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


    冬夜。


    鵝毛般的雪花漫天飛舞,把山川大地都集成了一片混的白色。


    被大雪吞噬了的賀蘭山中,此刻卻出現了一條淡淡的黑影,像星飛電掣般向著待月峰前的待月坪上射去。


    待月坪同樣的亦被大雪所掩,但隱約之中,卻可以看到有一所規模不小的莊院,孤零零的處於群峰環拱之中。


    那莊院與一般避世隱居的山莊宅第並無不同,不同的是大門上方的一幅巨匾,那巨匾上清楚的雕著五個鬥大的金字,霍然竟是“武林第一家”。


    眨眼之間,那黑影已到莊院之前,隻見他年約四旬左右,肩插長劍,目光炯炯,分明是個內外兼修,在武功上頗有造詣之人。


    他在大門前收住腳步,彈去滿身的雪花,喃喃自語道:“到了,總算到了!”


    籲出一口長氣,就要去叩擊門環。


    忽然,就在他五指甫將觸到門環之際,身後突然響起了一串刺耳的沙沙之聲,是沉重的腳步走在雪地上的聲音。


    那人愕然一怔,不禁住手轉頭,隻見一個模糊的白影,已到身後丈許距離之內。


    這一發現立即使他驚駭欲絕,他想出聲大叫,但喉嚨中已經發不出聲音,他想探手拔劍,但手腕已經沉重得抬不起來。


    那團白影略一佇立,陡然振穀一揮,一掌拍了過來,一股狂飆過處,隨之傳來一聲悶哼,那人已橫躺在“武林第一家”大門之前,沒了聲息。


    那團白影發出一聲輕笑,雙肩晃動,有如幽靈鬼魅般地消失於雪夜之中。


    “武林第一家”的大門突然打了開來,兩名玄衣老者一躍而出,略一巡視,將橫倒在門前的中年漢子抬人大門,穿過一條鬆柏夾峙的青石雨路,直入燈燭輝煌的大廳,輕輕放在地上。


    大廳中站著一個五旬年紀的老者,神光內斂,灰髯拂胸,正是“武林第一家”第二代家主聶華天。


    在他身後並立著四個七旬左右的老者,分著灰白黑青四色衣飾,個個神色沉肅,有如廟中的塑像。


    廳中不但燈燭輝煌,而且還掛了一幅壽屏,原來今天乃是聶華天的五旬大壽之期。


    這又是件幾乎不可思議的事,“武林第一家”家主,無殊於當代武林盟主,是領袖江湖,受四方敬重的人物,一言一行,都足以左右武林大局,但他的五旬大慶為何過得如此落寞,既不見一位賀客,也未見一分壽禮。


    在閃爍不定的燭火光焰中,隻見他雙眉微蹙,沉凝地投注了躺在地上的那人一眼,問道:“死了麽?”


    兩名抬人那人的玄衣老者之一,立即俯首應道:“稟家主,他已經……死了!致命傷是前胸猝受重擊,五腑破碎!”


    聶華天微籲一聲,又道:“他是誰?”


    “是三年前家主派往窮家幫總航的監舵人‘撼山虎’史思文!”


    “噢!”


    聶華天退後幾步,緩緩地坐到了一張虎皮巨椅之上,除了雙眉微蹙之外,實在難以從他表情中看出什麽。


    四名隨侍之中的灰衣老者目光轉動。突然趨前一禮,激動地道:“家主不能再沉默了,凶徒竟敢在門前下手殺人,哪裏還把家主放在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衣老者也激動地接口道:“老奴等追隨家主已經在此苦忍了十年,總望有一天能返回泰山故居,重振上代雄風。”


    聶華天右手輕揮,打斷了那黑衣老者的話,道:“史思文三年前派往窮家幫,為何今夜死於門前?”


    這話雖說得含糊籠統,但其中卻牽涉了很多的問題,史思文為何回來?是給家主上壽麽?但他卻未帶壽和,他為何被殺?為何被殺在“武林第一家”大門之前?行凶之人是誰?


    為何要這樣做?


    大廳中一時陷於靜默之中,顯然誰也無法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


    聶華天忖思移時,唇角間綻開了一絲冷凝的苦笑,緩緩地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道:


    “風、雨、雷、電,四侍者聽令!”


    緊隨在他身後,分著灰、黑、白、青的四名老者聞聲閃身齊出,轉到聶華天麵前,躬身道:“老奴在。”


    聶華天沉凝地道:“爾等四人,分別搜查二十裏方圓之內,抓回行凶之人,如遇抗拒,可以逕行格斃!”


    四名老者欣然應道:“老奴遵命。”


    身形疾掠,有如四縷淡煙,分別由門窗之中,疾射而出。


    聶華天目注四人去後,淡淡一揮手,道:“你們退下去吧!”


    兩名抬人屍體的玄衣老者朗應一聲,徐徐退出廳外,於是,整個大廳之中就剩下了聶華天與地上的屍體。


    聶華天雙目神光激射,四外一掠,立刻俯身去搜檢屍體。


    不久,隻見他由屍體的腰中拉出一條二寸多寬,三尺多長的布袋,那布袋正中束著一個硬硬的物件。


    聶華天麵色更加沉凝了起來,同時雙手也有些激動得發抖,但卻迅速地打了開來,隻見布袋正中的物件,竟是一隻精工縫製的繡鞋。


    那繡鞋緞麵紅底,繡著五色碎花,但認真說來,那隻是一種玩具般的擺設之物,因為它全長不足二寸,世上絕沒有這樣小腳的女人能穿得下去。


    但這隻小巧的繡鞋卻使聶華天麵色大變,顫抖的雙手迅捷的將那隻繡鞋揣入懷中,然後又把屍體擺回原狀。


    他雙眉緊緊的鎖在一起,喃喃自語道:“美人鞋!”


    隨即他雙掌交擊,拍了三下。


    掌聲一落,隻見一個麵貌醜陋,身著紅衣的中年人飄身而入,躬身施禮道:“神鷹侍者參見家主!”


    聶華天沉聲道:“方才有人在門前行凶,殺死‘撼山虎’史思文之事,你知道了麽?”


    神鷹侍者連忙俯首道:“老奴聽說過了!”


    聶華天點頭道:“速將十隻巡山神鷹悉數放出,百裏方圓之內,不準有漏網之人。”


    神鷹侍者恭應道:“老奴遵命!”


    旋身疾退而出,門向大廳之外。不久,一陣飛羽振翅之聲有如狂飆突起,十隻神鷹顯然已同時出籠。


    聶華天仍舊退到虎皮巨椅之前,頹然坐了下去,右手卻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捏弄著揣在懷中的那隻繡鞋。


    大廳中有一段較長的沉寂,除了門窗外雪花飄灑的沙沙聲外,就隻有廳中燭花的輕爆之聲。


    聶華天雙目緊閉,似是已經在巨椅之中熟睡了。


    一個時辰之後。


    風、雨、雷、電,四侍者相繼而回,但每人都是一副頹然之色,向聶華天稟報的語句大致相同,每人都說:“老奴無能,未曾查到行凶之人。”


    聶華天表情淡漠,雙目似睜未睜,僅隻微微頷首示意。


    四侍者困惑的互相投注了一眼,有些手足無措的各自輕輕走了回去,重複分別侍立在聶華天座椅之後。


    就在四侍者歸班之後,但見紅影閃動,神鷹侍者疾射而入。


    冥目假寐的聶華天立刻長身而起,雙目光華電掠,向神鷹侍者投去了詢問的一瞥。


    神鷹侍者輕輕俯下頭去,近乎呢喃地低語道:“百裏之內未見敵蹤。”


    聶華天頹然長歎一聲,又無力地坐回巨椅之內。


    大廳中恢複了沉寂,但氣氛使人覺得窒息。


    忽然,站在廳中不知所措的神鷹侍者鼻頭聳動了一下,困惑地脫口叫道:“花香!”


    原來大廳中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彌漫了開來,而且香味愈來愈濃,除開聶華天毫無所動之外,風雨雷電四侍者俱皆情不自禁的移動腳步,東嗅西嗅,探查這突來香味的來源。


    身著灰衣的“風部”侍者抓抓垂胸的白髯。喃喃道:“這像是桂花香氣!”


    身著黑衣的“雨部”侍者則搖搖頭,道:“像是玫瑰與牡丹!”


    神鷹侍者突然開聲道:“眼下冰雪封山,草木皆枯,那有鮮花散香,這……”


    風雨雷電四侍者同時恍然叫道:“是啊,這花香來得奇怪!”


    說話之時,卻與神鷹侍者不約而同地圖到了“撼山虎”史思文的屍體之前。


    突然之間,五人像觸電一聲地震了一震,一齊怔了起來,原來那芬芳沁人的花香竟是由史思文身上發散出來的,而且是出之於他受創致死的胸上。


    五人雙目呆直,同聲驚叫道:“留春穀!”


    又同時把呆直的目光投向了聶華天。


    聶華天頹然坐在虎皮巨椅之內,仍然雙目微瞑,淡淡地道:“老夫早知道了,史思文是死於留春穀的百花掌!”


    神鷹侍者忘形的叫道:“老奴原認為這是血旗門所為,怎會是留春穀?留春穀與咱們‘武林第一家’有何仇恨,而且……留春穀究竟在什麽地方?”


    的確,留春穀、百花掌,隻不過是近年中一樁似實似虛的傳聞,沒有人能證實是否確有其地,更沒有人知道它在什麽地方。


    至於血旗門,卻是崛起江湖已近二十年的一大門派,血旗現處,必定有人死傷,不論三宮六堡、四教七幫,以及五大門派,俱皆受過血旗門的挫辱。由於血旗門的興起,才使“武林第一家”的威譽大受貶抑,也才迫而由泰山府第遷居到這塞外的賀蘭山。


    武林第一家退出中原,表示了武林第一家已屈服於血旗門,失去了領袖天下武林的威信,雖然在一般門派中仍派有監舵人,但卻形同虛設,早已有同於無,十年之中,沒有人到過武林第一家,雖是聶華天五旬大慶之期,也不例外。


    至於中原道上,卻已成了血旗門的天下,無異已取代了武林第一家之位,所不同的,隻是血旗門殺伐成性,以威懾人,使天下群雄敢怒而不敢言,不若武林第一家的以德服人而已。


    廳中沒有人開腔,一雙雙目光俱皆盯注在雙目深瞑的聶華天臉上,但聶華天像在沉思,又像已經睡熟。


    這情形僵持了至少有一盞茶之久,忽然,廳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隻聽一個激動的聲音叫道:“稟家主!”


    聶華天坐直身子,沉聲問道:“何事?”


    那激動而又興奮的聲音叫道:“五大門派掌門人攜帶從人彩禮,祝賀家主五旬大慶,已到大門之外。”


    “啊?!”


    風雨雷電四侍者與神鷹侍者俱皆爆出一聲驚喜交並的呼聲,因為這件事實在太出人意外了。


    但聶華天卻雙眉緊蹙,表情沉重。


    隻見他緩緩起身,沉思片刻,方才揮揮手道:“把屍體移了下去!……老夫親自出迎!”


    說完即邁動腳步,向廳外走去。


    不久,但聽人聲熙攘,一群人潮湧入了大門之內,其中僧道俗皆有,至少約有五十餘人,分別抬來了各色壽禮。


    但被聶華天引入廳中的卻隻有兩名老僧兩名老道,與一名俗裝老者。


    神鷹侍者與風雨雷電四侍者立時忙碌了起來,他們不待聶華天吩咐,紛紛傳仆喚婢,接待五大掌門隨從之人,通知廚下備辦酒筵,刹那之間整個武林第一家笑語喧闐,活躍了起來。


    廳中早已擺好了座位,聶華天率客入座,麵色沉凝如常。


    少林掌門悟因大師佛號長喧,爽朗地笑道:“十年不見,宗主豐神如昔,誠乃武林之福!”


    原來武林第一家主在武林中一向被尊稱“宗主”。


    聶華天連聲道:“慚愧,慚愧……”


    喟然長歎一聲,又道:“聶某受武林同道重寄,無力逐除醜類,致使血旗門猖獗中原,思之痛心疾首,雖萬死難贖罪戾,賤辰之期,局敢勞五大掌門遠辱厚貺?”


    華山掌門“華山神劍”李無畏掀動著拂胸長髯,嗬嗬大笑,道:“宗主說哪裏話來?血旗門雖幸僥逞於一時,但遲早難逃覆亡之厄,宗主雖遠隱邊荒,但仍為武林人心所寄。”


    昆侖掌門三陽道人長誦一聲無量佛接口道:“這話對,天下群雄處於血旗門淫威之下,無日不望工師,期盼宗主早返中原,誅除醜類!”


    聶華天勉強一笑,道:“諸位太看重聶某了!”


    武當掌門華木道長道:“十年來因血旗門兵戈橫行,貧道顧及門下弟子安危,不敢有祝壽稱觴之舉,月前獲少林悟因大師密柬傳書,雲及宗主五旬大慶,不容再行錯過,故而結伴而至,藉表擁戴之忱。”


    聶華天又連聲道:“慚愧!慚愧!……五派分處天下各地,五位怎得相偕而至?”


    峨嵋掌門大悲禪師誦佛號,道:“老衲等是先期會於祁連山穿雲峰下,而後方才一路前來!”


    聶華天慨然一歎,道:“這就難怪了,可惜聶某未曾備辦盛肴,粗蔬淡飯,隻能聊表心意了!”


    此刻早有婢仆擺上了一席酒菜,果然大半是山果野味,不能算是豐盛。


    華山掌門李無畏微微一笑,道:“宗主不必費心,老朽等早已準備了幾副食盒,侍候在外麵了。”


    揚聲向廳外喝道:“快將酒襟呈上。”


    隻聽廳外喏喏連聲,數名華山弟子抬進了兩個巨大的食盒,山珍海味,頃刻間擺了一桌。


    聶華天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道:“難得諸位想得周到,更使聶某衷心不安。”


    目光電轉,掃了五大掌門一眼,徐徐又道:“投桃報李,聶某尚有三壇菊花釀,自當取出奉客了!”


    少林掌門悟因大師欣然一笑,道“想必這是十年前由泰山攜來所存的美酒了?”


    聶華天頷首道:“不錯,正是十年前由泰山故居攜來之物,十年來深埋地下,聶某僅僅取飲了兩壇,難得今日五位聯袂賀臨,自當悉數取出!……丁子捷!”


    風部侍者連忙趨前恭應道:“老奴在!”


    聶華天含笑道:“速把那三壇菊花釀悉數取來。”


    風部侍者丁子捷喏喏連聲,但就當他轉身欲去之際,聶華天卻又搖搖頭,道:


    “不!……為表示聶某對五位掌門的感激之情,應當老夫親自去取,方能見出誠意,五位且請定坐,聶某去去就來!”


    不顧五大掌門勸阻,雙拳一拱,離席徑去。


    不久,隻見聶華天率領三名健仆,搬來了美酒三壇,聶華天親自打開黃泥封口,為五大掌門滿滿斟上。


    “菊花釀”果然不負美酒之名,一經啟開封口,立刻酒香滿室,斟人杯中,呈淡青微綠之色,當真是難得之物。


    一時觥籌交錯,談宴甚歡。


    一壇“菊花釀”頃刻而盡,聶華天離席而起,又去開啟第二壇的封口。


    就在他去啟開第二壇的封口之時,忽見神鷹侍者悄悄的湊了過來,低聲道:“稟家主,有密書!”


    聶華天並無意外之感,僅隻淡淡的投注了他一眼,道:“拿來!”


    神鷹侍者猶豫了一下,由懷中取出書柬,雙手遞了過去、但他奇怪聶華天何以不避忌五大掌門。


    聶華天啟開密書,匆匆一顧,唇角浮起了一抹神秘的笑意,顧自打開酒壇封口,重複歸座。


    這些經過自然已被五大掌門看得清清楚楚,隻見五人俱有微微不安之意,聶華天卻從從容容,竟將那封紫色外套的密書擺在他的麵前。


    少林掌門躊躇了一下,笑道:“想必是宗主派出監舵之人來的密書吧?”


    聶華天頷首笑道:“正是……諸位請!”


    端起麵前酒杯,一飲而盡。


    五大門派掌門也各自飲了一杯,但輕鬆的氣氛卻沉肅了下來,華山掌門李無畏勉強一笑,道:“大約是向宗主稟報武林形勢的吧!”


    聶華天又頷首道:“不錯,血旗門又做了一件震動江湖的血案,武林之中,已是麵目全非了!”


    五大掌門又微微一怔,李無畏試探地道:“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宗主何不明告?”


    聶華天輕輕捏起麵前的密書,道:“諸位一定要知道麽?”


    表情沉肅,但唇角間仍是浮動著一抹神秘的笑意。


    少林掌門悟因大師目光一轉,誦聲佛號道:“老衲等雖有一明究竟之心,但能否明示,卻全憑宗主決定!”


    聶華天捏著密書的手指微微一動,但見那密書飄飛而起,落到了悟因大師之前,笑笑道:“諸位請自己看吧!”


    悟因大師急忙將那封密書抓了起來,雙手微微發抖著打了開來。另外的四大掌門自動地湊了過來。


    密書上共有兩行字跡,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刹那之間,情勢陡變,五大掌門身形電轉,離席而起。


    聶華天端坐未動,平靜地含笑道:“諸位還是坐下來談談,何必如此緊張?”


    五大掌門麵麵相覷,做聲不得,但卻又真的坐了下來。


    聶華天目光冷峻,瞪視著少林掌門悟因大師,道:“倘若此書屬實,則大師是已死之人了,這……若說大師幽靈不散,但三陽道長等四位難道也是受了鬼迷麽?”


    悟因大師厲聲道:“事情十分顯然,那密書所言不實。”


    聶華天搖搖頭道:“不幸得很,這寄書之人,是聶某惟一信得過的屬下,絕不可能有一字之偽!”


    悟因大師哼道:“那麽宗主當真相信老衲是已死的幽靈了。”


    聶華天嗬嗬長笑道:“老夫從不相信鬼神之說。”


    悟因大師咬牙道:“那麽?……”


    聶華天神色平靜地道:“假的!五大掌門絕不可能相偕而至,你們都是假的!”


    聲調一沉,喝道:“憑我風雨雷電四部精銳,還可對付你們帶來之人,大約你們不會蠢動吧!”


    五大掌門啞口無言。


    聶華天輕輕喝道:“將門窗掩了起來。”


    侍立在一旁的四部侍者與神鷹侍者同時恭喏,立刻將廳中所有的門窗俱皆關閉了起來。


    廳外雪花仍在飛飄,廳房附近的各處房舍之中不時傳來斷續的賭酒猜拳之聲,顯然五大掌門的屬下與武林第一家的仆從等人並不知廳中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


    丘大掌門,不,應該說是五名神秘使者,彼此麵麵相覷,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聶華天沉凝地一笑,道:“諸位費盡心機,萬裏跋涉,大約沒料到會有這種結局吧!……至於那主使你們之人,就更要失望了!”


    偽飾悟因大師之人陰陰地一笑,道:“認真說來,我等並沒有白來,至少你聶華天的性命已經是墊了下去!”


    偽飾武當掌門華本道長之人,也陰冷地一笑,道:“菜肴之中大部分都下了蝮液劇毒,你該快些寫遺書了!”


    聶華天坦然一笑,道:“我知道,老實說,我是決心陪你們同歸於盡!”


    風雨雷電四侍者以及神鷹侍者聞言大驚,同聲叫道:“家主!……”


    但聶華天沉凝的一揮手,打斷了他們的話鋒,顧自一笑接道:“那‘菊花釀’中也下上了‘石茸粉’,隻怕諸位立刻就要歸陰了,待諸位死後,老夫還有時間處理後事。”


    五名神秘使者聞聲同起,就欲出手一搏。


    但五人甫行站起,卻又頹然坐了下來,偽飾悟因大師之人首先慘呼一聲,身子斜斜地躺下地去,唇角間流出了一縷紫黑的血跡。


    其他四人幾乎是在同時之間,一個個俱皆相繼倒了下去,死於非命。


    聶華天喟歎一聲,推案而起,由五具屍體臉上各扯下了一付人皮麵具。


    神鷹侍者滿麵沉重地輕聲問道:“家主當真……已中了毒麽?”


    聶華天搖搖手道:“不談這些,先看看這些精巧的麵具,是出自何人之手?”


    那五付人皮麵具確然製作精巧,眉目口鼻,無不酷肖,甚至連一毛一發,也都力求逼真,絕不馬虎。


    風雨雷電四侍者也都攏了過來,神鷹侍者望著那些麵具,訥訥地叫道:“除了桐柏山流雲崖之外,誰也做不出這樣精巧之物!”


    聶華天咬牙道:“這樣說來,諸葛巧匠也已歸附留春穀了!”


    神鷹侍者訝然叫道:“家主認為他們是留春穀派來的麽?”


    聶華天沉凝地點點頭道:“不錯,也就是說,十年之前,迫使我聶華天退出中原的並不是血旗門,而是留春穀!”


    風雨雷電以及神鷹侍者同聲驚道:“留春穀不過是近三四年中,方才聽到的傳聞,十年之前?……”


    聶華天沉重地歎道:“這些事,日後你們自會明白,現在,我要吩咐你們最後的幾件事了!”


    五名侍者俱皆為之一震,道:“請家主吩咐!”


    聶華天忖思著道:“這五人帶來的從者大約共有四五十名,爾等自忖能否將之一舉消滅?”


    五名侍者同聲應道:“老奴等尚可辦到!”


    聶華天欣然道:“好,不能留下一個,將他們消滅之後,放火燒去莊院,爾等就各自逃命去吧!”


    “逃命?”


    五名侍者悲淒地叫道:“不論禍福榮辱,生死存亡,老奴等誓與家主共之!”


    聶華天慨然一歎,道:“倘若真的如此,則‘武林第一家’就要這樣永遠消滅無聞了,我要你們逃命,是將重振上代雄風的責任加到了你們的頭上。”


    神鷹侍者呐響地說道:“家主是說……”


    聶華天沉凝地道:“犬子雲飛,完全拜托諸位了!”


    五名侍者俱皆雙目含悲,噗通噗通跪下地去,激動地叫道:“老奴等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聶華天也不禁流下淚來,道:“犬子性情,相信你們比老夫還要清楚,此後你們隻能暗中相助,如非必要,不必認真出頭!”


    五名侍者同聲應道:“老奴遵命,但公子……”


    聶華天打斷他們的話,道:“老夫自有使他離此之策,待月坪外也許還有留春穀後援之人,爾等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誅盡到此之人,而後焚毀莊院,盡速離去!”


    神鷹侍者叫道:“但家主……”


    聶華天雙目神光激射,咬牙沉聲道:“老夫中毒已深,最多還能活半個時辰,蝮液之毒,世上並無解藥,爾等快些依照老夫的話去做,須知這是我最後對你們下令了!”


    五名侍者忍不住俱皆淚下,但五人投注了聶華天最後一眼,卻迅快車轉身形,向廳外馳去。


    不久,聶華天就聽到了一片喊殺之聲。


    他略一忖思,探手擎起一支燭台,在廳中放起火來,望著門窗等處火光熊熊而起,方才將燭台丟掉,長歎一聲,邁動著踉蹌的腳步,向後走去。


    但走去的方向乃是大廳的後壁,看來無路可通,但他在廳壁上輕輕一按,卻軋軋連響,開啟了一道暗門。


    聶華天邁步而入,暗門軋軋複合,暗門之內是一條向下傾斜的石階,走下百餘級,就是一間寬大的石室。


    石室中桌椅床帳,琴棋書畫無所不備,一個稍嫌瘦弱,麵色蒼白的少年,正坐在桌前,凝神看書。


    石室並無門窗,一片黑暗,隻有桌上一盞油燈,發射著黯淡淒涼的光輝。


    那少年不知是看書看得人迷,還是故意不理不睬,聶華天雖是走入了石室,但他卻連眼皮也未翻動一下,他大約隻有十八九歲年紀,可能是在這不見陽光的石室中住久了,才顯得有些瘦弱蒼白,其實他有一副英俊的外貌,劍眉星目,英氣勃勃,如果稍加修飾,必是一個翩翩的美少年。


    聶華天在他的書桌前收住腳步,有些激動地叫道:“雲飛!……孩子”


    原來那少年就是聶華天的獨子聶雲飛。


    隻見他淡漠的翻翻限皮,冷冷笑道:“又有事麽?”


    聶華天長歎一聲,道:“孩子,你對爹爹的態度不能好一點麽?”


    聶雲飛麵無表情的道:“你不能叫我孩子,我不承認你是我爹爹,事實上你是否真是我的爹爹,也還是大有問題!”


    聲調冷得使聶華天覺得心寒。


    他長歎一聲,由袖中取出了一柄鑰匙,俯下身去,打開了鎖在聶雲飛右足踝上的一條鐵鏈。


    那條鐵鏈長可及丈,另一端則釘在牆壁之上,雖可在室中活動,卻無法走出石室之中。


    聶雲飛爆出一串冷笑道:“你已經鎖了我三年,為什麽今天想到要放開我?”


    聶華天沒有應聲,聶雲飛目光冷冷的凝注著他又道:“你不怕我逃跑了麽?”


    聶華天掙紮著在桌沿上坐了下來,苦笑道:“孩子,不管你對我態度如何,我有最後的幾句話要告訴你了!”


    他行動蹣跚,言語無力,使聶雲飛稍稍為之動容,但卻仍然寒著臉,道:“你病了!”


    聶華天搖搖頭道:“練武之人,寒暑不侵,何況我年方五旬,怎會一下子就病成了這副樣子,我……已經中了蝮液劇毒,就要死了!”


    聶雲飛麵色一連數變,但最後卻仍是冷冷地道:“以你的聰明機智,怎會也受了暗算?”


    聶華天黯然一笑,道:“不錯,我本可不受暗算,但那是我甘心如此,也可說是我自戕的吧!”


    聶雲飛沉吟著道:“是你受了更大的挫敗,還是你有點悔悟了?”


    聶華天仰天發出一串嘶啞的笑聲道:“可以說是兩者兼而有之吧!孩子,還記得你罵我的話麽?不顧發妻生死,是謂不仁,不念手足之情,是謂不義,身為武林宗主,不能逐邪蕩魔,是謂無勇,祖先傳留之基業,而不能保全,是謂無能,一個不仁不義,無勇無能之人,還睜顏活在世上,豈不受人唾罵!”


    聶雲飛麵色沉凝,有如一尊廟中的塑像,一聲不響。


    聶華天喘籲了一陣,又道:“孩子,你對爹爹的了解很深,但也可說毫不了解,不管怎樣,爹爹已經時光不多了,……這上麵的莊院,此刻大約也已化成了一片劫灰,除你而外,武林第一家是什麽也沒有了。”


    聶雲飛表情又一連數變,然而還是沒說什麽。


    聶華天雙掌交握,似是在忍受著強烈的痛苦,緩緩又道:“孩子,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有幾件事你必須去做,你……十幾歲了?”


    聶雲飛冷凝地道:“十九。”


    聶華天微微一笑,道:“十九歲該可以照顧自己,也可以去闖蕩一番江湖了!孩子,你可以去找你的母親,也可以去血旗門挑戰。但首先,你卻必須去一趟雲中山萬象穀。”


    聶雲飛一怔,道:“為什麽?”


    聶華天沉凝地道:“因為可以使你明了一切真象……那是有關你母親與你叔叔的。”


    聶雲飛微微動容地道:“為什麽你不能說?”


    聶華天苦笑道:“由我口中說了出來,也許不能使你相信,而且,有些事我也並不十分清楚!隻有雲中山萬象穀的萬象隱者可以為你解答一切!”


    聶雲飛忖思著道:“他是誰,你怎麽知道我會信得過他?”


    聶華天苦笑道:“你一定可以信得過他,因為他是你的外祖父,是你母親的親爹爹!”


    聶雲飛痛苦的扭曲著嘴唇,咬牙道:“好吧!我去……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聶華天喘籲著道:“光大門楣,重振雄風!”


    聶雲飛冷冷地道:“這句話不用你說……另外呢?”


    聶華天身子歪歪的倒在床上,顯然已經毒素發作,到了彌留狀態,但仍強撐著,苦笑道:“叫我……一聲爹爹!”


    聶雲飛躊躇良久,方才慢吞吞的叫道:“爹爹!”


    但聲音低得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聶華天緩緩閉起雙目,歎息著道:“十年以來,你隻叫過一聲爹爹,但卻也是最後的一聲了……那條密道,你還記得麽?由密道徑高待月坪,不要回顧停留,直奔雲中……”


    聶雲飛忽然有些鼻頭發酸,忖思著道:“你呢?”


    聶華天唇角間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微弱地道:“上麵莊院已毀於火,無人再會發現這秘室通路,倘若他日武林底定,吾兒得展雄風,不妨將為父的屍體遷葬泰山,否則……也隻好在此與草木同朽了!”


    聶雲飛掙紮著叫道:“如果是我誤會了你,他日我會在您靈前補贖一切!”


    聶華天微弱地道:“很好,你……可以走了……”


    但他又掙紮著由懷中取出了一樁物件,顫抖著送到聶雲飛的手上,道:“這……是……


    你母……親之物……”


    托在聶雲飛手上的,正是那隻由史思文屍身搜出來的不足二寸長短,緞麵紅底,繡著五色碎花的“美人鞋”。


    聶雲飛大為困惑的道:“這東西怎會到了你的手上?”


    然而,聶華天沒有再應聲,聶雲飛這才發覺他已經氣絕而死,四肢僵直,不言不語了。


    幾乎有一盞茶之久,聶雲飛雙目呆直,凝注著聶華天的屍體,說不出心中究竟是什麽滋味!


    他終於喃喃地道:“你真是我的爹爹麽?你是心地狹窄的小人,還是胸襟磊落的丈夫?


    你究竟是惡魔還是善人,為什麽你那麽令人難以了解?……”


    但望著那僵直的屍體,卻使他忍不住陣陣鼻酸。


    他車轉身子,開始去收束行裝,其實,他的行裝簡單無比,一包換洗的衣服,一柄佩劍,與一包散碎的銀兩,除此以外再有就是揣在懷中的那隻美人鞋了!


    等到一切舒齊,他再向床上的屍體投注了最後一眼,又喃喃自語道:“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後,我會回來……”


    在石室的另一端,也有一遭暗門,暗門之外是一條天然的通路,那是山腹中的一道地下隙縫,逶迤曲折,直通十餘裏外。


    知道這條密路的隻有聶華天與聶雲飛兩人,聶華天謹慎的保守秘密,連風雨雷電及神鷹侍者五人都毫不知情。


    聶雲飛懷著困惑沉重的心情在密路中緩緩而行,他想:聶華天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怪人,他為什麽留下這麽一條密道?難道他早算定了會有今天,要使自己由此而出麽?


    那密路不但曲折,而且時高時低,時寬時窄,有時需俯身爬行,十多裏路程,至少費了一個時辰的光景,方才走到盡頭。


    盡頭處是一片山林,但都為積雪所掩,視力所及盡是一片刺目的白色。


    聶雲飛在石室中關閉甚久,強烈的光線使他雙目久久不能適應,凜冽的寒風,也使他有些發抖,但昏沉的思緒卻清醒了許多。


    此刻約當四更光景,他站在出口之旁,遙遙轉頭望去,隻見待月坪的方向仍然有一片紅光閃耀著,想是武林第一家果然已毀於大火之中。


    他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也無心再去探查這些,他所急於要辦的一件事是去雲中山萬象穀去找萬象隱者,如果聶華天沒有騙他,那人就是可以使他解開一切疑團的外祖父。


    他撥開積雪,弄來幾塊巨石,將密路出口謹慎的封了起來,而後辨明路徑,展開提縱身法,向賀蘭山下撲去。


    山中風雪仍大,不多時光,一切痕跡又複埋沒在積雪之中。


    聶雲飛雖被關鎖了數年之久,但他卻受過聶氏家學的真傳,不論內功外力,都有獨特的成就,被關鎖的數年之中,他並沒丟下武學,無時無刻不在潛心鑽研,是以腳上的鎖鏈去除,使他更有身輕如燕之感,一經展開提縱身法,登時有如流星飛掣,向山下飛瀉。


    五鼓天明,他已到達賀蘭山下,隻要越過萬裏長城,渡過濁水滾滾的黃河,然後由陝人晉,越過呂梁山,就進入了雲中地界,計算行程,三日可達。


    他心急如箭,恨不得一步到達雲中山,故而盡速趕路,一路不停,近午時光,已經越過長城,到了滾滾流水的黃河之旁。


    但他並未到達黃河沿岸的渡頭市集,望著茫茫的兩岸,使他不由發起愁來,在大雪迷蒙之中,不見一隻渡船,他武功再高,也無法渡過寬達半裏的河麵。


    正當他焦愁無計之際,忽見上遊箭射一般駛來了一艘小船,船上隻有一名老翁張網捕魚。


    聶雲飛見狀大喜,急忙大聲叫道:“老漁翁,把我渡到對岸好麽?我一定重重謝你!”


    那船上的漁翁並不抬頭,隻見他披了一襲蓑衣,鬥笠壓得極低,根本看不出他的麵目,但卻把小船靠到了岸邊。


    聶雲飛連聲稱謝,飛身上船,那漁翁背著身子劃動木槳,徑向對岸駛去。


    不大時光,小船已經將到對岸,聶雲飛目光轉動,忽然有些懷疑的道:“大雪漫天,河水半凍,老前輩能提得到魚兒麽?”


    那漁翁仍然並不回頭,淡淡一笑道:“很難!”


    聲調極低,說得模模糊糊。


    聶雲飛卻像觸電一般的叫道:“丁子捷,原來是你!”


    原來那老漁翁正是風部侍者所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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