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這樣做,是否尚有其他一勞永逸之策?


    時間是無情的。俞人傑心念電轉,總算給他思得一計,雖明知未必有效,卻仍不期然地脫口哼出:


    有子萬事足


    無徒一身輕


    兩者俱無有


    逍遙羨然仙……


    誰知這一著居然比什麽都靈!


    “啪”!又是一聲輕響自屋頂傳來。這一聲較先前一聲稍重;另一點不同的是,先前一聲輕響,顯係向前踩踏所發出,現在這一聲則似乎向後倒退時所不經意帶出。


    俞人傑星目一轉,趕忙輕咳著緩緩說道:“這位公孫老弟,你來得太遲了,你下來看看吧,酒隻剩下小半壺,菜也隻剩下一些肉屑於咦,要走了麽?唉唉,年輕人就是這些地方沉不住氣。老弟好走,恕老朽不遠送了!”


    蟲鳴卿卿,四野又歸寂然。俞人傑微微一笑,順手推上窗戶,一口吹熄油燈,安然和衣登床。


    第二天,他料定那惡君平不會再來,最多隻敢在棧外暗中遙遙試探,乃將那棧夥計喊來房內,取出三兩銀子,問道:“這些夠不夠兩天來的房飯錢?”


    那夥計張大了一雙眼睛,囁嚅道:“夠,不,多得太多了……”


    俞人傑笑了一下,緩緩說道:“多下來的,想賺不想賺?”


    那夥計舐舐嘴唇,忽然放低聲音道:“隻要小的能夠辦得到……”


    俞人傑淡淡一笑,搖頭說道:“用不著如此緊張,要你做的,並非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你隻須穿著我的衣服,在這房裏躺上半天,這多出來的兩把銀子,便算你的了!”


    那夥計似有不信道:“老爺子別是說笑吧?”


    俞人傑端正臉色道:“老實告訴你,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下午,城外河下,我有一船貨要起卸,為了考查那幾名管事的手腳是否幹淨,已對他們推說身子不舒服,須在棧裏躺著養息,一切均由他們去處理;到時候這批家夥為了小心起見,也許會偷偷跑來,找個借口看我在不在這樣一說,懂了沒有?”


    那夥計露出會意之色,連連點頭道:“懂,懂,懂。”


    於是,二人將衣服對換穿上。俞人傑提著行李,低頭走出客棧,轉過一道街角,又進入另一家客棧。聲稱有位餘姓客人要訂房間,行李先送來,人隨後就到,然後他又退出來,去至僻靜處,易容改裝,複以一名中年官人的身份,向那家客棧搖而擺之地走了進去。


    這邊,鴻賓客棧中,那夥計果然做到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俞人傑離去後,他立即掩上房門,爬到炕床上向壁臥下。


    隻是,好好的一個人,在白天裏,要裝成有病的樣子,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僅過去半個時辰光景,他就有點不耐煩起來了。


    就在這夥計振身欲起,準備下床走動走動時,屋頂天窗口忽然有人輕聲說道:“念你小子一片愚誠,老朽就成全了你罷!”


    接著,格達一聲,天窗開處,一本小冊子,飄飄墜落下地。


    那夥計還以為白日見鬼,心跳口噤,冷汗直冒,好半晌才勉強定下神來。


    他抖索著摸下炕床,挨過去將那本小冊子撿起,拿到光亮處翻開一看,不禁當場微微一愣:這是啥玩意兒?


    是啊!這算是啥玩意兒呢?


    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紙張之質地,極為粗劣,裝訂亦欠整齊,扉頁上三個草字:


    “縱橫譜”。裏麵第一頁,是一篇以行楷寫成的序文,接著是一幅幅有連環性的圖畫;畫中是一個人拿著一支如椽巨筆,或舉或垂,或伸或展,姿勢不一。在每一幅圖式的邊角上,都另附有小字若幹行,這名斜眼夥計雖然鬥大的字識不得一個,但對數目方麵,卻一向有興趣,他將那些那圖式從頭到尾數了數:好家夥,不多不少,一共是“七十二幅”!


    “這算是啥玩意兒呢?”


    “唔……我明白了……這準是一本教人如何寫字的特別字帖……管它的,且收起來再說……這玩意在我看來雖然不值一文,留下交給那位老爺子,或能因而獲得一筆小賞,亦未可知。”


    當晚,鹹陽城外,渭水之濱,自上流駛來一艘雙艙大客船。船頭上挑著兩盞紅燈籠,燈籠上既無代表商號或官衛的標記,亦無姓氏,透著神秘,令人有莫測高深之感。好在鹹陽是個大地方,居民們見多不怪,對這艘客船之到來,亦未加以注意。


    這條豪華客船停泊不久,沿河官道上,忽然出現一名行動鬼祟的青衣漢子。


    漢子係從城中走來,行色匆匆,似乎正想奔往扶風方麵,但當他偶爾回過頭,於無意中瞥及河下泊著的那條客船時,那張表情多變的麵孔上,立即浮起一抹奸滑的笑意。


    當下隻見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扭頭朝身後迅掃一眼,雙臂微張,足尖一點,人便如飛燕一般,投入河邊那一排濃密的垂楊叢中。


    青衣漢子甫於樹梢陰影中藏起身來,旋見下麵船艙中,走出一名年紀約雙十上下,模樣像個使女的藍衣女子。


    那女子手上捧著一隻水盆,一頭秀長的黑發,迎風微微飄動,從側影上看去,姿色似乎不惡。


    月色下但見她將盆內汙水向河中傾去,俯下身子,洗淨空盆,又自河中舀起一盆清水,然後仿佛不勝其重似的,將水盆放於船頭,直起纖腰,曲曲粉臂,口中自語般喃喃說道:


    “猴子也會賞月,真叫稀奇!”


    素手一揚,一道碧光,疾向那青衣漢子藏身處電射而去!


    垂楊叢中,那青衣漢子有如受驚宿鳥般,颼的一聲,身形竄起,半空中,狠狠咒罵道:


    “好個臭丫頭,看你家大爺……”


    口中雖是如此說著,身形一蜷一蹬,人卻向官道上斜斜落去。


    藍衣女子蓮足一頓,騰身便追,一麵冷笑著道:“是的,大爺,你怎麽跑了?”


    從雙方表現之身手上比較,青衣漢子一身武功,顯然不在藍衣女子之下,可是,不知是否由於心虛之故,他竟好像沒有麵對藍衣女子之勇氣,這時,沿著官道,頭也不回,眨眼奔去數十丈外。


    藍衣女子亦非弱者,她雖因起步稍慢,落後一大步,依然換而不舍,緊追如故。


    官道坦直,除沿河那一排垂楊外,別無藏身之地,藍衣女子似乎發了狠心,腳下愈來愈快,雙方之距離,也愈縮愈短;十丈、九丈、八丈……


    青衣漢子看看情勢不妙,忽然邊跑邊叫道:“來吧,丫頭,前麵空曠得很,到了那邊空地上,你臭丫頭就會認識大爺是何許人了!”


    藍衣女子嘿了一聲道:“好得很,閣下若是金筆大俠令狐玄,我柳玉貞就自認倒楣!”


    青衣漢子聽藍衣女子報出姓名來,神情旋即微微一怔,當下連忙收住腳步,轉身高叫道:“柳姑娘不可誤會,在下並非外人……”


    藍衣女子一哦止步,明眸閃滾之下,旋即發出一陣冷笑道:“喲喲,我道是誰,原來是公孫大爺您啊!公孫大爺,許久不見,是不是又對我家兩位姑娘生出非非遐想了?”


    被喊做“公孫大爺”的青衣漢子,正是那位“惡君平”公孫節!


    這位惡君平,說來也是時運不濟。


    他自昨夜在鴻賓客棧,被俞人傑冒充逍遙書生,嚇了個屁滾尿流之後,心中愈想愈不自在,但卻莫可如何,隻好決定暫離長安,避過這陣風頭再說;沒想到才出鹹陽,就又碰上這條鬼客船!


    當他第一眼看到這條客船時,尚以為船上住的是官眷,遂不良之念頓萌,想來個人財兩奪,平一平滿腔積鬱惡氣!誰知,天不從人願,結果發現,船上住的,竟是一群比逍遙書生幾乎還要令人頭痛的女煞星!


    而眼前這名藍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揚州雙姬”座下“四大潑婢”中的“貪婢”!


    遠在四五年前,惡君平有一次心血來潮,居然想要一親雙姬之芳澤,正好他打聽到雙姬當時為避金筆大俠之鋒芒,就潛伏在湘西的白馬山中。於是,他按址找去,大獻殷勤,隻是,不巧得很,雙姬當時已分別擁有幾名合意的麵首,且正在專心揣摸一門重要武功,故對這位惡君平之找上門來,並不歡迎。乃暗中示意,命四潑婢以討教武學為名,將這位仁兄整得狼狽萬狀;因而非但沒有嚐到點點“甜頭”,還幾乎送掉一條命!


    自此以後,惡君平便將“雙姬”,及兩姊妹手下的“四大波婢”記恨在心。


    不過,他嚐過厲害,深知要報此仇,並非易事,別說“水姬”桑元娘和“火姬”解衣蕾那一對姊妹不是他的口中食,就是“醜”、“毒”、“淫”、“貪”等四個淫丫頭,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而今夜,他卻告訴自己:機會來了。


    貪婢柳玉貞對眼下這位惡君平之為人,清楚異常,這時她見惡君平兩眼骨碌亂轉,一語不發,不禁向前逼出一步,冷笑著又說道:“請問公孫大爺,是我這個臭丫頭話說重了,還是你大爺正在轉著什麽別的念頭?”


    惡君平因已成算在胸,在口頭上,全不計較,當下毫不動氣地抱起雙拳,深深一躬到地,賠笑說道:“今夜這檔事,務請姑娘包涵……”


    貪婢嘿了一聲道:“說得真輕鬆!”


    惡君平故意苦笑了一下道:“請姑娘聽著:我惡君平,眾所周知,既算不上是個好人,也沒有做過好事,隻是有一點,還請姑娘明鑒,我惡君平適才不論想動什麽歪腦筋,但絕對未曾想到,船上竟是姑娘你們……”


    貪婢又嘿了一聲道:“諒你公孫大爺也沒有那個膽!”


    惡君平連忙又打躬道:“姑娘肯相信,公孫某人感激萬分!”


    貪婢板著麵孔,轉身手一揮道:“走,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惡君平暗暗著急,涎臉哀求道:“姑娘這又何必?”


    貪婢怒目叱道:“你可知道本姑娘剛才那支碧玉簪,是多少銀子換來的?”


    惡君平隨了眨眼皮道:“值不值一千兩?”


    貪婢勃然大怒道:“好啊,你竟”


    惡君平連忙搖手道:“姑娘且慢!須知公孫某人說的乃是實心話。那支碧玉簪,不管值多少,姑娘也不必找了,公孫某人願以一千兩紋銀作賠!”


    貪婢微微一愣,芳心暗動,但為了維持自尊心,故意臉孔一沉樣怒道:“你以為我柳玉貞沒有見過銀子麽?”


    惡君平賠笑道:“話不是這樣說的。”


    貪婢寒著臉道:“該怎樣說?”


    惡君平正容道:“姑娘碧玉簪失落,係由在下而起,盡管這隻是小事一樁,但在公孫某人而言,總不免感到難安……”


    貪婢裝出不耐煩的樣子,手一伸道:“好啦,好啦,拿來吧!”


    惡君平走上一步,壓低嗓門兒說道:“姑娘也真是……你瞧在下這身打扮,那裏裝得下一千兩銀子?在下意思是說……別忙,你聽在下說下去……請問姑娘,這一路來,對長安城中,大牌坊尚書府那張懸賞告示……不,不,在下話還沒有說完呢……什麽?對!對!完全對!姑娘真是一點便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在下決不是賣關子……好,好……在哪裏?就在城中鴻賓客棧,後院第二進,東廂第四號上房!”


    貪婢忽然冷笑一聲,注目問道:“既有這等好事,你公孫大爺自己為何不下手?”


    惡君平兩手一攤,苦笑道:“金筆四友中那個姓郎的,就住在同院西廂三號房,大前夜該棧那一場血腥廝殺,姑娘應已有所耳聞,那姓郎的跟我公孫節,早成了生冤家,死對頭,有這廝住在同一座院子裏,叫我從何下手?”


    貪婢微現怒意道:“既然連你公孫大爺都下不了手,拿來告訴我,又有何用?”


    惡君平搶著說道:“姑娘這樣,那就錯了!就在下所知,姑娘也許還沒有跟那位流星趕月見過麵,以姑娘臨事之機警,如再變換一下裝束,包管手到擒來。同時,最主要的一點是,姓郎的跟這名冒牌公子之間,並無任何淵源,在下發不了這筆橫財,是怕姓郎的識破真麵目,而姑娘卻無此顧忌,就算在動手之餘,被姓郎的撞著,難道以他金筆四友之身份,還敢公然袒護一名奸人不成?”


    貪婢沉吟不語。


    惡君平緊接著又說道:“隻是,有一點,姑娘可別上當。那小子年紀雖輕,易容術卻極高明,扮人像人,裝鬼像鬼,到時候千萬別以裏麵住的隻是一個做生意的糟老頭子……”


    第二天,辰牌時分,一名書生模樣的青年進入長安鴻賓客棧,向賬櫃上問道:“後院第二進,東廂第四號房的客人在不在?”


    掌櫃轉向站在門口的一名斜眼夥計喊道:“喂!二串子,後院第二進四號上房的客人,此刻在不在?”


    那斜眼夥計聽了,登時緊張起來。他心想:那位老爺子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有人找來了!


    當下連忙避開來人麵孔,回答道:“在,在!”


    那青年咳了一聲道:“不才有點生意上的來往,需要進去當麵談一下,能不能請哪位帶個路?”


    掌櫃的頭一點道:“當然可以。”


    接著轉向門口道:“來,二串子,你領這位相公進去!”


    那斜眼夥計心中大慌,急忙說道:“不,我要在這裏等另外一位客人,叫老錢他們,隨便哪一個啊,那位客人已從那邊過來了!”


    說著,信手一指,溜到棧外;然後急急忙忙又奔進棧旁那條側巷,由棧後護牆翻入裏院;等他於四號房中換好衣服,匆匆爬上炕時,院子裏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那位年輕訪客恰好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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