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抬起頭,小鬟正站在院落與前堂的連接處,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她走過去,小鬟便附耳同她說了幾句話,秦念點點頭,又不時往小船兒這邊瞥一眼。


    “我去會會他。”秦念說著,走過了狹長的走廊,一掀簾去了前堂。


    ***


    兩隻橘子,托在花瓣般盛開的橘皮裏,被剝得一絲半縷的白絲絡都不剩,嫩黃的果肉曝露在空氣中,經了一整天消磨,頗有些委頓的樣子了。


    男人像是全然不會餓,也不會無聊,一手撐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麽,另一隻手在膝蓋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著。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笑了,“這位想必是秦大當家了。”


    秦念的目光從那兩隻橘子移到男人的臉上,過了很久,她才回答:“是我。”


    男人道:“你吃過沒有?”


    “沒有。”


    “那不如我們一起吃。”


    “……啊。”


    男人微微眯起了眼,“嗯?”


    秦念的手抓住了身邊的椅背,“你……你尊姓大名?”


    男人這回卻沉默了。


    秦念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慌張的神色。她似乎想逃,卻無法拔足,隻是呆呆地、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男人——


    “謝隨。”男人說道,“我叫謝隨,隨便的隨。”


    他站起身來,又回頭拿起那兩隻橘子,走過來捧起秦念的手塞進她的手心裏。她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聽見他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五年了啊……看到這幅畫時,我原還不敢相信。原來我的念念,也是大姑娘了。”


    第2章 大刀和小刀(二)


    秦念吩咐廚下做了一頓夜宵,送到客房裏來。


    “你那個手下,怪機靈的,還同我說隻能在廳堂上等。”謝隨跟著秦念往客房走,一邊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屋簷上的積雪簌簌地往下飄落,口中呼出的白氣在空中轉瞬即散,“不給飯吃,不給房住,外頭可是大雪天,就這樣讓客人凍著,也難怪你們不成氣候。”


    秦念不搭理他,進了客房便鋪床擦桌,謝隨看得呆呆的:“你號稱是個大當家,這些活計也要你來做?”


    秦念仍舊不說話。


    謝隨隻看見她忙碌的側影。寒冷的冬夜裏,她剛從後山回來,衣發上還沾著碎雪,微弱的燈火下化成水樣的光影。青色的衣帶上挽了個結,是用來掛兵刃的,此刻空蕩蕩地垂著。她似乎還學會打扮自己了,雖然衣衫簡單,長發卻頗有些講究地束了一半,輕輕插了一根桐木簪。他看不清楚那簪子的樣式,隨著她的動作,那簪子晃得他眼花。


    五年前她十六歲,第一次挽發、畫眉、塗朱,那時候,還是他用自己的刀為她雕了一支發簪;待她打扮好了,他卻沒能來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如今再看去,她好像仍然是十六歲的樣子,卻又好像已變了很多了。


    未過多時,夜宵送來了。謝隨看著那個送飯來的小男孩,忍不住逗他:“小兄弟身手還不錯。”


    小船兒知道他是取笑自己偷了箱子還被他尾隨了一路,氣得眼睛都紅了,偏礙著大當家在此不好發作;這時候秦念淡淡地道:“你也差不多得了,拿我們這種不成氣候的小寨子尋笑話,你不嫌丟人,難道吹金斷玉閣還不嫌丟人?”


    “大當家此言差矣。”謝隨正色道,“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吹金斷玉閣既同我說了這箱子裏有一百兩黃金,我便須得信他這箱子裏有一百兩黃金。”


    秦念不說話了。小船兒覷得機會退下,還將門帶上,燭火被風帶得一偏。


    謝隨執起筷子嚐了幾口,讚道:“好菜!可有酒麽?”


    秦念不言不語地把一隻白玉酒瓶往他麵前一推。


    他微微抬了下眉毛,“這看起來是好酒。”


    “是好酒。”秦念道。


    謝隨給自己倒了一杯,忽然看見她麵前的那隻酒杯,皺起了眉:“你何時開始喝酒了?”


    “你從前還灌過我。”她冷淡地指出。


    “我灌過你,所以知道你不能喝。”謝隨毫不害臊,放下酒瓶執起了茶壺往她杯子裏斟,“酒不是好東西。”


    秦念不說話,待他斟了一杯茶推給她,她起身推開窗,把那一杯熱茶潑到了外麵雪地上。


    謝隨臉上那無時不有的笑容終於斂去了幾分。


    “你也不是好東西。”秦念說。


    ***


    安可期早同他說過,女大十八變,你要做好準備。


    謝隨這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去養大第二個小女孩了,念念的所有事情對他來說都是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包括這五年之後的重逢,她把他倒給她的茶潑了出去。


    這一刹那,謝隨意識到麵前的這個女人,可能已不再是他的小女孩了。


    他抿了一口酒,笑道:“好好好,我不是好東西。想喝酒是不是?我陪你喝。”他學了乖,將酒瓶子推過去,讓她自己倒。


    秦念抿緊了唇,片刻,卻擱了筷子,“你吃吧,吃完叫人收拾就行。那隻箱子的事,我明日給你答複。”


    說完,她便起身欲去。謝隨的聲音終於沉了下來,似還含著酒氣:“念念,不要任性。”


    秦念沉默了許久,從謝隨的角度看去,隻見她微微顫抖的雙肩。他歎了口氣,走過去,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聲音低沉,就像是她在做夢:“我回來了,念念。”


    ***


    謝隨很久沒吃到過這麽好吃的飯菜了。吹金斷玉閣雖是武林首富之地,但淮揚菜同他卻是八字不合,他這人葷素不忌,油鹽極重,這紅崖寨的廚子簡直就是為他而生的。


    他將這簡單的夜宵毫不吝嗇地誇讚了一番,隻換來秦念淡淡的白眼:“可算知道你過去做的飯是多難吃了?”


    他一怔,“什麽?什麽什麽什麽?”


    他追問底細,秦念卻不再多說。此時已近破曉,窗外透進來熹微的光,秦念扶著額頭看他掃完盤子,他抬起頭便對上她懶散的目光,那困倦的模樣還有些小時候的嬌憨。


    他叫來下人把碗筷收拾了,再回頭時,秦念已趴在桌子上睡死過去。


    他輕輕拍了拍她:“念念?念念,去床上睡吧。”卻喚不醒,她似是很勞累了。


    他搖了搖頭,低下身子將她打橫抱起,誰料她竟爾在他懷裏翻了個身,兩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整張臉都埋進了他的胸膛裏。他被嚇了一跳,生怕一個不穩顛她下來,像抱嬰兒一樣扶正了她,而後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手在她發髻上探了探,摸到那根桐木簪,輕輕抽了出來,手指慢慢地將她的長發捋順了。


    借著窗外漏進的微光,他看見那桐木簪上雕著簡單的五瓣桃花,因為年深日久,那花瓣的纖細的脈絡都要被磨平了。


    他將那桃花簪放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慢慢在床沿坐下,安靜地看著她。


    ***


    秦念做了個十分模糊的夢。夢裏有個俊朗幹淨的少年,手裏拿著串糖葫蘆衝她笑:“你想不想吃?想不想吃?”她伸手便去抓,那人卻跑了,一邊跑還一邊笑:“想吃也不給你吃啊哈哈哈……”


    秦念於是站住了。她不會去追的,她已經長大了。


    層層疊疊的遠山之外,是絢爛的朝霞,托著一輪紅日,從那火一樣的深淵裏竄將出來。她揉了揉眼睛,還是火,鮮豔地燃燒著,從那遙遠的天邊,一直蔓延到她的腳下。


    一隻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她垂下眼瞼,複眨了眨眼,視野終於漸漸地清晰了。


    男人揉了揉她的麵頰,道:“你瘦了不少。”


    剛剛醒來的人總有些遲鈍,魂魄仿佛還留在險惡的夢境裏。秦念看著他,有些遲疑似的:“大哥哥?”


    謝隨垂下眼簾,低低地“嗯”了一聲。


    秦念皺了皺眉頭,忽然反應過來,一骨碌從床上坐起,“謝隨!”


    謝隨道:“你慢一些……”


    掀開被子,她便感覺到一陣涼風,低頭發現自己隻穿了裏衣,再抬頭時,謝隨已轉過身去。原該羞惱的,她卻有些想笑:“你不回房休息去麽?”


    他卻道:“是我疏忽了。你已長大了,我昨晚還想著幫你寬衣裳……是我疏忽了。”


    她其實不想糾纏於這個問題的,但忍不住還是強調了一句:“我早已長大了。”


    他意味深長地道:“是啊。”


    忽然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一種不大不小的尷尬,像屏障一樣將兩人隔開了。


    她明明帶了慣常耍賴的意思,而他明明也用慣常的玩笑應對,可為什麽,這話就是接不下去了呢?


    過了五年,慣常的都變成了反常,再甜的酒,被回憶浸泡太久也會酸掉。


    “……謝隨。”終於,她幹巴巴地道,“我的外衣呢?”


    “在你腳邊。”


    她立刻把腳一縮,“你怎麽又這樣……”


    “冬天多蓋些,暖和。”


    她拿起那幾件皺皺的外袍,拍了拍,卻實在不想穿,喪氣地道:“你叫小鬟過來吧——你當真不用休息一下?”


    “嗯。”他從善如流地道,“我去睡了,你們也好商量商量如何應付那一百兩黃金。”


    聽到這裏,秦念的嘴角忍不住又嘲諷地勾起,“吹金斷玉閣也會做這樣坑蒙拐騙的事,真令我等不成氣候的小寨子開了眼界。”


    謝隨回過頭,看著她,歎口氣,“你便是這樣,斤斤計較,我隻說了一句不成氣候,你要念叨到幾時?”


    “我們沒有那黃金,你要我變也變不出來。”


    “那幾個經手的人你連問都不問一句,便敢這樣為他們做擔保?”謝隨道,“過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還不夠你多長幾個心眼?”


    她忽然不言語了。


    謝隨感覺到自己這話有些重,且還不大合適。“過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這種事情,誰說得清呢?


    “行了,我……”他息事寧人地道,“吹金斷玉的安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不會騙我的,一定有什麽環節出了岔子……”


    “你的老朋友真多。”她道,“老朋友你便那麽相信?”


    他一怔,“既是朋友,自然相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的老朋友?”


    這竟然是很難回答的一個問題。


    片刻的寂靜裏,她似也不求他回答,隻繼續道:“你信那個安老板,卻不信我,在你眼裏,我仍然是個小孩子罷。”


    很平淡的語氣,連一絲半毫怨懟的影子都找不到,這想法大約已在她肺腑裏磨了很久,都磨得鈍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仿佛還想說什麽,最後隻是轉身離去。


    他走了。


    房間中少了個人,空蕩蕩的反而顯得更加逼仄。秦念下意識探了探發上,卻沒有摸到她想要的東西,臉色微微一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養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眠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眠說並收藏養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