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又說道:“去拿付紙筆來!”


    正好那店家送茶進來,俞人傑吩咐道:“老鄉,麻煩你一下,去拿付紙筆來。”


    病人在床上又加了一句道:“紙張多一點。”


    不一會,店家將紙墨筆硯取至。俞人傑顫抖著雙手接下。


    他心想:願你這位金筆大俠在天之靈得到安息,這份遺囑內,隻要我俞人傑能夠辦得的,將一定依著您的心願,為您完成就是了!


    病人轉過臉來問道:“墨磨好沒有?”


    俞人傑拿起筆來答道:“磨好了,您有什麽吩咐,隻管說出,隻要晚輩能力所及,一定會依您的吩咐做,請您放心……”


    病人點點頭,開始緩慢地念道:“夫天地陰陽之理……一言……”


    俞人傑愕然擱筆道:“您這是什麽意思?”


    病人歎了一口氣道:“這是心訣,今天先錄下,明天開始,再記招式。”


    俞人傑大為著急道:“不,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還以為……您……您……怎麽在這時候,還談這些?”


    病人苦笑著說道:“我令狐某人還能活多久,誰也不能比我自己清楚,在這段有限的時間內,不談這些,又談些什麽?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俞人傑斬釘截鐵地答道:“看好你的病,比什麽都重要?”


    病人皺了皺眉頭道:“我不是說過了?”


    俞人傑堅持如故道:“您並沒有說出您的致病原因,以及究竟嚴重到何種程度。恕晚輩大膽地說一句:您的病也許並非無藥可救,而隻是您對某些事,也許有點心灰意懶!”


    病人半晌無言,最後,眼皮一閉,滾出兩顆淚珠,點一點頭,啞聲說道:“孩子,你猜對了!”


    房內寧謐得落針可聞。病榻上,那位天龍傳人胸口起伏了一陣、長長一歎,啞聲接著道:“事情發生在三個月前,令狐某人為想一身武學更上層樓,乃下定決心,摒絕雜務,獨處一院,冀圖試創一套新招,不意求功心切,竟於不知不覺中,岔引真氣,走火入魔……”


    “啊?”


    “以令狐某人一身修為,事情本來並不嚴重,隻須收心養靜,聚三華,調百脈,最多百日工夫,也就可以沒事了。”


    “噢!”


    “沒想到,十多天前,就在令狐某人功行即將圓滿之際,賊人突然大舉來犯,以後的事,不說也罷……”


    俞人傑本來還有很多話想問,但他見病榻上那位天龍傳人說至此處,氣促聲喘,嘴唇發幹,似已漸呈不支,當下連忙接著道:“是的,您且休息一下,喝一口茶,別太累了。”


    “我不累,孩子……”


    俞人傑搶著說道:“那麽您就說出哪裏可以找得為您治病藥物或藥方。”


    “要挽救令狐玄這條性命,當今之世,隻有一個人能夠辦到。”


    “此人住哪裏?”


    “南陽太平莊。”


    俞人傑霍然道:“南陽?好極了!晚輩這就動身,十天之內,當可回來此人姓什麽?”


    “姓施,名德修。有個外號,叫袖手神醫!”


    俞人傑不覺一怔道:“‘袖手神醫’?”


    金筆大俠苦笑了一下道:“聽到此人這個外號,你該明白了吧?此人雖有活人之術,卻無濟世之心,要他看病不難,但得拿寶貝來!”


    俞人傑又是一怔道:“‘寶貝’?”


    “因為我們這位施大神醫半世斂聚,富可敵國,金銀有的是,如果要他看病,除非獻上一件奇珍異寶不行,試問你我兩手空空,一身之外,別無長物,如今還能拿得出什麽珍寶來?”


    俞人傑眉峰皺了皺,忽然哼了一聲道:“我就不信……”


    金筆大俠側目微微一笑道:“想用武力迫使就範是不是?”


    俞人傑麵孔一紅,訥訥道:“事急不妨從權……”


    金筆大俠深深一歎道:“別錯打主意了,孩子,此人一身武功,不在四友之下,否則以他這位施大神醫為人,縱有十條性命,也不會活到今天!”


    俞人傑大感意外道:“此人原來也是武林中人?”


    金筆大俠點點頭道:“不但武林中人,而且是武林中一位高人!孩子,別去想那些了。


    這次,我令狐玄身遭毀家之難,本可力戰至死,卻緣心願未了,方始裹創殺出,而今時限無多,我們還是……”


    俞人傑毅然長身站起道:“不!無論如何,晚輩都得前去試一試!”


    金筆大俠輕喚道:“等等,孩子!”


    俞人傑返身說道:“晚輩心意已決,請您相信。”


    金筆大俠搖頭道:“我不是阻止你,孩子,我隻是想你答應一件事。”


    俞人傑連忙說道:“隻要您不反對晚輩前往南陽一行,晚輩什麽事都會答應。您還有什麽吩咐,隻管說罷!”


    金筆大俠低弱地道:“你得答應我:你這次前去,不論遭遇何種挫折或屈辱,都不使用武力!”


    俞人傑點點頭答道:“晚輩記住就是。”


    “不!”


    “嗯?”


    金筆大俠一字字說道:“肯定的答應!不是記住。”


    俞人傑低下頭去答道:“是的。我答應您!”


    至此,那位天龍傳人方始緩緩噓出一口氣,於病榻上乏力地擺擺手道:“好了,孩子,你去吧,快去快回來……”


    俞人傑走到前麵,將身上的七八兩碎銀,悉數掏了出來,遞去那店家手上說道:“找幾吊錢零用,其餘算是病人的房飯錢。最多半個月我就回來,不足之數,將來一起算,麻煩您老鄉好好照顧病人!”


    那店家道:“天已黑下來了,相公歇一宿,明天再走不行麽?”


    俞人傑搖搖頭道:“不用了!”


    接過五吊青錢,走出小棧,街上已是萬家燈火。


    俞人傑挺起胸膛,吸一口氣,開始向城外走去。


    這一夜,他沿官道南奔,片刻未停,天亮抵達許昌,草草進了一點飲食,繼續上路,午牌時分,來到襄城,他再也支撐不住了。


    左臂上那道創口還好,右腿上的創口卻因不斷摩擦而再度出血。


    他向藥鋪中隨便要了個六錢的刀創藥,灑在血口上,用布條紮好,咬牙繼續向前走去。


    傍晚時分,來到辛店附近的一片樹林中,他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行,我得歇一會兒才好!


    他走去林蔭深處,靠著一株樹幹坐下,本想緩過一口氣即行上路,不意一陣爽人的涼風吹來,心舒神弛,眼皮一閉,竟然沉沉睡去!


    半夜,他被一陣野獸的吼叫聲所驚醒,揉揉眼皮,神思一清,忙自地上跳起。


    他走出樹林,摸黑前行,天亮一問,知道已離方城不遠,不由得精神大大一振,過了方城,到南陽便隻剩一半路程了!


    不過,他經過兩天來日夜不停的奔跑,業已疲累不堪;不但腿上那道血溝有潰爛趨勢,即連手臂上的那道飛鏢傷口,也在隱隱作痛。但是,他很清楚,他不能睡下去;如果一旦躺倒,再想爬起來,也許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第四天中午,俞人傑來到博望與方城之間的趙河鎮,一條有腿,終於腫脹起來。


    他知道雇一輛車子去南陽,至少亦非三四兩銀子辦不到,而身上隻剩下四吊不到,怎辦呢?


    於是,他咬咬牙,向一家當鋪拐著腿走去。


    跨進那家當鋪的門檻,他靠在那張過頂高櫃上,喘息著一定神,然後從衣底摘下那支神仙笛,連同笛袋,一起塞去櫃上那個小洞孔,向裏問道:“這東西可不可以當一當?”


    “這是啥玩藝兒?”


    “一支笛子。”


    “銀的?”


    “鐵的。


    “一支鐵笛子,要來何用?”


    “不,它並非純鐵打造,裏麵有銅有鐵,有銀色也有金,還有一部分鋼母,它是由很多種……”


    “我看金銀的成色一定少得很!”


    “是的,很少很少。”


    “這玩藝兒有多重?”


    “三斤十二兩。”


    “你要當多少?”


    “我不知道,你給出個數兒吧!這次是因為有急用,萬不得已,才來當它,不論當多少,我答應您一定會來贖回去。”


    “八百個大錢!”


    “一吊都不到?”


    “東西還在這裏,當不當聽便……”


    俞人傑沒有再開口。接著,八百個青錢,用紅頭繩串著,由櫃上那個小洞中遞出來。


    俞人傑伸手一推,冷冷說道:“還我的笛子!”


    俞人傑雙手緊握笛袋,走出當鋪大門,心中沒有一絲怨恨!相反的卻對手中那支神笛產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之感。他將笛袋緊緊摟入懷中,於心底告罪似的呢喃著: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永遠不會!


    他走出鎮外,折了一支粗野竹,權當扶拐,繼續上路。


    到達博望,天已大黑。一條右腿,幾乎整個麻木,血水不斷沁出,褲腳管業已盡為血水所濕透。


    他想,這樣也好,不感覺痛了,反而可以跑得快一點!


    他找著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麵、四兩酒,吃完了,又帶上幾個冷饅頭,出城將兩處傷口重新草草敷紮一番,挺挺腰杆,吸一口氣,繼續再向南陽連夜趕去!


    在路上,他不停地鼓勵自己:“快了,快到了,這裏過去,不過四五十裏,就到南陽,剩下這麽一點點,你難道就不能忍一忍?”


    好不容易,天亮了,南陽也到了!


    俞人傑兩眼發黑,金星亂冒,扶著一支竹杖,遊魂似的,來到那座氣象恢宏的太平莊前。


    一名莊丁跑過來揮手喝道:“滾,滾,滾,這兒不是要飯的地方!”


    俞人傑搖搖擺擺地站定下來,他睜不開眼皮,因為陽光大強烈了。那莊丁接著怒喝道:


    “叫你小子滾,聽到沒有?”


    俞人傑搖搖頭,乏力地道:“在下不是要飯的。”


    那莊丁咦了一聲道:“不是要飯的,你來幹啥?你小子可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


    俞人傑點一點頭道:“在下知道……”


    他想睜開眼皮,但是辦不到;甚至像這樣站著,還能站多久,都成疑問。


    那莊丁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注目問道:“來找神醫看病?”


    俞人傑忽然湧起一股嘔吐的感覺。他緊咬牙關,搖一搖頭,想將那股感覺排除出去!


    那莊丁又是一咦道:“那麽你小子是來幹什麽的?”


    俞人傑知道對方誤會了他,連忙喘一口氣,說道:“是的,是的,在下正是來找神醫看病,麻煩這位管家,請你通報一下,在下快要……支持不住了……”


    那莊丁不由分說,走上一步,並指作剪,嗤的一聲,將他右邊褲管撕開一個大洞,眼光一掃之下,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這麽一點小腫毒,居然也敢找上太平莊,你將我們莊主看成一名普通江湖郎中是不是?”


    笑聲一收,驀地沉臉喝道:“快滾!”


    俞人傑心頭大急,忙說道:“不,不,不是在下要看病的。”


    “那麽誰要看病?”


    “是另外一個人。”


    “不管他是誰,帶東西來沒有?”


    “沒有,求求您,通報一下,在下自會向神醫當麵解釋,求治的這位病人,他,他,不是一位……普通病人……”


    那莊丁冷冷一哼道:“神醫不在!”


    說著,身軀一轉,向莊中大步走去。


    俞人傑追出一步,大聲喊道:“這位管家,您……”


    一個您字出口,氣往上湧,眼前一黑,突然咕弄一聲栽倒!


    莊內,寬敞涼爽的華麗大廳中,那位袖手神醫正在含笑觀看兩位愛妾對奕,一名莊丁忽然跑進來垂手稟報道:“莊外來了個破衣小子,空著一雙手,說有人要看病……”


    那袖手神醫不待莊丁說完,極為不耐地揮揮道:“叫他滾!”


    那莊丁不安地說道:“是的,小人已經說過了。隻是那小子本身好像也有病。眼窩深陷,麵目焦黃,右腿腫得很利害,血水沿著褲腳管,不住往下滴,說到後來,身子一歪,竟然當場昏死過去……”


    袖手神醫眼皮一撩道:“你想老夫怎麽樣?出去為他披麻戴孝?渾球!還不快替老夫抬去扔了,扔得遠遠的,愈遠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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