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隨望了他許久,忽然嘴角一彎,竟是笑了一下。


    “你還笑?!”餘太監驀然大怒,立刻一擺手,“絞!再給我絞!”


    蟄伏水下的鐵鏈忽然從水中拖過,掀起好一陣水波。謝隨再也笑不出來了,但他卻因鐵鏈的拉拽而得以揚起了頭。


    天窗之外,黑雲千裏,有雨滴落了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滑過他高挺的鼻梁,落入他唇際。


    微鹹,如淚。


    其實他哪裏是個真硬氣的人呢?他,延陵謝季子這一生,明明也沒有做過幾件硬氣的事。


    他也不可能不怕痛,他隻是一個凡人而已,還是一個經過五年禁錮之後、武功已半廢的凡人。


    餘太監冷冷地望著那邊,冷冷地道:“謝隨,你是個聰明人,該仔細想想,就為了那個野丫頭變成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謝隨仔仔細細聽完了他的話,而後,他淋在雨中,輕輕地笑了,“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這是他對餘太監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也是最後一句話。


    餘太監眉頭一擰正要反駁,張開的口中卻驀然吐出一口鮮血。


    他愕然低下頭,卻見一把彎刀已刺入自己腰際,此刻,正像割肉一樣,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在身體內裏割過他的骨頭。


    然後他眼看著那彎刀的刃尖輕輕地轉了一下——


    迎著雨光,那彎刀顯現出千百種璀璨光色。


    “讓你也嚐一嚐,被利刃絞過是什麽滋味。”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冷酷的聲音。


    餘太監再也說不出什麽了,他已經死掉的身軀,卻還沒來得及倒下去。


    謝隨卻好像被那個聲音驚了一跳,鎖鏈一時作響,水波也一圈圈蕩漾開去。


    秦念拔出彎刀,在鞋底一下下擦幹淨了,然後才抬起頭,看向他。


    ***


    麵前是一座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鐵牢籠。


    四麵與天頂的柵欄,全都用镔鐵鑄成,而下部卻是深陷水中的。


    雨勢漸漸密集,直從那天窗上瓢潑下來,雨花四濺水中,將謝隨身周都騰起朦朦朧朧的水霧。


    從那水霧之中,延伸出四條碗口粗的鎖鏈,鎖鏈的一端扣死在鐵籠的四角,而另一端,正將謝隨的半身都從水中拉起!


    那四條碗口粗的鎖鏈中間,卻是懸著兩根細長的金針。


    那兩根金針,分別穿過了謝隨的兩邊肩膀,然而卻連一點血絲也未見,隻見翻卷起來的發白的皮肉,和那道隱隱的黑氣。


    隔著一段距離,秦念看不清謝隨的表情。他長發披散,衣衫襤褸,雨水從天際潑將下來,將他的鬢發俱一縷縷貼在蒼白的臉上。那已生出淺色胡青的嘴角,似乎已全然沒有了笑意。


    旁邊的活人隻剩下那個操作機括的矮個子。他見秦念並未看向這邊,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動腳步,一步,兩步……


    “唰”地一聲,彎刀飛出,將那人以扭曲的姿勢釘在了牆上!


    而秦念甚至沒有回頭。


    在她的身後,是一路的屍體,一路的鮮血,但她已經不必要再回頭。


    她又上前了一步。


    腳邊半步遠便是那渾濁的深潭了。潭水色澤暗淡,在天光下卻泛出詭異的淺紅色,時而水波輕掠,竟是水下有蟲蛇遊過……


    “你……”謝隨似乎開口了,然而卻隻有一陣脆弱的氣流,“你來了。”


    他似乎是想笑的,卻已沒有力氣。


    秦念咬了咬牙,將腳一踢餘太監的屍身,腳尖勾起來那屍身背後的一串鑰匙,雙手捧著便往鎖孔裏插。


    然而連方才殺人時都穩定如磐的手,此刻卻似抓不穩這鑰匙,不停地發顫。


    謝隨不再說話,隻是微微抬起眼凝望著她,薄唇抿成了一條線。


    “呲啦”一聲,鎖終於打開,鐵牢門緩緩上升。


    牢門一開,水中那些鮮紅的小蛇頓時爭先恐後地蠕動了出來,搶上幹燥的地麵,往那些屍身上流血的傷口爬去。


    秦念回身去,將自己的彎刀從死人身上拔-出來,那死人被迫翻了個身,掉出來一塊木牌,上麵書寫兩個篆字——


    “凝香”。


    秦念並未注意,隻是用彎刀將那操作鐵鎖鏈的機括奮力一砍!


    鎖鏈與金針的連接處驀然斷裂,謝隨整個人跌入了水中!


    而秦念卻沒有去接他,隻是冷冷地站在岸上看著。


    過了很久,也許真的有很久,謝隨才從水中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潭水混著雨水淋遍他全身,已難蔽體的衣料緊緊地貼在傷痕累累的肌膚上,他一手撐著牆,慢慢地調整呼吸,慢慢地,終於是在水中站直了。


    他轉過身,還未來得及做什麽,秦念已經衝了進來,一下子撲入了他的懷中!


    ***


    嘩啦啦——嘩啦啦——


    大雨的聲響幾乎令人雙耳發聾。


    謝隨慢慢地抬起雙手,輕輕地撫摸過秦念的臉頰。秦念抬起頭,雨水立刻就將她全身淋得透濕,但透過雨幕,她看見謝隨眼中有著她從未見過的色彩。


    那是絕望的迷戀,那是殘酷的溫柔,那是仿佛被雨水浸透的痛苦,但在那痛苦之中,卻又掙紮著透出不可向邇的快樂。


    “你來了,念念。”他又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就算這是個陷阱,你也會來啊。”


    “謝隨,你休想甩脫我。”秦念咬著牙說道,那語氣卻像隻張牙舞爪的小貓般撓了過來,“你這輩子都是我的,就算這是個陷阱,我也會把你搶回來的!”


    謝隨笑了。“傻孩子。”


    輕輕的、淡淡的笑,像是釋然了,就算一萬種疼痛加身,他或許還是會這樣笑的。


    對於他將自己稱作孩子這件事,秦念再次感到憤怒,“有什麽好笑的!不要說是陷阱了,就算是讓我去死,我也會來的啊——”


    他突然吻住了她的唇,鎖住了她所有未說出口的話。


    水蛇已接二連三地往外爬上死人們的屍體,鮮血隨溝渠滲進了水潭,腥氣彌漫在這逼仄的空間中。然而大雨將兩人濕漉漉地貼在了一起,仿佛就再也不能分開了一樣。


    在最開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隻感覺到他非常耐心地舔舐著,濡濕她的唇瓣,直至她身體發軟自己打開了齒關,他才安然地長驅直入。


    之後她的眼睛便偷偷地睜開了一條縫,卻看見他專注地閉著眼,眼睫在微微地顫抖。


    “好啊,”他在她唇間喃喃,“你要記住,我是你的。”


    他終於鬆開她時,她已經全然地怔住了。末了,卻是色厲內荏地道:“但是下次,下次你若再敢這樣自作主張,我就——”


    他卻仍是笑,“念念在上,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


    都這時候了,他卻還很有興致開玩笑。她忍不住瞪他,“當真嗎?”


    他卻斂了笑,“你以命托我,我將命付你,自然是當真的。”


    他那雙春水流波的桃花眼凝注著她,在這黑暗、肮髒、腥臭的牢籠之中,他的目光竟是那麽認真,認真得令她愣了一下。


    他的手在水中找到了她的手,輕輕地握住了,他好像還輕輕地歎出一口氣,“我們走,念念。”


    第39章 極樂(一)


    謝隨牽著秦念上了岸,秦念這才看清楚他的全身, 原本的長衣已爛得不像樣子, 且幾乎都是被刀、劍、鞭之類的兵器割裂開的, 但相比之下, 最為可怖的還是肩頭那兩根金針。


    兩點黑色的痕跡屯聚在那金針周圍,正是她很久以前曾經看到的那兩點,但卻比當初色澤更深,而顯得更加隱蔽。


    她莫名地不安, 想靠近去細瞧, 謝隨卻忽然彎下身,撿起來死人身邊的那塊木牌。


    秦念湊過去看, “這是什麽字?”


    “這是小篆。”謝隨道。


    秦念沒趣地撅起嘴,“哦。”


    謝隨看了她一眼,笑道:“是我的錯,我以後慢慢教你。”


    秦念強道:“不要你教,我自己就會學。”


    “對對對, 我家念念最聰明了。”謝隨笑應著, 將那木牌隨手扔了,複往前走。秦念跟上去問道:“所以呢, 那是什麽字?”


    “凝香。”見秦念又擰了眉毛,謝隨笑著補充, “那是宮裏的腰牌, 宮裏有一座凝香殿。”


    “皇帝住在凝香殿嗎?”


    謝隨停下了腳步。


    秦念眨了眨眼睛。


    “我……雖然記不太清了, ”謝隨的目光望向黑黢黢的甬道, 仿佛在不斷地沉陷,“但凝香殿,總歸是後宮的殿名,亦可能……就是皇貴妃所居。”


    “皇貴妃?”秦念頓了頓,“你的姐姐?”又追問,“你姐姐要殺你?”


    “被你殺死的那個餘太監,”謝隨淡淡地道,“口口聲聲說皇上、皇上,但其實,恐怕與皇上無關,是我那貴妃姐姐派來的。”


    他又笑了一笑。


    秦念不再問了。


    任誰都不可能在謝隨這樣的笑容麵前,問出更殘忍的話的。


    這牢籠在地底,一路暗道盤旋上升,路中俱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謝隨偶爾停留探看一番,秦念便在一旁道:“這些人的武功差勁得很,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謝隨笑道:“我家念念武功高強,這些後宮侍衛的三腳貓把式自然不是她的對手。”


    這一下哄得秦念十分開心,拉著他衣袖便道:“大哥哥大哥哥,我來救你了。”


    他低頭,看見秦念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光芒,快活得仿佛將將要跳出深海的星光。明明也是過二十歲的大姑娘了,但眉飛色舞的模樣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真的時候。


    如果隻是一個吻就能讓她這麽快樂,那他真應該早些給她的。


    他輕輕地一笑,翻手將她的手再度握緊了,“多謝了,念念。”


    “你也不必謝我。”秦念卻又別扭地道。


    謝隨微微一挑眉,“是要我以身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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