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隨隻好又捧起碗,但仍忍不住小聲:“不能喝酒不能吃肉,成佛也沒什麽樂趣。”


    “貧僧以前吃過人肉。”突然有人發話,謝隨望去,卻是那河間雙煞刀,法號並不知詳。那人將飯碗擱下,口唱佛號,低眉道:“人肉滋味,當年得意,如今吃這素齋,卻覺也沒什麽兩樣。”


    “吃人肉有什麽了不起。”又有一人開口了,“貧僧以前還賣過人肉,將人放在砧板上論斤約著——不過樁樁件件,都是罪孽罷了。”


    “在這裏,不論是吃過人肉、還是賣過人肉,怎樣的罪孽,都沒有人在乎了。”有人歎了口氣,“付出的代價,隻是這輩子不再喝酒吃肉而已,這也太輕鬆了。”


    “咄!”坐在上首的無相方丈一聲暴喝,“食不言!”


    眾僧連忙屏了聲息,垂首合十,立刻又默不作聲地扒起飯來。


    謝隨看得好笑,心中實在已想出了一萬種嘲笑他們的妙句了,卻偏被無相這麽一喝,弄得他妙句說不出口,好不甘心。他看向秦念,滿以為她也會笑的,卻見她神容悵惘,仿佛因為幾個和尚方才那一番顛三倒四的話,而受到了觸動一般。


    這也太無稽了……謝隨心中沒來由地不爽,想著這個鬼地方莫不是有毒,一定要早些出去才行。


    晚飯之後,無相讓謝隨、秦念分開入住寺內兩間廂房,謝隨卻道:“我們同行同止慣了,不必分兩間房。”


    無相道:“男女授受不親,這樣對秦姑娘的名聲——”


    “我還以為你這島就是世外桃源,全不用在乎這些了的。”謝隨笑道,“但真是對不住了,比起貴寺的任何一位高僧來,我想還是我自己比較安全些。”


    無相麵色不快,“他們全都是擯絕紅塵的方外之人,你大可放心——”


    “方外方內,也都不過是一念間事。”謝隨道。


    無相不耐地揮揮衣袖,“也罷也罷!東邊第二間,你們自去吧!”


    “你身為方丈,可不能太動肝火啊。”謝隨語重心長地道。


    無相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倒是從來不動肝火,無論外間把你說成什麽樣子,你都不在意。”


    “怎麽可能不在意。”謝隨笑道,“但是在意有用嗎?”


    “你再不回家看看,你家老太太就真的要死了。”


    謝隨的笑容靜止在了臉上。


    ***


    推開房門,見房中隻擺了一張窄床,床邊是一方矮桌,桌上供著燈火幽微的小佛龕。謝隨往前走近幾步,忽道:“我就知道鍾無相還是對我好的。”


    他低下身子,伸手往桌底下掏了掏,便掏出來兩三隻酒壇子,接二連三放在桌上。他又合掌對那佛龕拜了拜,“不好意思啊菩薩,實在是廟裏的素齋太過難吃,我總需要點別的東西來補補力氣,您說是不是?”


    他這邊自說自話,那邊秦念卻全沒出聲,隻默默將被褥都鋪好,自己坐了上去閉目養神。


    謝隨拿出兩隻杯子,瞥她一眼,“不喝一口?”


    秦念沒有理他。


    謝隨歎口氣,自將兩隻酒杯都斟滿了,手中拿一隻去碰了碰另一隻,“幹。”


    秦念微微睜開了眼,便見窗外月光清冷,流灑在簡陋的室內,流灑在男人的半邊臉龐,流灑在他寂寞的眼睛裏。他一個人執杯飲酒,也不再與她說話,她卻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你到現在還不相信,安可期騙了你?”


    謝隨停住了動作。


    “他如果真想讓我們逃命,早該放我們出城去。”秦念冷冷地道,“再不濟,也可以讓我們陪他一起迎戰絕命樓。最下等的做法,便是讓我們進了他的陷阱,還自以為他是為我們好。”


    謝隨看向她。


    “絕命樓我去過,高樓主雖然厲害,卻也不是厲害到無人能敵。說要取吹金斷玉閣一百條命,恐怕還是誇大了。”秦念的語聲漸漸低緩,“吹金斷玉閣何等地氣派,皇宮禦物全由他進貢,天下的生意被他占了三分之二,卻來同你哭窮,說自己危在旦夕?再退一萬步說,絕命樓滅了吹金斷玉閣,朝廷那邊斷了大半的賦稅,能讓絕命樓好過?”


    秦念的嘴角彎起一個微妙的弧度,“這自古以來,民不如官的道理,延陵侯——你不該比誰都深有體會麽?”


    夜已深了,寺院中響起了沉濁的鍾聲。伴著窗外吹入的寒風,有幾縷梅花的清香和著酒香,入喉便化成了苦澀。


    謝隨微微地笑了,“可是王侯高爵,卻沒有做老百姓來得自由。”


    秦念一聲嗤笑,“這天下有幾個人是真自由的。”


    謝隨想,她真的變了啊。從前那個溫婉可人的小女孩,絕不會這樣,不顧他的痛苦而刨根究底、非要把他的陳年傷疤用鉤子刮拉出來細瞧的。


    “他們說延陵侯謝季子是個忘恩負義有家不回的無行浪子。”秦念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是真的嗎?”


    謝隨默默地抿一口酒,“旁的事我或許說不清楚,但這一件,卻是真的。”


    “為什麽呢?”秦念追問,“就是因為做老百姓更自由?可是你為什麽會身受重傷倒在洛河邊,又為什麽會招來春雨鏢、白馬堂、那麽多門派的追殺,你養育我長大的十年,我們一直都在東躲西藏不是麽?如果不是今天你被他們叫破了名號,你這個身份還打算瞞我多久?”


    她的話語越來越急,越來越痛,謝隨怔怔地抬頭,女子的雙眸中仿佛燒著火,濕潤的火,微醺的他一頭撞了進去,便感到迷茫無措了。


    “因為我……”他動了動口,嗓音發澀,“因為我殺了人。十五年前,我殺了人,所以不得不從家裏逃出來。”


    第20章 孤島(二)


    “你殺了什麽人?”秦念皺眉,“什麽人這麽大的來頭,會逼得你離家逃竄?”


    謝隨一手扶住了額頭,“我不知道。”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渾濁的酒氣,望見她嫌棄的表情,又不由得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我那時候年輕,愛喝酒,大約就是因為那一日喝醉了酒吧……我醒來之時,卻在一家酒館的客房裏,滿手鮮血,身邊是一個全身赤-裸的死掉的女孩。”


    秦念的表情好像被刺痛了一下,“所以你逃了?”


    “沒有。”謝隨淡淡地道,“我報官了。”


    秦念一怔。“但是官府把你當做了犯人?”


    “沒有。”謝隨又道,“他們在那酒館周遭蹲伏了很久,抓到了那個犯人,是個做了許多案子的慣犯。”


    “那個犯人又供出了你?”


    謝隨終於失笑,“也沒有。”


    “那你為什麽逃?”


    謝隨轉頭看向秦念,女人的表情很認真,她好像真的想不明白。


    “我後來才知道,那個女孩是正要進宮的采女,原本身家清白,姓名都已經在冊了,竟被人汙辱之後,還殺人滅口。朝中人都在議論,雖然人犯已經正法,延陵謝氏的小侯爺也已查明與這命案並無幹係,但說到底,到底他為什麽會躺在女孩的身邊呢?而況在籍的采女,名義上已經是皇帝的女人……”


    秦念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顏色漸漸變得晦暗。


    “我已經無法在朝廷上立足,連帶我的家人,也都一起受辱。我姐姐當時在宮中處境微妙,弟弟又正準備入仕,延陵侯謝家三代襲封,門第巍峨,我想,縱是被人暗算,我也絕不能讓謝家的聲名毀在我的手裏。”


    “所以我隻能逃。結果路上又遇到各路刺客,從延陵一路追殺我到洛陽……”


    月色澄明。寺中燈火幽幽,一庭鬆柏婆娑。秦念默默地聽著,目光從最初的譏誚,到生出憐憫,到最後一片平靜。


    “但是你沒有殺那個女人,也沒有汙辱她。”


    “我沒有殺那個女人,也沒有汙辱她。”謝隨笑了,“我隻是喝醉酒了而已——但這樣的話,說給誰聽,都不會相信的。”


    “我相信。”秦念道。


    謝隨看向她,她也正認真地看著謝隨。


    她真的長大了。她不再是那個溫婉可人的小女孩,不再會拉著他的衣角軟糯糯地撒嬌,不再會踮著腳抬著頭用可愛的眼神仰望著他。


    而是會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並肩,或者諷刺他,或者安慰他,她已經知道大哥哥不是萬能的,但她對他並無責備。


    “你寧願自己背上浪子的罵名,也不願牽連家族,是這樣嗎?”秦念輕輕地道。


    “是這樣嗎?”謝隨喃喃,複苦笑,“那就是這樣吧。”


    ***


    他真的已經很久不曾去回顧那段往事了。


    那是他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往事,柳綿綿也好、鍾無相也好,他們也都隻是視他為有家不回的浪子,他們也從沒問過他不回家的緣由。


    是因為回不了家。


    十五歲之前,他是延陵謝氏年幼襲封的小侯爺,鍾鳴鼎食,鮮衣怒馬,即便在皇帝的宴會上也能笑謔不禁,天底下好像根本沒有什麽能讓他在乎,因為他好像已什麽都有了。


    十五歲之後,他的身邊隻剩下了一把刀。


    那是個非常簡單的栽贓,但卻非常有力。這個栽贓最可怕之處,就是即使已經找到了真凶,他也永遠無法洗刷自己的汙名,而那汙名還是看不見的,是捕風捉影的,沒有人敢走到他麵前與他對質,但所有人心中卻都在懷疑他。


    真正的案犯早已經正法,朝廷中那麽多雙眼睛、那麽多張嘴巴,看的說的卻全都是他,延陵侯謝隨,一個原本與這命案毫不相幹的人。


    他還記得那黎明時分,酒館裏漸漸響起的議論聲。他原本還想辯解的,十五歲少年得誌的他,還不知道世上有那麽多事是百口莫辯的。但他一開口,立刻就被人們的話聲淹沒了,淹沒了……


    他如果不走,延陵侯府與這一樁恥辱,便永遠也脫不開幹係了。


    時至今日,他甚至已不再為當年的自己感到不平,他甚至想:也許自己就是做錯了呢,也許從走進那家酒館開始,自己就已經犯下罪行了呢?


    這世上有那麽多的罪,那麽多的罪人,雖然那女孩不是自己害的,但也畢竟是被人害了的。這樣一想,就會覺得自己並不冤枉。


    秦念又是嗤笑,“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


    “不這樣想,也許我先已活不下去。”謝隨也是笑。


    秦念道:“你若活不下去,便是趁了那些害你的人的心意,也就更加對不起那個死在你身邊的女孩子。”


    謝隨沉默了很久。回憶令他疲倦,甚至連素來鍾愛的酒都不能再讓他提起興致了。就在這時,秦念慢慢地挪到了床的這一頭來,挪到了他的身邊。


    她輕輕撫摩著他的頭發,好像小時候他曾撫摩她的頭發一樣,她口中還在輕輕地念著:“沒事了,已經沒事了……我們總有一日,會洗了所有的冤屈,報了所有的仇。”


    她說的是“我們”,這讓他的心沒來由地一慟。


    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往事,終於說出口時,卻覺得原來也不過如此。十五年了,再深重的痛苦也早已被反反複複搜腸刮肚地咀嚼幹淨,能夠對旁人傾吐出來的不過是無味的殘渣。


    可是秦念,她卻並不是旁人啊。


    窗外的月色澄明,房內的燈火卻太過黯淡,雪白的牆上,兩個人的影子時而被風吹得晃動,仿佛是相依相偎的。


    秦念低下身來,注視著他,兩人相距不過咫尺,她可以看清他眼中的每一道月光微漾的波紋。他從沒有如此刻這般脆弱過。


    她悄然地湊近來,在他的唇上輕輕、輕輕地印了一個吻。


    他惘然。


    也許是酒的作用,他甚至感覺這個吻,好像讓他的人生都重新開始了。


    他突然一把推開了她,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了她。


    ***


    這一推,對謝隨而言,並不容易。


    畢竟這個吻雖然清淡,但卻飽含了誘惑,那是宛如沙漠中的甘泉、烈日下的綠蔭一般的誘惑,那是他五年前就不曾想過要拒絕的誘惑。


    可是現在已不是五年前了。五年前不曾想拒絕,五年後卻已不能再承受了。


    秦念靜了片刻,而後便輕輕地笑開。


    謝隨踉蹌地站起來,望著秦念,嘴唇微微翕動,好像想說什麽,卻最後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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