中……沒過多久,他們有了孩子的消息傳來,我嫉妒得幾乎發狂。”


    “我殘存無幾的理智被嫉妒心徹底蒙蔽,不斷在想,這個孩子出生後,他們夫妻的關係一定會越來越緊密,他也會離我越來越遠……於是,我動了一個念頭,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那個孩子。”女王痛苦地捂住了眼睛:“那是我犯下最愚蠢的錯誤!我偷偷學會了用暗魔法悄無聲息地詛咒產婦的辦法……我沒有傷害他妻子的意思,隻想讓那個孩子出生後,因先天不足而迅速夭折。”


    結果顯而易見,女王本身不擅長暗魔法,隻是個門外漢。暗魔法又是陰私的玩意兒,施行的過程中,很容易出現偏差。


    這道邪門的詛咒,便是在某個環節出了差錯,非但沒有達成目的,還無意中將一個棘手而邪惡的魔鬼引到了先王後的腹中,降生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


    所以,金發碧眼的先王夫婦才會生出一個黑發紅眼的男孩——那是借宿在他們孩子身上的魔鬼最無可辯駁的特征。


    因一己私欲,愚蠢無知的螻蟻喚醒了魔鬼,必將付出與血光災禍伴生的代價。


    於是,魔鬼的生身“父母”、所有近旁的侍從——他們的血肉和靈魂,都成為了魔鬼睜眼後,享用的第一道祭祀盛宴。


    “都是因為我的一念之差,導致我最愛的人,他們夫婦,還有那些奴仆,都……我那時已經明白自己捅出了馬蜂窩,更不知道如何麵對那個可怕的孩子。和奧奎神父商量後,選擇將他送走。可不到幾年,又死了很多人……”女王啜泣了起來:“我別無他法,隻好將他接回王宮。可剛回到弗蘭伊頓,那個孩子就過世了。我害怕他帶來的災禍,隻好向奧奎神父求助,將他秘密地鎮壓了起來……每一天,我都在為我犯下的罪孽感到後悔,是我的狹隘和愚蠢導致了我一錯再錯!”


    葉淼的耳膜嗡嗡直響。


    原來是這樣……


    女王說的這一段,和她依據老神父口述的故事所推測的過往,已經沒有多大差別了。


    這就是貝利爾的來曆,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二王子臉色發青,直愣愣地看著女王憔悴的側臉。在真相的衝擊之下,似乎已經喪失了反應的能力。


    大王子抓住了女王的手臂,難以接受道:“這些事,你為什麽從來都不告訴我?!”


    “你讓我怎麽有臉說出口呢?”女王疲憊地長籲出一口濁氣。背負了十幾年、讓她愧疚難當的秘密終於公之於眾,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她抬頭,看向了貝利爾,輕聲道:“從犯下第一個錯誤開始起,我就有種預感,你終有一日會再次出現在我麵前,找我複仇。你要是想殺我,現在就來吧。”


    葉淼心髒一緊,轉頭看向了貝利爾。


    出人意料的是,貝利爾沒有搭理女王,更加完全沒有苦大仇深、大仇得報的表情,隻是摩挲了一下葉淼的手心,歪頭道:“聽見了嗎?”


    他讓女王自白,隻是因為她想知道真相嗎?


    葉淼呆了呆,點點頭。


    貝利爾便抬起手指,指骨一彈。


    四周的景象頓時化為塵埃,飛速地旋轉扭曲。轉瞬,他們已經置身在一個空蕩蕩的大殿中,站在落地窗前了。


    葉淼環顧四周,驚道:“你把我帶到什麽地方了?”


    “一個沒有任何人能打擾到我們的地方。”貝利爾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凝視著她:“故事還沒結束。聽了女王的話後,你想聽聽我的版本嗎?無論什麽,我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葉淼心裏裝了其它事,可她對剩餘的秘密實在好奇:“你真的是先王的孩子……你是因為女王的詛咒,才來到世界上的嗎?”


    貝利爾搖頭,勾唇:“我是我,他是他。”


    “什麽意思?”


    “女王的暗魔法詛咒,原本真的可以讓那個孩子早夭而亡。然而中途出了差錯,我借他的身體來到了這個世界。剛降生時,我並不適應這邊的環境,也控製不了那具身體,渾渾噩噩的,連自己是什麽東西也不知道。那感覺……非常奇怪。”貝利爾倚在窗邊,透明溫柔的月光勾勒出他清瘦料峭的側臉:“慢慢地,我開始能體會到他的喜怒哀樂,他卻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裏寄宿了我。”


    葉淼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纖長的睫上,輕聲問:“後來呢?”


    “不到半歲,我和他就被送到了弗蘭伊頓郊外一個偏僻的小鎮中,被一群侍從撫養長大。”貝利爾瞥向她,笑了笑:“那時候,我已經比原本更適應這個地方。所以,可以在晚上出來。”


    被派來照顧他的侍從,並未親眼見到怪病的死狀,但都有所聽聞。小王子天生血色的雙瞳,讓侍從們聯想到了妖異不祥的魔鬼之瞳。仿佛一旦與之對視,就會帶來厄運。


    所以,他們平時都用白布蒙住他的眼睛,不讓他露出邪惡的紅眼珠。


    孱弱的孩子籠罩在怪病傳聞的陰影下,如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之源。沒人肯和他說話,陪他玩耍,就連看看路邊風景的權利也無情剝奪了。他也呆滯,不懂得反抗,白天就孤獨地挨著時間。


    到了晝夜交替之際,寄宿在他身體中的魔鬼,接過了主控權。


    可那時候的他還很弱小,沒法如今天一樣隨心所欲地變換形態,隻能被囿在那具身體裏活動。


    多虧了與魔鬼合二為一,本該一出生就被暗魔法殺死的小王子多活了幾年。但身體日漸衰弱,終究是不可避免的趨勢。


    五歲那年,薄弱的生機終於逸散殆盡,他生了一場來勢洶洶、無藥可治的重病。


    原本就排斥他的刻薄侍從們,見到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又發現遠在弗蘭伊頓的女王從不過問這邊的事,就越發敷衍地對待他。每日隻把基本的食水放在房間門口,仿佛怕踏進去一步,就會染上晦氣。


    最後的那段時光,孩子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一方小木床上進行。如此熬了一段時間,他就懷著怨恨與悲愴,被埋進了小小的棺木中。


    自以為甩掉了一個燙手山芋、歡天喜地的侍從們並沒猜到,孩子被送進棺木的時候,正是魔鬼在蠶食那具身體,徹底接管它的過渡期。瘦弱的軀殼入土多日,也未腐爛。


    被魔鬼徹底侵占的時刻,便是他從墳墓複生的紀念日。


    葉淼顫聲道:“出來後,你殺掉了所有虐待過你們的侍從嗎?”


    “我隻是借給了他力量。”貝利爾摸了摸她的脖子,微笑道:“我能感覺到他殘存的怨恨和未消散的魂魄。看在共用了一個身體那麽久的份上,臨別前,我送了他一份謝禮,把我的力量借給了他,讓他用自己的雙手去複仇。”


    魔鬼恥笑忍耐,主張複仇。神所推崇的慈悲、寬恕與大度,在地獄中,不過是虛偽、懦弱、偽善的代名詞。


    葉淼敏感地縮了縮脖子:“為什麽你還是回到了弗蘭伊頓?他為什麽沒有向女王複仇?”


    “當時,他還沒有離開我的身體,我猜他原本是打算向女王複仇的。至於為什麽突然放棄,我也不清楚。”貝利爾說:“其實我那時已經差不多可以脫離實體存在了,可他們卻趁機研碎了那具身體的骸骨,混入烏鴉血中,畫下符咒,就這樣,將我禁錮了起來。”


    尋常的暗魔法自然傷害不了他。但如果摻入了他寄宿過的身體的骸骨碎末,他就無法不受它影響。


    貝利爾垂下眼,望她:“那之後,十年裏,我沒有見過一個活人。直到你來到我的身邊。”


    葉淼抿了抿唇:“囚禁你的符咒,其實早就失效了吧。”


    “嗯,記得你第一天出現在我麵前的情景嗎?那時候光線很暗,其實在你摔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把符陣破壞了。那一刻起,枷鎖就開始鬆動。完全自由,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想到他真的被關了十年,葉淼就很難受。可想到他假裝人類戲弄自己的事兒,就又氣不打一處來,胸膛一起伏,怒道:“那你還騙我?騙我不能離開地下,還假裝成人類來戲弄我!”


    枉她一直以為,貝利爾是個孤單、天真又依賴她的人類少年。從未想過他的本性會如此地邪惡和狡猾。


    貝利爾笑了笑,眼神忽然變得有點危險:“被關在地底的日子,我連實體也化不出來,既孤獨又難熬。在第一年,我許了一個承諾,誰能放我出去,我就實現她一個願望。第五年,我加碼了承諾,誰把我放走,我就實現她三個願望。可依然沒有人來。到了第十年,我的怨憤和孤獨再也無法平息,所以,我許下了第三個承諾——不管來的是誰,我都要當場吃掉她,讓她為我獻祭。”


    彼此對視了幾秒,葉淼的後背驀然泛起一陣寒意。


    她知道,他沒有開玩笑,這個吃是真正意義上的吃。


    她有點艱澀地從喉中擠出了一句話:“……那你,為什麽當時沒有吃掉我?”


    “我太久沒見過人類,想多看你一會兒才吃掉你。”貝利爾說:“誰知道,這一看,我發現你本來就活不了多久。”


    葉淼一愣:“什麽?”


    “還記得你掉下去的時候,這個地方很疼嗎?”貝利爾伸手,壓了壓她的肋部:“當時如果我不管你,你很快就會死去。也許是因為好奇吧,都還沒和你說過話,你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吻了你。”


    葉淼怔了怔,臉頰驀地紅了。


    她想起了貝利爾的治愈能力。也就是說,那時候,她半夢半醒間感覺到有人壓著她在親吻,根本不是錯覺,是貝利爾真的在親她!


    難怪在地下時,肋部明明疼得不行,一呼一吸都像有銳利的針在紮。睡了一覺後,非但痛楚徹底消失,連一點淤血也見不著。


    “結果,親著親著,我就改變主意了。” 貝利爾的手指夾起了她的一縷長發,繞在指尖轉動,眯眼一笑:“你猜為什麽?”


    葉淼不由自主就被他的思維帶著走,仰頭,迷茫地看著他:“……為什麽?”


    “因為……”貝利爾用那縷頭發搔了搔她的臉頰,俯身在她耳朵旁,挑逗地吹了口氣:“我對你產生了性|欲。”


    昏迷中的少女彌漫著苦悶與忍耐、歡愉與沉溺的表情,就猶如一塊多汁又甜美的水蜜桃。再擠一擠,就會滲出更多甜漿。


    一直在不住地嗚咽、輕微地反抗,最後,卻還是將手搭到他的肩上,給了他一個軟軟的擁抱。


    葉淼渾身一顫。


    “隨之而來的就是好奇心,我突然很想知道你是怎麽樣的人,還想看到你繼續露出那樣的表情。可是,我又擔心你會被我嚇走——即使沒見過我的真麵目,也還是有很多人畏懼我。所以,我變成了我還是人類時的模樣,來接近你。”


    葉淼的嘴巴微微一張。


    “從來都沒有人對我好過,雖說我不渴望人類的關懷、善意、憐惜和愛意,但我曾經在那具小小的軀殼裏活了五年。那個孩子臨死也在渴求這些感情,我也被迫感同身受著。漸漸地,我也對這些感情產生了好奇心和渴求欲,想知道被人溫柔地愛著的感覺,是不是真的那麽好。後來,我就遇到了你。”


    貝利爾輕輕地摩挲她的臉頰,笑靨猶如夜空下搖曳的罌粟,妖異得足以動蕩人的心神。


    “事實證明,這種感覺,真的好極了。隻要嚐過,就不想失去。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被人喜歡,被人寵愛的感覺,隻有你這樣對過我。你對我越好,我就越不舍得告訴你真相,因為你一定會被我嚇走。”


    他不是人類,是糅合了各種**的魔鬼。


    迂曲、誠實與純潔的求愛與他無關,最直截了當的誘惑、掠奪和侵占,才是他的本能。


    葉淼感覺他在給自己灌**湯,深吸口氣,拚命回憶他做過的讓自己不爽的事:“既然你早已自由了,為什麽我說要救你出去的時候,你還什麽都不說?看我涉險很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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