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外袍胡亂披好,蹬著鞋下床,將枕頭被褥掀了一遍也沒找見,最後卻是眼角餘光瞥見了床邊小凳子上的桃花簪。


    和她的衣帶一起,擺得端端正正的。


    “大當家?”小鬟在敲門,“有什麽吩咐?”


    秦念呆呆地看著那支桃花簪,突然將外袍又脫了下來,往床上一扔,“給我拿一套新的袍子。”


    第3章 大刀和小刀(三)


    紅崖寨的“議事廳”,也就是後院的一個小廂房。


    這廂房正中,此刻擺了一口黑漆箱子,箱子蓋大開著,裏麵的幾十斤石塊大剌剌地暴露出來。


    “林船兒,你帶了幾個人去劫鏢?”秦念披著一身暖和的裘袍,手中捧著一盅熱茶,帶妝的麵容冷凝。


    小船兒指著自己身後站的一排人道:“回當家的話,我帶了十個人,都是寨子裏的功夫好手,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餅兒……”他每說一個人的名字,那人便應上一聲。


    秦念的目光一一掃過去,“你們劫鏢的時候,可有什麽謀劃?”


    小船兒一怔,“謀劃?啊,我們謀劃著,七個人去牽製休息的幾個鏢師,剩下三個人和我一起去搶箱子,看那個……那個人,”他不知如何稱呼,“他沒有兵刃,懶懶散散的,我們搶走了箱子他也不管……”


    “他隻是跟著你們上了山。”秦念道,“他大約覺得你們很有意思,跟猴子搬家似的,看看也好。”


    “……”


    任誰都聽出了大當家此刻的火氣,相處這麽多年,誰不知道大當家嘴上最是厲害,都不敢同她頂撞。


    靜了一會兒,秦念道:“你們確定沒動過這箱子?打開的時候,這裏頭就是石頭?”


    小船兒一仰頭:“天地良心啊大當家!開箱的時候我們十一人都在,但劫鏢啊開箱啊都是我考慮不周的錯,您要罰便罰我吧!”


    “罰你?”秦念冷笑,“你如何給我找來一百兩黃金?”


    小船兒呆了一下,立刻道:“我去吹金斷玉閣自己領罰!他們要我怎樣便怎樣,一輩子當牛做馬也可以,一定不拖寨子下水!”


    “輪不到你。”


    小船兒沒反應過來。


    秦念站起身,“你們十一個人,每人寫一份擔保,說你們沒有騙人。我會帶去揚州,同吹金斷玉閣說理。”


    “這怎麽行啊大當家……”


    秦念歎了口氣,“我問你,你當初如何認定這是頭肥羊,可以下手的?”


    小船兒一愣,“我看他們走得慢,統共六個鏢師,箱子四周就護著五個,馱箱子的馬每走一步蹄子便陷進泥裏……”


    “你若有一百兩黃金,你會讓馬馱著走麽?”


    小船兒悚然一驚。


    “他們有六個人,卻隻有兩匹馬,一匹馬上坐著謝隨,另一匹馬馱一口死重的鏢,我問你,這世上可有這麽蠢的鏢局麽?”


    “對啊!”小船兒一拍腦袋,“不管是雇輛馬車,還是分散行裝,都好過這樣暴露自己……”


    “你們被耍了。”秦念簡短地道。


    小船兒瞠目結舌:“可、可是……吹金斷玉閣遠在揚州,同我們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麽要耍我們呀?”


    “所以我隻能親去一趟揚州,才能問個清楚。”秦念忽而輕輕地笑了一下,“不過是一隻裝滿石頭的死箱子,卻把謝隨給招來了,不管怎麽說我都得去問候一下那個安老板。”


    “大當家,”小船兒小心翼翼地道,“那個謝隨……您認識?”


    “啊。”秦念漫不經心地道,“是他把我養大的。”


    ***


    謝隨並未睡得很久,出來時也不過晌午。肚子餓了,他先尋到了後頭的廚房去,卻遇上日前那個叫林小鬟的丫頭。


    “你們當家的呢?”他左手伸出去摸了兩隻饅頭。


    小鬟正看著灶台底的火,此刻也不抬頭,隻道:“大當家去後山了。”


    “後山在哪裏?”謝隨瞧見一隻酒葫蘆就放在砧板旁邊,腳步悄悄地挪了過去,卻聽見小鬟笑了起來:“你跟大當家說的還真一模一樣。”


    他一愣,“她說我了?”


    小鬟點點頭,“她說你是個酒鬼。”一邊站起身,去角落裏提來一隻酒壇子,“那葫蘆是空的,我給你倒一些帶房裏去吧。”


    遭這樣一款待,謝隨反而不敢要了。盯著那清澈的酒水從酒壇中作一條細線汩汩而出落入酒葫蘆,他抿了抿唇,“這是你們自釀的酒?”


    “嗯。”小鬟道,“是大當家釀的。”


    “她還會釀酒?”謝隨似乎不太相信。


    小鬟看他一眼,“哐”地一聲,酒壇子放下了,她將那酒葫蘆封好塞給他,“大當家什麽都會。”


    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她小時候可是什麽都不會,跟在我後頭成日價撒嬌耍賴……”


    “年紀小的時候,撒嬌耍賴不是應當的麽?”


    謝隨不接話了。他打開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你們大當家帶你們幾年了?”


    “三年了。”小鬟給灶下加著柴草,火光在她半邊臉頰上明滅撲朔,“我們都是老當家撿回來的孤兒,大當家武功最高、人最聰明,後來老當家走了,就把寨子托付給了大當家。”


    “你們寨子裏的武功可不怎麽樣。”


    “我們平素也不靠這個。這裏窮鄉僻壤,也沒人同我們爭,除了跟過路人收點買路錢之外,我們還要種地的。”


    謝隨險些一口酒嗆出來,“種地?”


    “嗯。這是當家的主意。”小鬟不在意地點點頭,“這樣能養活自己,而且安穩。”


    “安穩啊……”謝隨笑了一下,將喝空的酒葫蘆放回灶台。小鬟瞥了一眼,問道:“你晚飯想吃什麽?大當家做的菜,我也會一些。”


    謝隨望向她,“她還自己做菜?”


    “你昨晚吃的都是她做的。”小鬟忍不住道,“囉嗦個沒完,還說自己跟大當家很熟呢。”


    “今晚是你做?”


    “都說了大當家去後山了!”


    “她每次去後山,都會徹夜不歸麽?”


    “少則三天,多則半月。”


    謝隨靜了靜,“後山在哪裏?”他道,“今晚不用給我做什麽了,我去找她。”


    ***


    紅崖山從山下看去光禿禿的,沒想到內裏卻所容甚大,紅崖寨占據的隻是前山的半山腰,走上數裏向上的山路,才能找到所謂的後山。


    天色未晚,日色卻暗淡無光,寒風吹雪,枯萎的草木間雜著渾濁的白,腳踏上去便簌簌作響。按著小鬟指的路徑走到後山深處時,抬頭已隻見白茫茫的一片寒空,四下裏林木環繞,寂靜得駭人。謝隨不明白為何秦念會在這樣冷的天氣去後山,何況那箱子的事情還未處理完,她做事總是這樣顧頭不顧尾的麽?


    “念念?”謝隨四顧找尋小鬟所說的那一方山澗,卻沒有聽見水聲,隻有枯枝間呼嘯來去的風聲——


    “唰!”一刀劈來,謝隨側身一避,衣發被刀風帶得飛起,而那刀再度逼上,橫斫下盤,謝隨往後一躍,不料背脊撞上了樹幹——


    寒芒凜冽的刀鋒在他肩頸處抖動著停住。


    他低眉,看見那彎刀形似殘月,刀刃亮得發青,刀背上綴著叮當作響的金環,再往前,刀柄上包著鯊皮,握著刀柄的手潔白如玉……


    “你過來做什麽?”秦念收了刀,轉過頭去。


    她的長發束起,露出光潔的頸項,肌膚上還隱隱滲出汗珠。一身黑衣勁裝結束,袖口和腰身束得很緊,他看了很久——他不太習慣她這樣的裝扮,明明隻是為了練刀的方便,卻未免太過風情搖曳了。


    “我來瞧瞧你。”他說道。


    她轉身往前走,他跟了過去。繞過一道山崖,一方結冰的湖泊出現在他的眼前,湖邊有一塊大石,石上放了些雜物,包括一個牛皮做的刀鞘。她沒有停留,繼續往前,走到了湖麵上去。


    “——小心。”他脫口而出。


    她回過頭,看著他,笑了笑。


    他不說話了。


    她足尖一點,便踏著湖麵上的薄冰飛了過去——


    他來到岸邊,沉默地端詳著她的輕功步法。


    她將手中彎刀往崖壁上一掛定住了身形,而後足下施力一踩,靠著山崖的湖麵突然接二連三裂開一道道冰冷的縫隙。謝隨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一步,卻隻見她低下身子往裂開的湖水中伸手撈了半天,竟爾撈出來一件龐然大物——


    他呆住了。


    她卻好像也怔了一怔。


    那是一把長刀,蒙著黑色的刀鞘,比她的彎刀大上一倍。


    兩個人,隔著破冰的湖,嚴冬的寒冷模糊了對方的形貌,隻剩下白茸茸的雪色。


    她的聲音像是被碎裂的浮冰送過來的:“我一直留著你的刀,想著你有一日或許會回來的。”


    他抿了抿唇,蒼白的臉容上,深黑的眸子更加地深,“你過來吧。”


    她一手握緊了插入崖壁的彎刀,另一手將那長刀捧在懷中,身子搖搖欲墜,聲音卻是逞強的:“我留著你的刀,不是因為我等你,是因為我要將它還給你。”


    “念念,你過來。”


    “你也……太隨便了。”她將嘴唇咬出了血色,白茫茫的暮色裏一道殷紅,“你怎麽能……怎麽能將這把刀都丟下了呢?你就算是討厭我、要丟下我,也不能這樣……”


    “念念!”


    她抬起頭,被淚水濡濕的雙眼什麽都看不清楚了。湖冰接二連三地碎裂掉,那聲音令她想起火焰吞噬一切的劈啪聲。男人的身影由遠及近而來,猝然間他一把抱住了她,拉著她的手拔出了彎刀,然後帶著她搶在最後一刻飛快掠回了岸上去!


    他抱緊了她,驚魂未定地喘息著,再回頭看時,那靠近崖壁的湖冰已裂開一個大洞,冷徹的水麵泛出粼粼波光。而後,他才感覺到什麽異樣。


    “你哭了?”他捧起她的臉,被她一手打開了。


    淚水轉瞬即收,他隻看見幾道交錯的淚痕和紅通通的眼睛,像隻小兔子。她將那把長刀往他懷裏胡亂一塞,“你的刀,收好了。”


    他歎口氣。這把刀確是他的故人了,從五年前與他失落,到而今重回他身邊……眼前的女孩也是一樣。


    他將刀交右手,左臂攬住了她的肩,湊過頭去輕聲哄道:“別哭了,嗯?你到後山來是練刀法的?要不要我陪你練?我看你剛才那架式,真有幾分模樣了……”


    她隻是低著頭,不言語。


    他帶著她到那大石旁坐下,捧起她被凍僵的雙手給她遞些熱氣,又伸手指輕輕刮了刮她發紅的鼻頭:“想哭就哭吧,這麽久沒見了,我知道你想我。”


    “你臭美。”


    “我是臭美。”他笑道,“是你讓我有這個資格的。”他又低啞地重複一遍,好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我知道你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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