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人傑怔怔然正擬舉步。忽又一下停住。他想:不!天下巧事,不會這樣多。那位流星趕月,昨夜曾經再三提醒他:說那位什麽惡君平不但心地詭詐,手段毒辣,而且精擅易容之術,這也許正是那位惡君平的詭計圈套!


    不過,繼而一想,又覺得甚不可能。


    那位惡君平,昨夜來去匆匆,慢說沒有機會來識破他的真身份,就算對方已經看出他不是一名商人,也絕不可能會進一步知道他目前正在尋訪什麽人!所以,他認為這全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多慮的可笑。


    於是,他一定神,繼續向前走去,腦中一麵盤算著,等會兒見了麵,對方要是真的就是那位逍遙書生,他將如何啟口?


    俞人傑登臨二樓,遊目閃掃之下,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呆!


    樓廳中央靠裏部分,三張八仙桌,以屏風隔著,桌上鋪著大紅布,椅子排得整整齊齊,那裏無疑是龍威鏢局今天宴請流星趕月的預席位。


    另外,在四周的散坐上,這時僅稀稀落落地坐了七八名食客,這七八名食客,看上去全是商賈者流,其中年紀最大的,亦不過五旬上下,而且都似乎剛來不久,有的麵前桌上尚未上菜,當然更談不到誰已有了醉意了。


    一名夥計迎過來賠笑招呼道:“一共幾位?”


    俞人傑咳了一下道:“隻我一個,不過我想先找個人。”


    那夥計忙問道:“老爺子找誰?”


    俞人傑又咳了一下道:“找……咳咳……就找剛剛在這兒擊膝高歌的那位老先生。”


    那夥計眼中一亮,搶著問道:“那位老先生,可是老爺子的朋友?”


    俞人傑點點頭道:“是的,他現在人去了哪裏?”


    那夥計深深噓了一口氣,手一伸道:“一共三錢七分銀子,您請付了吧!”


    俞人傑一怔道:“這是什麽意思?”


    那夥計皮笑肉不笑的幹嘻了一聲道:“說到意思,您那位貴友才真有意思呢。剛才,嘿嘿,他唱完歌,說要下去方便一下,沒想到,最後,嘿嘿,竟駕了尿遁,來了個一去無蹤!”


    俞人傑一聲不響,靜靜聽完後,臉孔微沉,點頭冷冷道:“代朋友會會酒賬,本來不算一回事,不過,我現在卻要告訴你老鄉,我的朋友之中,沒有一個會駕尿遁的!”


    說著,轉身便擬下樓。


    那夥計這下可慌了。茶樓酒館中,發生白吃開溜的事,可說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但現在不同的是,這筆花賬原有希望收回來,結果卻因他做夥計的口不擇言壞了事,這要是傳到他們東家耳朵裏,他的飯碗,豈不砸定了!


    那夥計呆得一呆,趕忙繞過身來,攔住去路,賠笑打躬道:“老爺子多擔待……


    俞人傑抬頭悠悠然說道:“我那位朋友,最後不是駕尿遁走的吧?”


    那夥計慌忙接著道:“不不不………不不不……說真的,那位老先生,也算是個好人,今兒也許……也許一時……咳……對了,也許忽然想起了什麽要緊事……”


    俞人傑走至靠窗一副座頭上坐下,抬頭又道:“我那位朋友,今天穿著打扮如何?”


    那夥計想了一下,小心地答道:“穿著很簡樸,不過,咳咳,說真的,他老人家那件大褂兒,也該換換季了;至於其它方麵,小的可沒有留意。”


    俞人傑故意皺著眉頭道:“這麽說,倒有點像是我那位二叔公,但我那二叔公卻沒有中午喝酒的習慣你再說說他的相貌看!”


    那夥計奉命唯謹地又想了一下道:“約莫六十上下年紀,個兒不高不矮,一張普通老人的臉,還有,這個,咳咳,小的一時也記不起來了。”


    俞人傑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得到什麽結果,於是掏出一塊重約五六錢的碎銀,丟在桌麵上說道:“揀好的做幾樣送來,不夠等會兒算!”


    那夥計如獲大赦,撈起那塊碎銀,連應七八聲“是”,歡天喜地退去。


    俞人傑掉臉望去窗外,心中納罕異常。剛才溜掉的那名白吃老者,他會是誰呢?


    到目前為止,從店夥口中,他隻能獲得這樣一個模糊的印象,那似乎僅是一個衣著破舊,外貌平淡無奇的窮糟老頭子,但他知道,事實上決不會如此簡單!


    試想:“無徒一身輕”,還有什麽“逍遙羨煞仙”!難道這種調調兒的歌詞也會是一時的巧合不成?


    假如不是巧合


    俞人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因為他想不透,弄不通的地方,實在太多太多了!


    不過,有一件事,他倒是敢確定的,他跟對方,一個來,一個去,也許倒真的隻是一時之巧合!


    不一會,酒菜送上來了,果然豐盛異常。就其量與質估計,雖然今天多化了三錢七分銀子,但以一名單身客第一次到這裏來叫菜加以比較,一個裏八折,一個外二五,算起來即使吃了點小虧,也冤枉不到哪裏去了。


    俞人傑摒棄雜念,開始專心享用。因為如此闊氣,尚是他有生以來幾乎屈指可數的一次,隻要他“裝”得下肚子,他不想輕易糟蹋。


    樓上的客人,漸漸多起來。


    當樓上快滿六成座的時候,樓梯上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過處,忽然一下湧上來近二十名鮮衣闊客。


    龍威鏢局的人來了!


    從來人之舉止、氣度,以及登樓之順序上看,俞人傑知道,走在最前麵的那個紫袍中年人,大概便是那位龍威鏢局局主“金鞭孟嚐”馬如龍了!


    在樓上負責招呼的六名夥計,紛紛迎上去,打躬作揖,請安問好,活似一群蒼蠅見了血……


    俞人傑冷眼打量這位“金鞭孟嚐”,發覺如僅就外在之儀表而論,這人的確可當一聲孟嚐而無愧。


    那張四四方方的麵孔,那寬廣的前額,端正的鼻梁,和善的眉目,厚闊的嘴唇如非大安棧那位蔡掌櫃的一番先人之言,他實在看不出這位金鞭孟嚐有哪一點不像一個正人君子!


    這時,金鞭孟嚐眼光滿樓一掃,將一名夥計招手叫去身前,不知低聲說幾句什麽話,那夥計聽了,隻是搖頭。


    金鞭孟嚐似乎顯得很失望,轉臉向眾人攤攤手,勉強笑了一下道:“辰光還早,再等等也不妨。”


    俞人傑這時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知道金鞭孟嚐要等的,除了一個流星趕月,不會有別人,不過,依他猜測,流星趕月這次並非為酬酢飲宴而來,今天應邀赴會的可能也許不大。


    再說,就算來了,那種虛應故事的場麵,事實上也沒有什麽可看的。所以,他招手喊來先前那名夥計,問清剛才付的銀子已盡夠抵賬,即便下樓來。


    俞人傑走出狀元樓,先隨意兜了兩條街,直至確定身後無人釘梢,這才找到一家估衣鋪子買了幾套新舊不等的衣服,然後又到一家舊貨店中,買了一把半新舊的大算盤,分別包好夾在腋下,緩緩踱回鴻賓棧。


    回到棧中,一腳剛剛跨入後院,即見昨天侍候他的那名棧夥,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道:


    “老爺子回來得正好!”


    俞人傑停下腳步道:“什麽事?”


    那棧夥遞過一隻牛皮紙袋道:“有人給您老送來一包東西。”


    俞人傑沒有伸手接,注目問道:“誰送來的?”


    那棧夥笑答道:“一位高高瘦瘦的大爺。”


    俞人傑又問道:“姓什麽?叫什麽?”


    那棧夥愣了一下,期期道:“他……沒有說……小的……也忘了問。”


    俞人傑接著問道:“模樣如何?”


    那棧夥偏臉想了一下道:“高高瘦瘦的……咳……大約……大約四十來歲,黃黃的臉,眉毛很濃,寬鼻,尖嘴巴,對了,那雙眼睛,骨溜溜的,顯得很有神。”


    俞人傑滿院掃了一眼,又問道:“東西送來時,他怎麽說?”


    那棧夥微顯不安道:“他說:喂,夥計,麻煩你一下,這裏有包東西,請交給你們棧裏一位客人,他住在你們後院第二進院子。”


    俞人傑止不住一咦道:“第二進院子住的客人,不下十二三名之多,你怎知道這包東西,一定是送給我的呢?”


    那棧夥忽然後目舒展地啊了一聲,笑道:“對,對!小的也曾這樣問他。他說:你們那位客人,是敝號的老主顧,偏是一時之間,記不起他老人家的大名,隻知道他老人家住進貴棧時,身邊除了行李外,還帶著一把大算盤……”


    俞人傑一顆心,不期然撲撲跳動起來。他早感到事情有點不妙,現在果然獲得證實!


    那棧夥似為自己的精明幹練而顯得很得意,笑著接下去道:“小的連忙告訴他,這樣的客人,有是有一個,不過您老也許記錯了,他老人家那把算盤,並不是自己帶來的。他說:


    這沒有多大關係。於是小的跟著告訴他,這位客人就住東廂四號上房,請他放心,東西留下來,準能交到就是。那位大爺點點頭,還賞了小的二吊錢,很滿意地走了。”


    俞人傑伸手將紙袋接下,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很能辦事……”


    回到房內,俞人傑伸手將紙袋封口撕開,裏麵裝著的,一共兩樣東西,一顆有著裂縫的算盤珠子,以及一張小紙片!


    紙片上這樣寫著:“原物璧還,朋友小心了!”


    俞人傑將算珠和紙片重新納入紙袋,塞入行囊中,接著開始陷入一片深思。


    現在,他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立即易容改裝,潛遷他處。另一條是仍留在此處,等待那位惡君平找上門來!


    這兩條路,走哪一條,比較妥當呢?


    答案是:哪一條都不妥當!他天生一付倔強個性,要他逃避一件事,哪怕是死亡,也不易辦到,同時,他知道,麵對惡君平這種人物,縱能逃避一時,終非長久之計,又何苦徒然示弱於人?


    至於這等凶人找上門來,豁出性命,來場硬拚,無疑亦非明智之舉。


    這的人一身武功既與金筆四友不相上下,又豈是他今天這點微末成就所能應付得了的?


    那麽,怎辦呢?


    俞人傑在心底告訴自己,為今之計,似乎隻有馬上找著對麵那位流星趕月,將事情源源本本說出來……


    但想到此處,卻不禁苦笑著搖搖頭,就算真的會死在那位惡君平手裏,他也不會這樣做的!


    最後,他所決定的是:摒絕一切思念,上床蒙頭大睡!


    任何行動,全仗精神;他知道在天黑以前,不可能會有事故發生,先要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說!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了。


    俞人傑一覺醒來,神清氣爽,通體舒泰。他出棧四處溜-了一陣,一方麵活動活動筋骨,一方麵察看客棧附近有無明顯之異狀。這一次他沒有在外麵吃東西,返棧之後,他吩咐棧夥替他送一壺酒,幾樣小菜到他房中,等到酒菜送來,他將窗戶推開,然後便坐在窗前,背對著屋頂上那道天窗口,自斟自酌起來。


    依他估計,他的窗戶係正對著對麵流星趕月住的三號房,他這樣將窗戶敞開,不論流星趕月在不在,來人都沒有從窗口向他下手的可能,而他這間房間,除了一門一窗,惟一與外邊相通的,就是身後屋頂那道天窗。


    假如一切都在他的算中,那麽,惡君平的飛鏢或毒針,今夜也許就會從天窗中打下來!


    他剛才已在天窗附近的瓦片上動了小手腳,那位惡君平,無論輕功有多好,當其來時,都難免要帶出一絲響動,這樣他便可以穿窗而出,公開喝破對方之行藏。假使這位惡君平真不肯與人正麵為敵,固屬求之不得,否則他亦可在放手一拚之前,好好的將這賊子奚落一個夠!


    遠處更鼓傳來,一下,二下……


    對麵三號房中,流星趕月仍未回來,其他各房住客,則均已滅燈就寢,皎潔的月光,照在院子裏,像一片靜止的湖水,由於時屆夏初,偶爾還可聽得一二聲卿卿蟲鳴。


    太靜了……


    俞人傑舉著酒杯,表麵上看來從容悠閑之至,實則不啻一把引滿了的弓,他真不知道像這樣下去,他究竟還能承受多久。


    要來就快一點吧。


    那賊子怎麽還不來?


    “啪!”的一聲輕響輕得隻像折斷一根細香枝。


    隨著這聲輕響,俞人傑的心跳驟然加快起來。依照預定計劃,他這時應該毫不猶豫地,全身離地,打窗戶中穿出去!


    可是,事到臨頭,他猶豫了!


    他害怕麽?


    一點也不!


    相反的,他這時周身血脈賁張,精充力沛,勇氣空前旺盛,直恨不得將一身所學,發揮個淋漓盡致!


    隻是,他想,這樣做是否值得?


    過了今天,還有明天,他是否將永遠這樣,什麽事都不幹,就為了應付這位惡君平而長日處在煎熬憂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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