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個僧人,麵容冷漠,卻並不看打了鴿子的秦念,而是看向謝隨。


    謝隨正麵對著的兩名僧人,一個臉上有疤,疤痕從腦門直劃到他那細長的三角眼,一個斷了條腿,但卻獨腿站得筆直,走路的姿勢也與其他人無異。


    謝隨微微一哂,“叨擾寶刹,實在抱歉。”


    話是如此說,但他的語氣卻沒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他左側的一個僧人將齊眉棍往地上一敲,大聲道:“來人莫不是延陵謝季子?”


    謝隨轉頭看去,但見那發話的僧人膀大腰圓,身材比身邊人高出兩個頭,全身還掛滿肥肉,活像一座肉塔,但橫肉臉上的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毫不讓人,正緊盯著謝隨。


    謝隨歎了口氣,“不才自己雖是無名小卒,但寶塔羅漢的威名還是聽說過的。”


    那僧人笑了,“久不見你了,你卻好像全沒有變。”


    “你卻已變了,你原來還隻是個假羅漢,如今卻成了真羅漢。”謝隨誠懇地道。


    僧人低眉合十:“昨日種種,宛如昨日死。如今這世上隻有改塵,沒有閻九重了。”


    隨著他這一合十,八個僧人也全都低下頭來,口唱佛號。


    謝隨笑道:“改塵大師竟是悟了,恭喜恭喜。”他複看向那個刀疤臉,“河間雙煞刀,想必也已換了戒刀。”那個獨腿人,“李家的鐵拐,換了齊眉棍。”複歎口氣,“大家都悟了道,獨留我一個在紅塵裏,好不寂寞。”


    那獨腿僧人冷笑道:“說的好像我們以前是多好的朋友一般,我卻隻聽說延陵謝季子忘恩負義有家不回,是個無行的浪子而已。”


    “無行的浪子,也可以有朋友的。”謝隨漫漫然道。


    他右側的一個青綠臉色的僧人發了話:“這位姑娘,便是你的朋友?”


    謝隨心中一凜,微微轉身將秦念擋在身後,“原來六如老盜也在,真是失敬失敬。”


    那僧人垂下眉,目光卻仍盯著秦念,“貧僧法號改因。”


    秦念突然發了話:“三年前河套上那個案子,便是你做的?”


    僧人的臉似乎更綠了,眼中精光微動,“貧僧已割斷前塵,六如老盜做的事情,與貧僧已全無幹係了。”


    秦念冷淡地笑了笑,“那佛門可真是個方便之門。”


    她這話一出,四周空氣陡然變得緊張。謝隨暗叫不好,他第一眼看到這八個人,便知他們全都是昔年江湖上為非作歹的惡徒大盜,但都已銷聲匿跡很多年,誰知竟全都躲到了這個偏僻的地方上做了和尚。他有意與他們周旋,然而秦念卻偏要惹事一般,這時候又開了口:“聽聞六如老盜專愛強-暴他人-妻眷,是因為他曾經的老婆跟著小白臉跑了。”


    那青臉僧人的臉色更青,“你休得——”


    “我自說六如老盜的前塵往事,改因大師您生什麽氣呢?”秦念嫣然一笑。


    青臉僧人氣得雙目凸出,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謝隨聽了,真哭笑不得,向眾僧人拱手道:“不知貴寶刹有沒有酒?”


    改名改塵的寶塔羅漢笑了,“早聽聞謝季子嗜酒如命,原來不止如此,你明明把酒看得比命還要重。”


    謝隨道:“我卻知道有改塵大師在,我的性命是不必擔憂的。”


    改塵哈哈一笑,“好,好,這高帽戴得甚穩。原本也是方丈讓我們來迎接一下貴客,絕沒有冒犯人的意思。”他徑自轉身,其餘七個僧人竟也全都乖乖地跟了過去,“貧僧這便領你去見我們方丈。”


    ***


    兩人跟著僧人們在樹林間穿行,漸覺地勢上升,不久之後,便來到了一座山門前。


    過山門,經寶殿,繞佛塔,便到了後院的數間禪房。八名僧人將他們送到一間禪房門口,便即離開了。


    那改因在離開之前,還狠狠地瞪了秦念一眼,秦念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謝隨歎口氣——他今日歎的氣似乎格外多,“你對六如老盜,很了解麽?”


    秦念道:“什麽意思?”


    “他曾經的老婆確是跟著小白臉跑了,但他卻沒有因此就去強-暴他人的妻眷。”謝隨道。


    秦念睜大了眼睛,複問:“什麽意思?”


    謝隨正欲回答時,麵前禪房的門開了,一個小沙彌走出來,恭恭敬敬地延請道:“方丈大師有請二位入內茶敘。”


    “不敢。”謝隨微微低頭示意,那小沙彌便退下了。


    禪房中四麵空空,隻在中央擺了一尊彌勒,彌勒前方是一個蒲團,蒲團上趺坐著一個僧人。


    那僧人的眼前擺著爐火,此刻那火上的茶水已沸了,水汽正呲呲往上頂著茶壺蓋。


    謝隨自走出密道以來,還沒有特別驚訝過,直到他看見那僧人的樣貌——


    “鍾無相?!”


    第19章 孤島(一)


    眼前的這位方丈,正是謝隨從自己還是延陵侯世子的時候,就已結交的摯友,鑄劍師鍾無相。


    但見鍾無相確是剃度了,頭頂九點戒疤,身上土灰袈裟,謝隨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念,慢慢道:“貧僧法號無相。”


    謝隨舒口氣,一掀衣擺便在他對麵坐了下來,“看來你比他們還高一輩。”又伸手拈起茶壺蓋看了一眼,“這是怎麽著,這麽多年不見,你隻請我喝茶?”


    無相卻道:“你為什麽會進來這裏?”


    謝隨道:“安可期讓我來的。”


    無相麵色聳動,“安可期?他讓你來,你便來了?”


    “他的吹金斷玉閣保不住了,讓我逃命來的。”


    無相聽了,許久不言不動,突然卻又哈哈大笑起來,“逃命,哈哈,他讓你到這裏來,逃命……”又指著秦念道,“我這裏隻收男人,不收女人的。”


    秦念道:“你放心,你讓我留下來我也不會留下來的。”


    無相似乎沒想到她會插嘴,又著意看了她兩眼,忽然道:“你這把彎刀……”


    “就是當年拜托你打的。”謝隨笑道,“很好用,這麽多年了還沒有壞。”


    無相喃喃:“原來如此,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又問謝隨,“安可期還有說什麽嗎?”


    “他還說,要拜托我一件事情。”謝隨道。


    無相又笑了,笑得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他居然還敢拜托你?!”


    謝隨看著自己的老朋友,有些不忍,又有些不解,“你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麽,不妨與我說說,我雖無用,到底能為你開解開解。”


    無相斂了笑,直視著謝隨,“你可知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謝隨搖搖頭,“隻知道是長江邊。”


    “不錯。”無相道,“這是長江上的一座孤島。”


    ***


    無相帶著他們走過禪房的後門,到一處露台上,頓時江風拂過,展目望去,果然便見山下是浩浩蕩蕩的長江奔流而過,而目之所及,竟不見對岸。


    “這個地方,江流甚急,普通船隻很難抵達,當然也不是全無辦法。”無相道,“但自三十年前,這裏便隻有我們一座寺廟了。”


    “這當真隻是個寺廟?”謝隨道。


    “與其說是個寺廟,不如說是座囚牢。”無相輕聲道,“被送來這裏的人,全都是在江湖上作惡太多、名聲太差以至無法立足,不知怎的就上了島,結果卻不想離開了。”


    “做和尚有那麽好?”


    無相看了他一眼,“就好像人生重來了一次,那麽好。”


    謝隨搖搖頭,“人生重來一次,哪有那麽容易。”


    無相笑了一下,那笑影卻轉瞬即逝。


    “那你呢?”謝隨看向他,“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無相不說話了。


    “你沒有作什麽惡,名聲也並不太差,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無相看向他,卻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謝隨好像明白了什麽,“因為朋友。”


    無相慘淡地笑了,“我也是因為朋友。”


    ***


    臘月初八的淩晨,將亮未亮時分。


    安可期與高千秋對過幾招之後,便驚疑地發現——


    這位高樓主的武功,遠沒有傳聞中那麽出神入化。


    安可期摧雲掌一路攻擊,高千秋一路後退,左支右絀,隻有那逃命的輕功尚可一看。直到千林萬葉都被掌風震得颯颯作響,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安可期已可肯定高千秋是受傷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閃過一道刀光!


    安可期往側旁一避,腰上大穴卻驀地一痛——


    中了暗器!


    他不暇伸手去摸,隻回掌攻擊後方那個突然出現的敵人,高千秋卻又在這時逼搶上來——


    安可期心中罵了一萬句媽賣批,一掌徑自將高千秋擊飛出去,但自己也因受傷過後內力激蕩,驀地吐出來一口血!


    黑暗中看去,自己吐出來的血,竟好似是紫色的。


    暗器有毒!


    他抬起眼,那暗處的敵人終於漸漸顯露身形,嬌小曼妙,卻是個女子。


    ***


    謝隨、秦念在島上吃的第一次晚飯,就是和全寺的和尚們坐一張大桌邊吃的。謝隨看菜裏實在少鹽少油,忍不住探頭去看旁邊吃飯的和尚們。坐在他旁邊的正是獨腿的李鐵拐,彼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有飯就快吃。”


    謝隨卻放下了筷子,搖搖頭:“吃不慣的飯菜,就像看不順眼的女人,怎樣也不能下口啊。”


    李鐵拐嘿嘿一笑,“人間享樂,全都是夢幻泡影罷了。”


    “享樂是泡影,受苦自也是泡影,那我佛為什麽說受苦就能成佛呢?”謝隨道,“如果一樣都是泡影,那還是享樂好些。”


    一雙筷子在他的碗沿敲了敲,他看過去,便見到秦念無表情的臉:“吃飯就吃飯,哪來那麽多廢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養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眠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眠說並收藏養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