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紅了耳根,別過頭去,卻沒有甩開他的手。


    謝隨逗得她盡夠了,自己也忍不住笑,末了終是問道:“你是如何過來的?”


    “坐船。”不知為何,隻是被謝隨牽著,秦念就覺心頭一陣急躁又一陣平穩,仿佛是剛才的雨聲還嘩啦啦地響在自己耳畔。她過了片刻才接著道:“我們想找那座寺廟,但卻隻看見一大片燒焦的空地,這條密道的盡頭倒也不遠,那裏原先曾是養鴿子的地方……啊呀!”她突然驚呼。


    “怎麽了?”謝隨轉過頭。


    “我忘了告訴你……”秦念麵露苦色,“高千秋還在外麵等著我們。”


    謝隨笑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嗎?我們這就要出去了。”


    秦念悶悶地“喔”了一聲。這當然很有些大不了,非常之大不了,但是她卻絕不會再說什麽了。


    謝隨回頭笑睨她,“你是怕他等得心焦?我們也沒耽誤什麽——”他有意將“耽誤”兩字加了重音。


    “行了行了!”秦念大聲說著,黑亮的眼眸轉了轉,道,“你的刀呢?”


    謝隨坦然地道:“不知道。”


    秦念忍不住道:“你不是很寶貝你的刀嗎?”


    謝隨笑了笑,不說話。


    秦念抿住了唇,“你方才還說,決不再自作主張的。”


    “我方才也說了,這是個陷阱。”謝隨不再笑了,隻低低地道。


    秦念倉促抬眸。


    謝隨卻緊了緊她的手,又笑,“不妨事的,我們先出去。”


    她從小就覺得他的笑容好像有某種魔力。好像不論是多大的事情,隻要他這樣一笑,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一般。


    ***


    一看到等在洞口警備四周的高千秋,秦念就立刻甩開了謝隨的手。


    風雨淒淒,天色已將晚了。黃昏臨於四野,遠近荊榛荒蕪的叢林隨漸漸消歇的暮雨而於幽暗中透出微光,猶如閃爍磷火的鬼域。


    秦念大步上前,高千秋見到她,當即側身行禮:“大當家——”


    然則他話音未落,身下突然爆發出一聲巨響!


    就連連綿的細雨仿佛都為這一聲巨響而停頓了片刻,而後,便見洞口的地麵猛然炸裂開來!


    高千秋倏然變色,立刻揮掌將兩人往洞外空地一推,而自己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往那爆炸的大洞迎了上去!


    “高樓主!”謝隨將秦念撲倒在地,轉身厲聲大喊,卻隻見煙塵滾滾,高千秋的身體已被炸成了千片!


    夜色好像是隨著這一聲爆炸而突然被一隻大手蠻橫地拽了下來。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四方全是黑暗,但見眼前火光煙幕,仿佛是因高千秋這一阻攔而頓了一頓,但立刻又沿著地麵不斷襲來——


    謝隨挪動雙腿,艱難地往外爬,而秦念卻似乎是嚇傻了,竟爾望著那在微雨中猶自竄動的火焰而動彈不得。


    “念念!”謝隨在她上方嘶喊,她陡然回神,隻見謝隨朝她伸出一隻髒汙的手,目光灼灼地映出她背後的火焰,“高樓主已死了!若不想讓他白死,我們就必得逃出去!”


    高千秋……已死了?


    方才還在她眼前的活生生的人,一瞬之間,就已屍骨無存!


    秦念低下頭,將手搭上了他的手,五指牢牢地握緊了,卻還在不停地發顫。


    謝隨眼神微暗,奮力將她往前拉,肩上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但他卻恍無知覺。


    “能站起來嗎?”風聲、雨聲、火焰的燃燒聲中,他的話語顯得那麽嘶啞,但又那麽堅持,“站起來,我們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秦念借著他的手,好不容易終於扶著膝蓋站起來。她沒有再回望,聲音裏仿佛滲出了血,“我們去那邊……那邊有一座鴿舍……大哥哥?”她忽然發現謝隨身上數處傷口重又開始流血,但在夜色掩映之下並不分明。


    謝隨對她一笑,“好,我們走。”


    ***


    爆炸的轟隆之聲震天響過之後,原本已經是小雨的,竟爾漸漸地停了。煙塵慢慢地彌散開去,現出眼前的荒亂景象。


    本應是當初那座廟宇的所在,如今已隻剩大片燒焦的荒地,焦黑的泥土被雨水滋潤過,到處都格外濕滑。不遠處有一座半塌的建築,燒得隻剩兩麵磚牆,但上方瓦頂竟奇跡般地留了下來。


    秦念指著那建築道:“這就是那間鴿舍。”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來,瓦頂雖破,卻仿佛頓時將所有危險都隔絕開,令人頓時心安了許多。此處養的鴿子自然早已死絕,滿屋的鴿子臭味也被雨水衝刷殆盡,牆角扔了幾隻包袱,秦念走過去解開,熟練地拿出來紗布、長衣和酒葫蘆,甚至還點上了一根蠟燭。


    她小心翼翼地一手護著那燭火,慢慢地將它立穩在麵前。又將長衣鋪在地上,徑自席地坐下,最後將酒葫蘆拋給了謝隨。


    這酒葫蘆也是謝隨失而複得的故人了。他打開葫蘆瓶塞,猛吸了一陣酒香,便覺好像奇經八脈全都打通了一般地舒暢。再看秦念,“那是不是我的衣服?”


    “唔。”秦念隨意地應了一聲。


    謝隨也走過來,靠著她的肩膀坐下。燭火撲朔,兩人的臉容在微弱的光芒下看去都顯出模糊的疲倦。


    秦念歪過頭,看了他一眼,又別開目光。


    “高千秋騙了你,一直都很自責。”許久,她輕聲道。


    謝隨笑笑,“我知道,他是為了林姑娘吧?”


    “嗯……”


    再次沉默。


    剛才在水牢中的片刻旖旎,此刻感覺已是那麽地遙遠。高千秋粉身碎骨的死亡橫在眼前,讓秦念根本無法再思考別的事情。


    “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島上的?”謝隨開了口。


    秦念道:“我去了一趟延陵侯府。”不顧謝隨震驚的目光,她繼續道,“是你那個……弟妹,告訴我的。”


    謝隨好像陷入了沉思。


    “謝隨,”秦念艱澀地開口,“你知道你的姐姐和弟弟都要害你嗎?”


    謝隨定了一下,俄而微笑:“我現在知道了。”


    秦念看著他,他的笑容卻好似是毫無破綻的,隻是笑著笑著,他又忍不住以手抵唇咳嗽起來。


    “高千秋雖騙了你,但他也是被你弟弟,延陵侯謝陌給騙了。”秦念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如果五幫三派的人隻是衝著我來的,那麽你弟弟延陵侯,就是隱藏在幕後,攪亂了這一切。原本是抓我,結果卻變成了抓你。”


    “這也沒錯。”謝隨從善如流地道。


    “那些武林人士,他們知不知道延陵侯在背後呢?”


    “大約是不知道吧。”謝隨搖搖頭,“我聽師父的語氣,確實是要找絕命樓樓主的,五幫三派的人,也可能都是這麽以為的。


    “那一日,我力戰不敵,被他們關押在絕命樓的地窖裏。但我師父,仍來見了我一麵。”


    秦念望向他。


    “到第二日,我就被人帶出來,然而押我的卻已不再是五幫三派的人,反而是宮裏的太監和侍衛。那些圍攻絕命樓的江湖中人,一夜之間,全都不見了。”


    ***


    師父已經很老了。


    在謝隨被帶離的前一晚,師父擎著一盞孤燈,慢慢地走下地窖的階梯,那盞燈的微弱光芒便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不斷地晃動著。


    謝隨雖然被關,但並無鎖鏈,而絕命樓的地窖中又存了很多酒。


    所以他自然在喝酒。


    他一邊喝酒,一邊一手握刀、一手拿著一片木塊,正在專注地削磨著什麽東西。


    信航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麵前,垂眉看他,老人的眼神中有很深的迷惑,又有很深的悲憫。


    過了很久,信航才道:“你為何要孤身一人前來?”


    木屑紛飛,謝隨抬起頭,笑了笑:“孤身一人是什麽意思?”


    信航道:“那個秦樓主,原該和你在一處的,對不對?”


    謝隨抿了抿唇,不答。


    信航望著他,淡淡歎了口氣,“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絕不會說謊,每到不想說實話的時候,就會閉上嘴。”


    謝隨將木塊放下,端起了酒杯:“該說的話弟子都已說盡了。”


    信航將油燈放在一旁,自己卻也一掀僧袍,在謝隨對麵盤腿坐下,“徒兒。”


    他這一聲喚得深長,令謝隨不由目光一震。


    信航沉沉地道:“為師也認為閻九重等惡盜殺人之事過於蹊蹺,但這些人太過神出鬼沒,少林出動了許多人馬都抓不住他們,所以為師隻好下江南來質問絕命樓。你說這都是栽贓,雖有道理,但卻沒有證據。”


    謝隨張了張口想反駁,信航卻一抬手,口吻漸變得沉重:“但是徒兒,這世上也有許多事情,是為師也無可奈何的。


    “不論此案是真是假,但已然上達天聽,龍顏震怒,勢必要逼出秦樓主才可罷休。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替秦樓主擔得了一時,擔不了一世,該她麵對的事情,總有一天她還是要麵對的。”


    燈火在謝隨眼中飄搖,幽深的地窖裏,老和尚的歎息聲都仿佛被拉長,傳出悠久的回響。謝隨怔怔地望著數尺之外虛妄的黑暗,可能是想了很多,也可能是什麽也沒想,最後隻道:“但我願意為她擔著,越久越好。”


    信航望著他,“你這是入了魔。”


    “師父,您不知道。”謝隨閉了閉眼,“弟子從十五年前起,就已然入了魔了。若不是有她在,弟子可能早已……”


    “你還以為她可以渡你?”信航加重了語氣,“你同她在一起,她隻會害了你!”


    “誰害了誰,這怎麽算得清呢?”謝隨慘然一笑,“十五年前,若不是因為我在她家,若不是因為我被人引開,她的爺爺都根本不會死,她也就不會隨我浪跡江湖……”


    “你以為那是你的錯?”信航長眉微顫,“這根本不是你的錯,這根本就是她的命!”


    謝隨愴然抬眼,“什麽意思?”


    “你好好想想,她如果當真隻是洛陽城中一個小乞兒,就算做上了絕命樓樓主,又為何會成為……那個人的眼中釘?!”


    ***


    “謝隨,謝隨?”秦念喚了一聲。


    謝隨猛然睜開眼,屋外的小雨仍未停歇,而秦念正滿懷擔憂地凝視著他。


    他看到她,才茫然地笑了一下。


    他方才竟險些因過度疲勞而昏死過去。


    秦念道:“你的傷要不要緊?想不通便別想了,不管背後都是誰的手腳,我們殺過去便是。”


    謝隨笑道:“念念說得對。”


    秦念皺眉,“你是在說我傻麽?”


    謝隨高舉雙手,“天地良心!”眼角卻仍舊噙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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