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輕輕一推,就推開了。


    七星鎮上幾百戶人家,人出門而從不上鎖的房子,恐怕也僅隻有他們這一間。


    白天星推開了門,隻藉著皎潔的月色,朝屋子裏隨便張望了一眼,並馬上走進去。


    他忽然轉過身子,望著張弟笑道:“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弟沒好氣地瞪眼道:“秘密什麽秘密?”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適才向錢麻子借的那些銀子,其實都是我自己的!”


    張弟不禁呆了呆,道:“你說那些銀子都是你自己的?”


    白天星笑道:“是的。所以你根本不該生我的氣,這種事本來比一加一等二還要明白,你所以覺得奇怪,隻怪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他笑了一下又道:“你想想吧:錢麻子是個連幾分銀子一壺酒都不願被人白吃的人,他會平白把這麽一大筆銀子借給別人?”


    張弟征然道:“你……


    白天星笑道:“我在酒席散了以後,說要去後麵解個手,便是去他那裏存銀子,我存在他那裏的數目,是二千五百兩,如今連贏的加在一起,等於收回了九成,也差不多了。”


    張弟道:“你為什麽要把銀子存放在他那裏?”


    白天星笑道:“我告訴他的理由是為了安全,以及取用方便。”


    張弟道:“那麽,真正的理由呢?”


    白天星笑道:“真正的理由,也有兩個。”


    張弟道:“兩個什麽理由?”


    白天星道:“第一,向別人解釋我這個浪子看來收入有限,何以會不為日常花用發愁!”


    張弟道:“向誰解釋?”


    白天星道:“很多人。”


    張弟想了想又道:“那麽第二個理由呢?”


    白天星忽然笑著反問道:“你覺得錢麻子這個人怎麽樣?”


    張弟道:“當然不是一個好東西!”


    白天星笑:“那就對了!我這樣做的第二個理由,便是為了要讓這錢麻子難受難受!”


    張弟道:“你銀子放在他那裏,要不要利息?”


    白天星道:“不要。”


    張弟道:“他如果轉存到銀號裏去,生的利息豈不變成他的收入?”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這種情形之下,你以為他會難受?”


    白天星笑道:“難受得要死!”


    錢來得容易,收入太多,有時的確也是件很難受的事。


    就拿錢麻子來說吧!深更半夜,別人都進入睡鄉,卻正是他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候。


    因為他必須在上床之前,結清一天的賬目。


    別人睡的是炕床,他睡的是一口大木櫃,不等銀錢賬簿收進了大木櫃,就是要他睡,他也睡不著的。


    錢麻子今天的賬目已經結好。


    他推開算盤,正待將賬簿和一袋碎銀放入木櫃之際,房門口人影一閃,忽如魁靈般出現一名褐衣漢子。


    這人的一張麵孔本來就很可怕,映著閃晃不定的燈光,看了更叫人背脊骨涼得發麻。


    錢麻子定下神來道:“朋友有何貴幹?”


    褐衣漢子兩隻眼睛滿屋轉個不停,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錢麻子問的話。


    錢麻子輕輕咳了一聲,又道:“朋友如果”


    褐衣漢子忽然收回眼光,盯著錢麻子道:“聽說錢老板為人很四海!”


    錢麻子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個耍光棍的人!


    他做這種烏龜生意,常年少不了這種人上門,在他來說,應付這一類的角色,幾已成為家常便飯,自然用不著再緊張。


    錢麻子想著,馬上換了一副臉色,指一張椅子,擺擺手道:“請坐!”


    褐衣漢子站著沒動。


    錢麻子帶著笑容,說道:“朋友貴姓?”


    褐衣漢子道:“弓。


    錢麻子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弓爺。”


    褐衣漢子道:“不敢當。”


    錢麻子又咳了一聲道:“七星鎮是個小地方,要不是衝著這次品刀會,單靠過往客商,根本無法支撐,弓爺是跑大碼頭的人……”


    褐衣漢子道:“我並不想強人所難,我隻想援別人前例,也向錢老板借點銀子花花。”


    錢麻子更放心了。上門伸手的貨色,都不是什麽大角色,要錢要得急的,更好打發!


    於是,他也不再多說廢話,開門見山問道:“弓爺差多少應急?”


    褐衣漢子緩緩地道:“不多,一千五百五十兩!”


    錢麻子一呆道:“多少?”


    褐衣漢子道:“一千五百五十兩!”


    錢麻子木愣愣地道:“弓爺……您……是……說笑話吧?”


    褐衣漢子道:“大爺要取樂,不會找你,大爺會去找你的那些姑娘。”


    錢麻子一雙眼,幾乎要從眼眶裏凸出來:“一千五百五十兩?你是要我把這點基業全都讓給你?”


    褐衣漢子側目陰陰一笑道:“沒有那麽嚴重吧?我說過隻是援例,就在不久之前,不是有人從錢老板這裏借走過這個數兒嗎?”


    錢麻子愣了一愣,旋即想通了這是怎麽回事,當下不禁再度露出了笑容道:“弓爺是指那個姓白的浪子?”


    褐衣漢子冷冷地道:“我不管他是白浪子還是黑浪子,我說過了,我隻是援例辦理。”


    錢麻子的笑容似乎又深了些,他笑吟吟地望著褐衣漢子道:“弓爺,我能不能向您請教一下?”


    褐衣漢子平平板板地道:“可以!不過最好少說廢話。”


    錢麻子微笑著道:“我想請教弓爺,如果今天換了你弓爺是我錢麻子,手底就是這麽一點局麵,有人向您獅子大開口,一借就是成千的銀子,請問弓爺惜不借給他?”


    褐衣漢子道:“借!”


    錢麻子臉上的笑容一下不見了。


    褐衣漢子冷冷接著道:“所以你也應該借給我,如果你錢老板是個明白人,就該知道我弓某人如今來問你借銀子,並不是衝著你開的這片熱窩。”


    錢麻子一頭霧水似的眨著眼皮道:“弓爺您這話什麽意思?”


    褐衣漢子冷冷一笑道:“你錢老板真的聽不懂?”


    他突然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出手如風,一把抄起錢麻子的一條胳膊,冷笑著道:“那我就隻好用一個你聽得懂的方式告訴你了!”


    他微微使勁一扭,錢麻子登時連人帶椅子,像車篷似的原地轉了半圈。


    錢麻子雖然也練過幾天武功,但那隻能作為替賭場妓院充打手混飯吃的本錢,跟這褐衣漢子比起來,自是差得太遠。


    褐衣漢子反扭著他的手臂,往他背上一捺一推,錢麻子一張麵孔馬上變了顏色,但他總算是在外麵混過的人,雖然痛得冷汗直冒,仍強忍著沒有出聲求饒。


    褐衣漢子陰陰地道:“怎麽樣,大老板,現在懂了沒有?”


    錢麻子喘著氣道:“弓爺有話好說,何必……何必……”


    褐衣漢子又稍稍加了一把勁,嘿嘿冷笑著道:“弓爺要說的話並不多,你錢大老板最好仔細聽清楚,金銀財寶,醇酒美人,隻有活人方能享受,不論你錢大老板靠山有多硬,也無法阻止弓爺使你錢大老板馬上由活人變成死人,所以你錢大老板最好想開點,別以為熬過這一陣,事情便可以過去。這意思你錢大老板懂了沒有?”


    錢麻子痛得彎下了腰道:“懂,懂,我依您的意思……照……照付就是了。


    褐衣漢子兩眼冒火,重重哼了一聲道:“你,他媽的還跟老子裝迷糊!”


    隨後這聲咒罵,手起一掌,照準錢麻子後心拍了下去!


    錢麻子喉嚨一甜,口裏立刻泛起一股腥成之味。


    不過,這一掌雖然挨得不輕,卻使錢麻子突然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房間就隻這麽大,錢銀放在什麽地方,誰都不難一眼看出,可見這廝要借銀子隻是一種借口,實際上要的一定不是銀子。


    至於這廝究竟要的是什麽,他想不出,也不願去多想。


    他本來還想告訴對方,他付那個浪子銀子,是因為那浪子有銀子存在他這裏,現在他覺得這種解釋也是多餘的。


    總之,對方不論要的是什麽,那樣東西他一定拿不出。


    他硬頂下去,隻有皮肉受苦,要是一個應付不當,甚至真的會像對方說的,由一個“活人變成死人”!


    所以他如今隻能罵自己該死,因為有一件事他早就該做,卻一直沒有做。


    這件事現在做當然還不遲。


    錢麻子想著,用力吞下了那口應該吐出來的血,裝作完全順服了的樣子,扭過頭苦著臉,說道:“弓爺請放手,我說就是了。”


    使苦肉計,是他的看家本領之一,他隻要扮出可憐兮兮的樣子,經常能獲得別人的同情。


    但這一次他沒有成功。


    褐衣漢子冷冷地道:“你說,我聽得到。”


    錢麻子戰抖著伸出左手,好像要指一處地方,又拿不著似的,褐衣漢子隻好稍稍放鬆,以便他能將身子轉過來一點。


    錢麻子轉向賬台,指著一隻抽屜道:“在那裏麵,你自己拿。”


    他口裏說著,腳尖同時向台上一處暗樁探去。


    這根暗樁通到隔壁一個房間,隻要一踩上去,隔壁一塊雲板便會發出驚響,房間裏住有八名護院打手。


    這八名打手,全是黑道上的一些亡命之徒,這種人你幾乎在任何一家妓院裏都可找得出兩個來。


    他們的身手雖非一流,但那股肯賣命的狠勁兒,任誰見了,恐怕都得退讓幾分。


    錢麻子知道,隻要招來了這八名打手,他便有脫身之望。


    隻要他能及時逃脫虎口,他便不愁事情解決不了。


    黑鷹幫為人辦事,價錢一向公道,他隻須把在燕娘身上發的意外之財,拿個三分之一出來,事情就可以擺平了。


    抽屜打開了,裏麵隻有一刀草紙。


    褐衣漢子的臉色一變道:“你他媽的,居然還敢拿老子開玩笑?”


    錢麻子見褐衣漢子手掌一揚,又待拍落,急忙縮起脖子道:“不,不,我說放在抽屜裏,指的是鎖匙。”


    褐衣漢子頓住下拍之勢道:“什麽鎖匙?”


    錢麻子道:“開錢櫃的鎖匙。”


    褐衣漢子道:“在哪裏?”


    錢麻子道:“草紙底下。”


    草紙底下,果然放著一串鎖匙。


    褐衣漢子抓起那串鎖匙道:“開錢櫃的是哪一把?”


    錢麻子道:“是最長……長的……一把。”


    他聲音有點戰抖,臉上也露出恐懼之色。


    因為開錢櫃的鎖匙,並不在那串鎖匙裏麵。他怎會將如此重要的一把鎖匙隨手亂放呢?


    那把鎖匙其實不分日夜都吊在他的褲頭上。


    他的目的隻是拖延時間,如果隔壁那些打手不能及時趕至,隻要褐衣漢子打不開錢櫃上那把鎖,他就安定了。


    總算還好,褐衣漢子挑出那把長鎖匙,正待點上錢麻子穴道,以便去打開那座錢櫃時,房門突然砰的一聲巨響,被撞了開來。


    五六個手執各式兵刃的大漢,如狼似虎的蜂擁而入。


    褐衣漢子雖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卻一點也不慌亂,他並不懷疑這是錢麻子耍的花樣,同時也沒有把這批打手放在心上。


    當那些打手衝進來時,他連回頭也沒有望一眼,直到兩名手執鐵棍的打手,舉起鐵棍照準他背心砸下,他才猝然旋身,飛腿一腳踢出。


    他踢出的左腳,腳踝擊中左邊一名打手的太陽穴,這名打手的鐵棍一歪,正好敲在右邊那名打手的頭上。


    被踢的打手,隻給踢得昏了過去,另一名受魚池之殃的打手,卻在夥伴的一棍之下,腦袋開了紅花。


    跟在後麵的四名打手,眼睛全紅了。


    隻聽呼的一聲,一名打手突然灑出一支帶著長鏈的飛爪。


    另一名使刀的打手,身子一矮,鬼頭刀帶起森森寒光,趁機疾如旋風般向褐衣漢子下盤砍去。


    其餘兩名打手,一個使斧,一個使鉤,這時分別擋在褐衣漢子兩旁,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房間裏地方不大,一個人在四種兵刃交逼之下,縱有再高的身手,也很難施展得開。


    褐衣漢子雖然不把這幾名打手放在心上,但在看到一支飛爪飛向自己時,卻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飛爪不是一件可怕的兵刃,但卻是一件很討厭的兵刃。


    因為他如今要對付的不止一名敵人。


    對於近身搏鬥的敵人,再多他也不在乎,但對於一個使飛爪的敵人,情形就不一樣了。


    他必須先解決了這支飛爪,才有機會解決站得較遠的敵人。


    他若是將注意力都放在這支飛爪上,那麽他的一雙腳,便得交給那個使刀的打手。


    如果他不想陰溝裏翻船,栽在幾名技院打手的手底下,他就得暫時拋開雜念,拿出真功夫來,好好施展一番。


    褐衣漢子想著,不再遲疑,一把推倒錢麻子,同時藉這一推之力,低頭避過飛爪,足尖一點,突然向左首那名使斧的打手撲去。


    那使斧的打手,斧頭剛剛揚起,隻覺手腕一麻,一把板斧已經到了別人手上。


    然後,隻見斧光一閃,這一把板斧便砍上了他的胸膛。


    錢麻子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爬起之後,突然翻過錢櫃,對著櫃後牆壁,一肩撞了過去。


    糊著花紙的牆壁上,原來開著一道活動的暗門。


    褐衣漢子聞聲回頭,牆壁已經回複原狀,錢麻子則不見了人影了。


    天快亮了。


    夜色如墨。


    這正是黎明前露水最生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錢麻子像狗似的爬出了熱窩後門。


    如今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能在見到第一個熟人之前,可以在七星客棧中順利找到那兩名黑鷹香主。


    七星棧中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那兩名黑鷹香主住在哪一個房間裏呢?錢麻子跳下牆頭,心跳氣喘,手腳發麻,渾身一片泥汙。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了一件事。


    過去,他隻顧拚命賺錢,竟連一個知心的朋友也沒有交上,就連七星棧東老孫,跟他都談不上點交情。


    老孫去熱窩,照樣不能掛賬。


    過去,他一直認為,不交朋友的好處,簡直說不盡。


    不怕人記賬。


    不怕人借錢。


    不需要交際應酬……


    沒有朋友的壞處,似乎隻有一件:你必須永遠春風得意,千萬別有那麽一天,遇上一個像弓無常這樣的人!


    錢麻子知道老孫住的地方,隻要找到老孫,當然就能找到黑鷹幫的人。


    但是,他不敢去。


    他怕老孫也許會出賣他,像七星鎮上其他的人一樣,能看到他錢麻子的笑話,相信誰也不會放過這種機會。


    就在這時候,錢麻子忽然聽到一陣如茶壺水滾般的絲絲之聲。


    有人在牆腳下小便。


    錢麻子眼力很好,他居然認出這個小便的人就是烏八。


    他一時忘了烏八是個比老孫還要沾惹不得的人,竟然脫口低低喊了一聲:“是烏八爺麽?”


    烏八睡得迷迷糊糊的,此刻雖在解著小便,眼皮卻未完全睜開,聽得這一聲突如其來的低呼,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小便也嚇得縮回去了。


    錢麻子連忙接著道:“是我……錢麻子。”


    烏八匆匆係好褲帶,轉過身來道:“誰?錢錢老板?”


    錢麻子悄悄攏過去道:“是的,是我,聲音輕一點。”


    烏八似乎有點不相信,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才露出詫異之色道:“錢老板這個時候來這裏幹什麽?”


    錢麻子啟齒為難地低低說道:“我,咳……是因為……是因為……昨天熱窩裏出了點小麻煩,想找黑鷹幫的人出頭招呼一下,免得事情愈鬧愈大,你八爺知道的,我是個生意人,咳咳……咳咳……”


    烏八道:“黑鷹幫的人,你找過了沒有?”


    錢麻子道:“我正要向八爺請教,因為我不知道他們住在什麽地方。”


    烏八睡意全消,眼中忽然露出狡猾之色,兩隻精眸轉了幾轉,才慢慢地道:“好的,這是件小事情,過兩天我替你打聽一下就是了。”


    回答得真絕!他明知道錢麻子一刻也等不得,竟故作縱容,要過幾天才打聽。錢麻子如果能等幾天,在這種時候跑出來幹什麽?


    好在錢麻子也是混字號出身,聽了引子,便知曲文。


    於是他連忙掏出一張銀票,塞了過去,道:“謝謝,謝謝,那就多勞八爺費心了!”


    烏八接下了銀票,口中卻道:“這,這是幹什麽?”


    他當然不會不懂這是幹什麽,他問的其實是銀票上的款額,在這種節骨眼上,十兩八兩銀子,當然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錢麻子已經摸出了路,心裏自然有數,當下附耳低聲:“一百兩,小意思,八爺以後去熱窩,另外我再招待。”


    烏八顯然很滿意這個數目,點點頭道:“你錢老板的事,就等於是我的事一樣,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他故意想了一下,才接著道:“前麵三號房裏,好像住了他們的人,隻是不知道在幫裏的身份如何。”


    錢麻子輕輕叩著三號客房的門。


    “誰?”


    “我!”


    “你是誰?”


    “錢麻子。”


    “錢什麽?”


    “錢麻子!熱窩裏的錢麻子。”


    “找誰?”


    “找曹香主和羅香主。”


    “他們不住這裏。”


    “沒有關係,隻要是貴幫的人,隨便哪一位都是一樣。”


    門開了,錢麻子像老鼠似的溜了進去,同時深深地籲了一口氣,經過半夜折騰,一直熬到現在,他才算有了幾分安全感。


    黑暗中,開門的那個人,又把門輕輕閂上。


    錢麻子摸著一張凳子坐下,喘著道:“不要點燈,如果你有傷藥和冷茶,請做做好事,先拿點給我。”


    那人也坐下了,但沒有開口,當然也沒有給他藥和茶。


    錢麻子隻好接著說出來意,並將褐衣漢子無端上門鬧事的經過,詳詳細細從頭說了一遍。


    那人聽完之後問道:“你說對方姓什麽?”


    錢麻子道:“姓弓。”


    那人道:“弓箭的‘弓’?還是龍共‘龔’?”


    錢麻子道:“這個我就不怎麽清楚,他隻說姓弓,我也沒問他哪個弓。”


    那人道:“這人以前沒有到熱窩裏來過?”


    錢麻子道:“沒有。”


    那人想了想,又道:“這人生做一副什麽樣子?”


    錢麻子道:“樣子怕人得很,青慘慘的一張臉,塌鼻梁,大嘴巴,兩眼亮得發綠,活像從棺材裏跑出來的一個僵屍。”


    那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弓無常!”


    錢麻子怔道:“弓無常?”


    那人道:“是的,是湖廣道上有名的三大狠角之一,叫什麽名字,沒有人知道,無常原是他的外號,以後喊順了,大家便喊他弓無常。”


    那人又歎了口氣道:“你錢老板惹上這位仁兄,實在太不幸了。”


    錢麻子著急道:“是他找上門來的,我沒有惹過他啊!”


    那人緩緩地道:“不管事情是怎麽引起來的,結果都是一樣。”


    錢麻子迫不及待地道:“這人是不是連貴幫也不敢得罪?”


    那人道:“那倒不見得。”


    錢麻子鬆了口氣道:“這就好了,你當家的開價錢吧!”


    那人道:“價錢有兩種。不過,在開價之先,我勸你錢老板還是連夜遠走高飛,找個地方躲躲,省掉這筆開銷。”


    錢麻子道:“為什麽?”


    那人道:“因為錢老板的錢來得不容易,兩種價錢,無論那一種,你錢老板都可能負擔不起!”


    錢麻子咬咬牙齒,下狠心道:“你說,沒有關係。”


    那人道:“殺掉這個人,價錢是一萬兩紋銀整。”


    錢麻子耳門一嗡,幾乎昏了過去。


    一萬兩銀子,他拿得出,但如拿出這一萬兩銀子,他就幾乎變成一個空殼。以後的日子,他怎麽過?


    以後的日子豈非生不如死?


    那人緩緩接著道:“第二種價錢,保你太平無事,期限是一個月,價銀折半,五千兩整!”


    錢麻子僵在那裏,像呆了一樣,隔了好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一個字。好。


    那人道:“你選第二種價錢?”


    錢麻子道:“是的。”


    好人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向你錢老板交代明白:在沒有收你錢老板半數定金之前,你還可以多多考慮一下。”


    錢麻子道:“考慮什麽?”


    那人:“那就是本幫決定了接受一件委托之後,中途絕不更改當場約定之事項。你錢老板在交付定金之前,仍可重作選擇,將來若是改變主意,便是屬於新的契約。到時候,你錢老板如果認為有斬革除根之必要,除了這五千兩之外,就得另付一萬兩,並不因為你是老主顧,而有一分一厘的折扣!”


    錢麻子搖搖頭,有氣無力地道:“就這樣決定,用不著考慮了。”


    他其實已經考慮過了。


    今天的七星鎮,一天之中都會發生很多事,有一個月,時間夠長的了。


    時間自會澄清一切,他不相信褐衣漢子弓無常真的會跟他錢麻子過不去,這次十之八九,必然是個誤會。是誤會就有悶釋的一天!他又何必因一時沉不住氣,多花這五千兩銀子?


    那人道:“那麽,兩千五百兩定金,什麽時候可以付?”


    錢麻子啞聲呻吟似的道:“現在就可以……”


    那人從桌麵上推過來一隻鐵盒道:“茶在桌上壺裏,這是傷藥,我的床鋪今夜就讓給你睡。”


    品刀大會第十天。


    天氣很好。


    陽光柔和而明亮,鎮上每個人今天看起來似乎都很愉快。


    井老板尤其愉快。


    因為今天他一開店門,就賣出了六口棺材。


    生意是熱窩裏老蕭來接的頭。


    熱窩裏一夜之間死了六名打手,死在老板錢麻子的房裏,血肉狼藉,慘不忍睹,老板錢麻子本人則不知去向。


    最奇怪的是,房裏一口錢櫃雖給斧頭劈開了,錢財卻似乎沒有什麽損失。


    這是怎麽回事呢?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反正今天的七星鎮上,尋常死幾個人,已不算什麽稀奇事。


    如果哪一天發現居然沒有人死,才是稀奇事。


    到目前為止,井老板已賣出了十三口棺材。他賣出去的這十三口棺材,質料差,做工粗,價錢卻比平時貴好幾倍,而且不欠不拖,都是現金交易。


    現在,他算算這些日子的收入,發覺手頭上的積蓄,數目已經相當可觀,這使他的信心愈來愈堅定。


    他決定等這次品刀大會一過去,就向何寡婦提婚事。


    他相信何寡婦在昨天晚上還趁人不注意在他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


    他回來脫下褲子一看,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塊。


    他摸著被擰青的地方,渾身有一股說不出的舒暢之感!


    那娘兒過去最多隻是拍拍他的肩膀,如今竟背人偷偷絞擰他的屁股,而且擰得如此之重,這豈不比說什麽都強?


    那娘兒幾時這樣擰過別人的屁股?


    又是喝豆漿的時候了。


    豆漿店裏,空空如也。


    何寡婦坐在店門口,眼看著一些老客人行色匆匆,過門不入,都朝著一個相同的方向趕去,她知道今天的生意要受影響了。


    這些人都忙著趕去什麽地方呢?


    大家趕去的地方是熱窩。


    春色無邊的熱窩,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座死人窩,白皮棺材一口一口地抬進去,又一口一口地抬出來。


    輕飄飄地抬進去,沉甸甸地抬出來。


    由於搬運匆忙,有幾口棺材上還可以看到斑斑血漬。


    大廳中擠滿了人,後院裏也擠滿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大家都在奇怪,六具屍首中沒有錢麻子,可見錢麻子並未被殺。那麽錢麻子去了哪裏呢?


    有人問老蕭,老蕭搖頭。


    問另外兩名打手,那兩名打手也同樣莫名其妙。


    他們兩人昨夜都喝醉了酒,睡在姑娘房裏,想不到竟因此避過一劫。


    打手玩的姑娘,當然都是紅姑娘,但他們雖然歇的是同一進院子,卻沒有聽到打鬥的聲音。


    這一點倒沒有什麽稀奇,一個人灌足了黃湯,懷裏又摟著一個女人,自然很少分心旁騖。


    白天星和張弟也來了,他們站在遠遠的一角。


    他們身後,便是一排姑娘們的房間。


    就在這時候,其中一扇房門忽然悄悄地打開,露出一張隔宿麵孔,向這邊低低喊了聲:


    “白頭兒,你們來!”


    喊過之後,頭微微一點,那張麵孔即於門後消失不見。


    白天星以肘尖輕輕碰了張弟一下道:“走!過去坐坐。”


    張弟搖搖頭道:“我不去。”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放心,這女人隻是代人傳話,並不是在替她自己拉生意。”


    張弟微微一怔道:“你怎知道她是在替別人傳話?”


    白天星笑道:“因為拉生意不會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同時也隻該說‘你來’,而不該說‘你們來’。”


    張弟怔怔然又道:“替誰傳話呢?”


    白天星笑道:“你何不自己過去看看?如果我猜錯了,又沒人強迫你留下,你退出來也不遲。”


    白天星沒有獵錯。


    他們一走進去,便看到房裏除了那女人之外,果然在床上還坐著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


    鐵算盤錢如命。


    那女人看見他們進來,立即悄悄退了出去,輕輕掩上房門。


    錢如命指著床前一張凳子道:“坐,請坐!”


    白天星坐下之後,笑笑道:“錢兄昨天跟在那個姓金的後麵,有沒有跟出一點名堂來?”


    錢如命皺眉頭,隔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你說那姓金的中途離席,是因為作賊心虛,起初看上去倒也的確像是真有那麽一回事,隻是……”


    白天星一哦道:“隻是怎樣?”


    錢如命又皺了皺眉頭道:“隻是後來的進展,卻使人有點想不透。”


    白天星道:“怎麽呢?”


    錢如命緩緩接著道:“姓金的在七星棧也開了一個房間,當時離開這裏之後,隻回去棧裏晃了一下,便又從後門走出去,倒回頭來到這裏的後院。”


    白天星發愣道:“來幹什麽?”


    錢如命道:“他在後院包下一個叫美鳳的清倌人,當時,美鳳房裏有人在打牌,那幾個打牌的家夥,顯然都是這廝的同黨……”


    白天星忙道:“那是幾個什麽樣的人?”


    錢如命朝著他道:“惡花蜂梁強這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白天星點點頭道:“見過,不是一個什麽了不起的角色。”


    錢如命緩緩接著道:“另一個是七步翁魚山穀。”


    白天星悚然動容道:“誰?七步翁魚山穀?就是十年前在龍門武會上,執著昆侖掌門人淩雲俠兩條大腿,將淩雲俠活生生撕成兩片的那個老家夥?”


    錢如命頭一點道:“不錯,就是那個老家夥!”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怪不得惡花蜂梁強這小子,前天在艾胡子店裏那樣神氣活現的,原來是仗著這麽一個硬靠山!”


    錢如命道:“這老家夥雖然是個棘手人物,但這一點你們大可不必操心,我們吳公子自有他的辦法。”


    白天星將信將疑地道:“吳公子有辦法對付這個老家夥?”


    錢如命笑笑:“現在不必多問,到時候你們等著瞧就是了!”


    白天星又道:“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人?”


    錢如命道:“還有一個。”


    白天星道:“誰?”


    錢如命道:“弓無常。”


    白天星點點頭道:“這名字也好像聽說過。”


    錢如命道:“對麵錢麻子房裏昨夜的六條人命,便是這位弓大仁兄的傑作。”


    白天星不覺一愕道:“原來這次血案就是他們一夥子下的?”


    錢如命點點頭道:“是的,我從昨夜天黑之後就來了這裏,這廝行凶的經過,我在這邊窗子口可說看得清清楚楚。”


    他頓了一下,又道:“方才我想不透,也就是指的這件事!”


    白天星道:“哦?”


    錢如命道:“我始終想不透,他們何以會無緣無故找上一個錢麻子這樣的小人物?”


    白天星點點頭,露出思索之色道:“這事的確有點蹊蹺。”


    房裏暫時沉寂下來。


    院中人語漸稀,似乎高潮已過,看熱鬧的人正在慢慢散去。


    白天星想了片刻,驀然一拍大腿道:“對,對,我想通了!”


    錢如命眼中微微一亮道:“老弟想通了什麽?”


    白天星道:“我想通了姓弓的他們為什麽突然要跟錢麻子過不去!”


    錢如命道:“哦?”


    白天星忽然微微笑道:“錢兄方才說金雨他們一夥是幾個人?”


    錢如命道:“四個。不對嗎?”


    白天星微笑道:“不對!我說應該是五個。”


    錢如命一呆道:“還有一個是誰?”


    白天星笑道:“就是如今失蹤了的那一個!”


    錢如命道:“錢麻子?”


    白天星笑道:“不錯!”


    錢如命眨著眼皮道:“像錢麻子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老弟認為他也會牽涉在這種大事中麽?”


    白天星道:“惡花蜂梁強也不是什麽大人物,對嗎?”


    他微微一笑,又道:“有坐轎的,就有抬轎的。小人物有時也有小人物的大用處!”


    錢如命道:“什麽用處?”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用處,就是這種小人物不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錢如命似乎有所領會,閃動著目光道:“老弟的意思……”


    白天星道:“道理非常簡單,錢麻子如果隻是一個單純的小人物,姓弓的昨夜就不該找上他。如今姓弓的居然找上了這個小人物,而且使用了如此毒辣的手段,那就應該隻有一種解釋!”


    錢如命道:“什麽解釋?”


    白天星道:“小人物幹大事!”


    錢如命道:“黑吃黑?”


    白天星道:“對了!錢麻子懷疑就是大悲老人遺珍的保管人,像這樣一個小人物,既不易引起別人注意,又不擔心他作怪,豈非是最佳人選?”


    他笑了笑,又道:“但姓弓的他們沒有想到,事情最後居然出了毛病!昨天,金雨在酒席上聽了吳公子的話,可能覺得風聲越來越緊,便回到這裏後院與同黨密議,結果大概是想趁夜半無人,從錢麻子處取出寶物,另作妥善安排,不意錢麻子竟來了個監守自盜,已無寶物可交了!”


    錢如命忍不住道:“錢麻子既然吞下了這批寶物,為何卻不離開?”


    白天星笑道:“要離開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又怎知道有沒有人在暗中監視著他?再說,我們又怎麽知道,這麻子沒有在打遠走高飛的主意?如果錢麻子沒有一點準備,他昨夜又怎會逃得出姓弓的掌心?”


    錢如命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的確有道理!”


    他望著白天星,迫切地道:“依老弟之意,我們現在是不是馬上就設法去把這個錢麻子給找出來呢?”


    白天星微笑道:“不必!”


    錢如命道:“為什麽?”


    白天星笑道:“錢麻子敢玩這一手,背後是否另有靠山,我們還不知道,這事該由別人代勞!”


    錢如命眼珠子一轉,迅即體會出他話中之意,不禁也露出了笑容,大拇指一豎道:“還是你老弟行!大家都喊我鐵算盤,想不到你老弟的算盤,竟比我的算盤還要打得精。”


    白天星笑道:“這也許就叫福至心靈吧?一個人遇上有財可發,總會變得聰明些的。”


    錢如命欣然道:“好!你們現在先離去,咱們暫且按兵不動,等事情有了進展,再暗中聯絡。”


    走出熱窩之後,張弟悄聲道:“方才你跟錢如命說的是真心話?”


    白天星笑道:“你看像不像?”


    張弟道:“像個鬼!我看你準是胡扯一通。”


    白天星大笑道:“恰當極了!”


    張弟道:“什麽恰當極了?”


    白天星道:“像個鬼鬼說什麽話,我說的就是什麽話!你懂嗎?鬼話!”


    張弟皺眉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少得意。”


    白天星笑道:“為什麽?”


    張弟道:“你這種鬼話連我都騙不了,我不信像錢如命那種老狐狸會真的信而不疑。”


    白天星笑道:“狐狸也有走進陷阱的時候,你等著瞧好了!”


    張弟搖頭,又走了幾步,忽然說道:“響,對了,有兩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白天星道:“哪兩件事?”


    張弟道:“第一件事是,昨天酒席上,小孟嚐吳才和毒影叟古無之,我不懂兩人何以一致絕口不提七星刀也是大悲老人遺物之一?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兩人竟不約而同要代七星刀廖三保守這個秘密。”


    白天星道:“簡單之至,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張弟道:“這話怎講?”


    白天星道:“除了這把七星刀以外,你看廖三像不像還得到了大悲老人其他的寶物?”


    張弟道:“應該沒有。”


    白天星道:“何以見得?”


    張弟道:“姓廖的也是個精明人物,他如果獲得了大悲老人的全部遺珍,應該不會舉辦這次品刀會為自己添麻煩的。”


    白天星道:“答案就在這裏了!這一點極少靈敏人心裏清楚,並非人人都作如是想。如果七星刀的秘密一旦公開,保險不出三天,品刀大會就會隨廖三的生命一起結束!大會散了,戲也散了,那時他們還去哪裏追究寶物?”


    張弟點點頭,覺得這話果然言之成理,他接著又道:“第二件事是你說前天在艾胡子店裏,你故意戲耍那個惡花蜂梁強,因而獲悉了兩個秘密,當時你因時間關係,隻說出了一個秘密,還有一個秘密是什麽?”


    白天星笑道:“你的記性真好,我還以為你早忘了呢。”


    張弟道:“別說廢話!”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艾胡子這個人,你覺得怎麽樣?”


    張弟道:“不錯。”


    白天星道:“武功呢?”


    張弟一呆,旋即皺眉道:“說不說由你,少開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我幾時在這種事情上跟你開過玩笑?這就是前天我沒有來得及說出的第二個秘密!”


    張弟道:“你憑什麽認為艾胡子練過武功?”


    白天星笑笑道:“當然是憑我的眼睛和耳朵。”


    張弟道:“當時我也在場,難道我就沒有眼睛和耳朵?”


    白天星笑道:“好!那麽我問你,當我告訴他說,我去了一趟黃花鎮,去見的人是小孟嚐吳才時,你看到的是什麽?你聽到的又是什麽?”


    張弟思索了一下道:“當時艾胡子好像是呆了一下,露出似乎不相信的樣子,重複了一句‘吳公子’,除了這一聲‘吳公子’,我記得他並沒有說別的什麽話。”


    白天星點頭道:“是的,沒有。不過就這一句,也就盡夠了!”


    張弟道:“夠了什麽?”


    白天星道:“他這一聲吳公子,再配以當時的神情,可作為兩種解釋:一是不相信我們見過吳公子,二是根本就不相信我們去過黃花鎮!”


    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論解釋有多種,它所代表的意義,隻有一個。”


    張弟道:“代表什麽意義?”


    白天星道:“代表他對我們前一天去的地方,根本就清清楚楚!一個普通麵館裏的老板,消息也會如此靈通,你不感覺驚奇?”


    張弟道:“這也有什麽稀奇,去他店裏吃麵的人很多,或許先一天有人在路上碰到我們,已經告訴了他也不一定。”


    白天星頭一點道:“好!那麽,我再問你:當惡花蜂梁強向我打出暗器時,你留意到那個胡子的反應沒有?”


    張弟道:“我看到他站在一邊,什麽表情也沒有,好像已經嚇呆了一樣。”


    白天星笑道:“你多說了一句。”


    張弟道:“多說了哪一句?”


    白天星道:“最後一句:好像嚇呆了一樣!”


    張弟道:“這句話什麽地方不對?”


    白天星道:“因為你說他嚇呆了,隻是你的猜想。他站在一邊,沒有表情,是對的,但絕不是因為嚇呆了的緣故。絕沒有一個受了驚嚇的人,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張弟道:“是又怎樣?”


    白天星道:“這也有兩種解釋:一是當時的變故早在他意料之中,二是他對這種變故一點也不在乎!”


    他笑了笑,又道:“這兩種解釋,也隻代表一種意義:這胡子是個會武功的人!甚至可以說:這胡子的武功還相當高明,惡花蜂梁強那點玩藝兒,根本就沒有看在他眼裏!”


    張弟點點頭,沒有開口。


    他雖然始終不怎麽相信這胡子是個會武功的人,但白天星的這番剖析,聽起來又似乎不無道理。


    他們慢慢地走到了小巷子。


    張弟道:“現在去哪裏?”


    白天星道:“豆漿店。”


    張弟道:“去喝豆漿?”


    白天星笑笑道:“一方麵去喝豆漿,一方麵去向姓古的老家夥打報告!”


    張弟皺眉道:“你為什麽一定要受這個老家夥的利用?”


    白天星回過頭來笑道:“你怎知道一定是他在利用我,而不是我在利用他?”


    張弟微微一怔道:“你在利用他?”


    白天星微笑道:“利用的意思,就是想藉交往,在一個人身上得到好處。對不對?”


    張弟道:“你跟這個老家夥交往,可以得到什麽好處?”


    白天星道:“太多太多了!”


    張弟道:“舉個例子聽聽怎麽樣?”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好處,是在找出大悲老人的寶物之前,我們至少可以不必擔心突然無疾而終!”


    張弟皺起眉頭,想要說什麽,終又忍住。因為這是實情。


    跟一個像毒影叟古無之這樣的人物打交道,好處雖然談不上,但是如得罪了這個毒物,後果卻不難想象得到。


    處身於今天這種環境之下,少一個毒影叟這樣的敵人,又豈能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張弟想了想,改口問道:“那麽,你打算告訴他一些什麽事?”


    白天星笑道:“有一句,說一句!”


    今天出場論刀的刀客是魔刀令狐玄。


    但廣場上所有人的眼光,卻全集在第一天登台的張弟身上。


    張弟已換了一身新衣服,是何寡婦趕工縫製的。天藍細緞,剪裁合身,再配以同色頭巾和腰帶,看上去相當挺拔悅目。


    大家對這位新刀客已不陌生,也沒人覺得這位年輕的新刀客不配坐上那個位置,降龍伏虎刀嶽人豪並不是人人都能殺得死的,能殺得死一名刀客的人,不論他年紀多輕,你就不能不承認他的地位。


    江湖是現實的。


    刀更現實。


    適者生存,達者為能。


    不過,人人雖對這位新刀客投以羨慕的眼光,但在張弟本人來說,今天這個位置,卻並沒為他帶來什麽。


    沒有榮耀,沒有喜悅,什麽也沒有。


    因為這並非出自他的本意。


    他完全是受白天星的慫恿,才勉為其難,答應下來的。


    白天星堅持的理由,使他無法拒絕。


    因為白天星說:要解開刀客慘遭謀害之謎,目前因應之道,第一需求“自保”,第二要設法“深入”。


    白天星為了他的安全,不惜向黑鷹幫繳交三千兩銀子,以及跟毒影叟虛與委蛇,便是二個很好的例子。


    白天星既肯如此犧牲,他稍稍委屈一點,又有什麽關係呢?


    一切仍是循例進行。


    魔刀令狐玄是個胖子,圓滾的臉,氣色很好,當那位西貝一品刀問他對使刀的見解時,這位魔刀的麵孔上,居然出現了笑容。


    他微笑著道:“本人是第十二個出場的刀客,前麵十一位同道對刀的見解,以及他們的遭遇,相信大家都很清楚。所以,本人今天無論是大發宏論或宣稱棄權,都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廣場上慢慢地靜下來了。


    這是一個很新鮮的開始。


    這位魔刀既不想依例論刀,又不願宣布棄權,那麽,他底下要說的,會是什麽呢?


    這時,就連證刀席上一向很少有表情流露的百善大師和三絕道長,都為之精神一振,露出傾聽的神氣。


    魔刀令狐玄眼光四下一掃,含笑緩緩接下去道:“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性命都無能自保,根本就不配稱為一名刀客,更不必大言不慚,發什麽議論了!”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本人今天要說的話很簡單,說話的對象,也隻有一個。希望哪位仁兄刻下也在場,並且能聽清我令狐玄的話。我魔刀令狐玄,將從今夜三更起,獨自一人,恭候於這品刀台前,直到天亮,希望哪位仁兄能出麵與我令狐玄較較刀法。”


    他輕輕咳了一聲,又道:“隻要他仁兄肯賞臉,就是玩點手段,我令狐玄也不在乎。我令狐玄今天要說的話,就到此為止!”


    台下歡呼四起,掌聲雷動,曆久不絕,情緒之激烈,堪稱空前。


    魔刀令狐玄抱拳道:“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今天,各位不妨當我令狐玄是個狂人,如我令狐玄幸能不步馬俠苗俠等幾位之後塵,再請大家予我令狐某人以定評!謝謝,謝謝!”


    說完,雙拳一舉,轉身退下。


    掌聲與歡呼,再度響起。


    暮氣沉沉的品刀大會,終於振敝起衰,又換了一副新麵目。


    現在,就看明天的了!


    明天,大家是不是還能看到一位活的魔刀令狐玄呢?


    今天的熱窩,居然沒有停止營業。


    沒有停止營業的熱窩,酒肉雖然粗劣如常,生意卻似乎更好了起來。


    白天星和張弟當然是少不了的顧客之一。


    張弟是白天星硬給拉來的。


    他聽白天星說艾胡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江湖人物,本想去艾胡子店裏吃碗麵,趁機觀察一下那個艾胡子是不是真像個會武功的人。


    但是,白天星說,觀察艾胡子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天的熱窩,則非去不可。


    今天的熱窩為什麽非來不可呢?


    白天星又不說了。


    所以,張弟肚子裏很不高興,酒肉送來了,他埋頭吃喝,始終不吭一聲。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來到他們桌子旁邊。


    弓無常。


    張弟隻好放下筷子。


    熱窩的酒和肉,本來就難下咽,再有這樣一位人物站在身旁,東西吃下去,當然更不知滋味。


    弓無常臉上泛起一絲令人惡心的笑容,望著白天星道:“閣下姓白?”


    白天星道:“是的,白天星。朋友貴姓?”


    弓無常道:“敝姓引”


    他似乎並無意掩飾自己的身份。


    其實,以他仁兄的一副尊容,除非是戴上人皮麵具,要想別人不知道他是誰,無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天星道:“原來是弓大爺。”


    他喊“大爺”,不喊“大俠”,當然是在裝迷糊。


    張弟的興趣慢慢被引起來了。


    昨晚一場牌九,把錢麻子整得慘兮兮的。今天,白天星是不是又想在這個家夥身上,要什麽花樣呢?


    弓無常忽然輕輕咳了一聲道:“我們今天要不要再來小玩玩?”


    白天星道:“時間還太早,昨天我們不是說過,等天黑了再上場嗎?”


    弓無常立即改口道:“是的,時間的確還太早了一點,我也該先叫點東西吃吃才對。”


    他指指麵前的空位,又道:“我能不能就在這裏坐下來?”


    白天星說道:“可以,可以,我們隻等一個人,剛好有個空位。”


    弓無常一哦道:“白兄在等人?”


    白天星道:“是的,等一位姓烏的朋友。”


    弓無常又是一哦道:“烏?烏焦巴去的烏?”


    白天星道:“是的。”


    弓無常道:“這個姓跟兄弟姓的一樣,倒也是個很少見的姓。”


    白天星笑笑道:“豈止如此。”


    弓無常道:“怎麽呢?”


    白天星笑道:“不僅姓少見,人也是個很少見的人。”


    弓無常道:“一個什麽樣的人?”


    白天星笑道:“可以說是萬事通!”


    弓無常一怔道:“七星鎮上有著這麽一位人物,兄弟怎麽不知道?”


    白天星笑道:“這位仁兄神通雖然廣大,但走的並非正道,同時也不是對每個人都有用處。”


    弓無常道:“這話怎麽說?”


    白天星笑道:“我是為了想向他打聽一個人的下落才找他的,今天七星鎮上,如談耳目之靈,恐怕……”


    他說到這裏,故意左右望了一眼,然後引頸低聲道:“弓兄知不知道昨夜這裏出了大事情?”


    弓無常鎮定異常,頭一點,淡淡地道:“早上在棧裏聽人說過了。”


    白天星低低接著道:“我等這位仁兄來,便是為了向他打聽錢麻子的下落,這件事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你弓兄,昨晚,你弓兄親眼看到的,那麻子等於是小弟的一顆搖錢樹,他如今蹤影不見,對別人無所謂,小弟可受不了……”


    弓無常故作漫不經心地道:“那麻子有把柄落在白兄手裏?”


    白天星露出得意之色道:“弓兄在外麵跑的人,這種事還不是一b了然?”


    弓無常忽然搖搖頭道:“這種地方就是你白兄不夠火候了。有道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那麻子既被你抓住了小辮子,你為什麽不在他出事之前,做一次狠狠敲他一棍?”


    白天星作無可奈何狀,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個你弓兄就不明白了!”


    弓無常道:“你役有這份膽量?”


    白天星道:“倒不是沒有膽量。”


    弓無常道:“否則為什麽不幹?”


    白天星忽又伸頭壓低了聲音道:“這個秘密我隻能告訴你弓兄一個人嚴格說起來,那麻子根本就沒有什麽把柄在我手裏!”


    弓無常一呆道:“你不是說……”


    如果這隻是出於一場誤會,他昨夜動的那番手腳豈非無謂之至?


    白天星低低接著道:“五六天前,我看見那麻子趁夜半無人時,偷偷用小船從後門運出去幾箱東西,覺得形跡甚為可疑,第二天,我稍稍敲了一下邊鼓,那麻子馬上就變了顏色,以後,幾乎隻要我一伸手,無不有求必應,偶爾玩玩他的姑娘,也從沒有花過一文錢……”


    弓無常道:“這不就對了嗎?”


    白天星苦笑笑道:“對什麽?我其實根本就不曉得那是幾箱什麽東西!”


    弓無常點點頭,臉色又緩和了下來。


    他昨夜的行動還值得的。要說錯,也許就錯在他不該放跑那個麻子。


    不過,這一點如今好像也不成為其問題了。


    白天星苦笑著接道:“現在你弓兄明白了吧”像這種有影無形的把柄,最多隻能打打空心雷,敲幾個,算幾個,要是貪過了頭,八成非出毛病不可。”


    弓無常點頭敷衍著道:“照這樣說起來,倒也是穩健一點的好。”


    他叫的酒和肉,這時也送上了。


    白天星開始殷勤勸酒,就好像他昨天贏了弓無常八百兩銀子,今天拚命套親近,還想再贏個八百兩一般。


    但是,瞧弓無常的神情,顯然一點胃口也沒有。


    但他愈是沒胃口,卻吃喝得愈快,無疑想早點吃喝完了,好找個借口離去。


    一盤薄薄的肉,一壺淡淡的酒,當然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很快地便將酒和肉全裝進了肚子。


    白天星道:“再來一份怎麽樣?”


    弓無常打了個飽呃,搖搖頭道:“夠了,我錢包放在客棧裏,忘了帶出來,身上隻有一點零碎銀子,等會兒玩起來,多不對勁,我得回去一下。”


    白天星笑道:“好,快去快來,我在這裏邊喝邊等。”


    弓無常放下一塊碎銀道:“兩位慢慢用,今天我做個小東道主。”


    白天星慌忙攔著道:“這這怎麽可以?昨天我是贏家,該由我來才對。”


    弓無常不理他,放下銀子,擺一擺手,笑笑,走了。


    等弓無常出了大廳,張弟悄聲道:“你又想整烏八?”


    白天星笑笑道:“凡是該整的家夥,一個我也不會放過,隻不過有著輕重遲早之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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