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內外,都是沈家軍,無人能阻攔昭昭,她走到木門緊閉的舞室前。四將有二,守在門外,兩人見昭昭來,互相對視,他們和昭昭不熟,想叫裏邊的於榮出來解釋。


    裏邊樂聲正盛,她猶豫是等在此處,還是進去……忽地一聲“郡王”嬌柔入骨,她一推門,大步走入。


    屏風內,男女在紗霧朦朧中,相擁臥於榻。


    樂師們竟如同未見,照常奏樂。


    她心頭一窒,轉身就走,突然手腕被一人擒住。那人從她的手腕握緊,滑下來,滑到她的手背上。


    她這才見,樂師後立著兩個人,都隱在暗處。


    一個是忍俊不禁、努力讓自己目不斜視看屏風後春光旖旎的於榮,而拉自己的手,讓自己到身邊去的人,在極深的眉骨下,眼光奕奕。是沈策。


    ☆、第四十二章 血中見紅花(3)


    金石絲竹,隔一道屏風,催動裏邊的男人和女人。


    裏邊的人解衣卸冠,褪去衣衫,她看得掌心出汗。沈策握她的那隻手極熱……兩人手中的汗濡成一片。一聲帶著微喘的“郡王”,在她耳邊炸開一道驚雷。


    昭昭猛收手,別過了頭,看琵琶弦動。她耳中盡是心跳如鼓,五音俱亂,六律皆毀。


    沈策以幽深目光鎖住她。


    在更多的交融聲中,他忽然擊掌兩下。


    所有人都像懸線的傀儡,靜住了。隻有屏風後的男人起身,冷靜套上衣裳。


    “郡王要去何處?”舞女拉男人的手。


    “秦商姑娘,是在叫本王?”沈策慢慢開口。


    那女子身子一僵,望向屏風後。


    紗帳阻擋,昭昭看不到她的麵孔,但能猜到上邊的變化。


    沈策對樂師打手勢,眾人悄然退出。假扮沈策的男人穿好衣衫,繞到屏風後,接了於榮遞來的劍,肅穆立於沈策和沈昭昭身後,是沈策身邊剩下的四將之一晁衍。


    “秦商姑娘說,心有沈策,”他隔著屏風問,“卻為何辨不出誰是沈策?”


    臥於席的女人漸冷靜,理好衣衫:“南境除了沈昭昭,沒幾個女子真正見過郡王。郡王這麽問,叫秦商如何答?”


    沈策靜視屏風後的武陵佳人,等她往下說。


    秦商端正跪坐:“南境聞名於世的兩個女人,一個在宮裏,另一個就是秦商。郡王有能和朝廷抗衡的軍隊,和帝王抗衡的威望,也該有和後宮比肩的妻子。秦商來,不是來求將軍收留,而是尋明主。”


    秦商聽不到回音,倒了杯酒,又說:“我以為柴桑沈郎與旁人不同,哪怕是疑,也敢放於身旁。江水之主,為何不敢見一個孤身投奔的人?”


    秦商指麵前的酒,邀沈策共飲。


    沈策不為所動,轉身,木門被於榮和晁衍拉開。


    “沈策!”秦商聽到門的響動,不再鎮定,追到屏風後,被於榮橫劍擋住,“你既不信我,為何來見我?”


    ……


    昭昭拉他的手,沈策以目問詢她。


    “讓她做個明白鬼,”昭昭在他耳邊說,“死也不會太痛苦。”軍中之諜,死是唯一下場,既然被發現逃不過一死,做個明白鬼總好過這麽死。


    沈策見她心軟了,手掌覆在她腦後,目光放柔:“好。”


    他複又回身:“我做參領那年,率軍突破重圍,你弟弟死在昭也刀下。弟弟死後,你無親族依靠,孤身去了武陵郡。為向我尋仇,已蟄伏九年。”


    “……你既知這些,為何要來?”


    “姑娘名揚天下,若能和你相伴數月,風流之名即成。不止今日,沈策日日都會來。你為尋仇,我為借名,你我各取所需。”


    他又道:“我不會殺你。三月後你可以留下,本王許你和晁將軍婚配。當然,也可以回去。”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當著昭昭沒說:他這半載是假逍遙,借此養兵,和昭昭相處太久,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因此引來揣度。坊間已有傳聞,沈策有特殊癖好,執著於胞妹沈昭昭。為了昭昭,他需要一段風流韻事,需要像一個正常男人,去愛慕一個正常女人。


    她和沈策離開船艙,跟隨而出的三個將軍都忍著笑,偏偏誰都不出聲。她闖入時的理直氣壯都散去,倒背著手,看江水岸邊迎風飄展的一麵麵幌子。


    “不理直氣壯了?”他同她玩笑,“晁將軍麵皮薄,被你撞見這種事,怕幾個月不敢見你。”


    “本來也不常見。”她還在嘴硬。


    “不如這樣,我們給晁衍一個麵子,躲他幾月?”


    躲?她不解。


    沈策指岸邊,畫舫靠了岸。


    那日午後,一艘不起眼的小船載二十人渡江。自此,柴桑夜市,最惹眼的不再是沈昭昭的畫舫,而是秦商的。晁將軍替沈策日日登船,尋歡作樂。


    而被傳“風流”的沈策,已在千裏之外。


    他們混在柔然商隊中,沈策牽著馬,拉著她的手,在守城將的眼皮底下,進了洛陽城。沈策以柔然語道謝後,帶昭昭尋了一個不起眼的客棧,落腳休息。


    店家幫他們拴馬,發現昭昭一直盯著皇宮內的佛塔,笑說:“那是當世第一佛塔。”


    “永寧寺塔,”她點頭,“我們就是為了它而來的。”


    笈多王朝的僧人說,洛陽有一座永寧寺塔,據傳達摩祖師一百五十歲途經此地,稱此塔為平生僅見,雙掌合十,口唱南無。塔身光是金釘就用了五千多個,塔上的金鐸有一百二十個,懸於每層塔簷上,常常隨風相撞,聲音悅耳,可傳數十裏。


    她對沈策提過一次。


    當時是在江邊,她望江水上沈家軍的上百戰船,給哥哥講從笈多王朝僧人那裏聽到的佛門典故:“他們說達摩渡長江時,沒有坐船,而是在岸邊折了一根蘆葦,立在蘆葦上渡江。一葦以航,由此而來。”


    沒幾日,沈策命人給她打造一艘形如蘆葦的小舟


    關於永寧寺塔的故事,沈策一直許諾帶她看,昭昭沒當真,畢竟洛陽是敵境,危險重重。沒想到,今日真來了。


    “想不想以後住這裏?”沈策見她望佛塔出神,問她。


    她詫異:“住這裏?”


    他頷首:“如今北境分裂,各有一個將軍扶持一個傀儡皇帝,占據長安、洛陽為都城。京中朝臣以此為警示,已經上奏,要逐年削我的兵。”


    “削兵權,就是想要你死。”沒有兵,沈策就會是眾矢之的。


    他笑:“我不會給他們機會。初夏後,沈家軍將廣招兵馬,三年後渡江一戰,自此北伐,再不回南境。這也是唯一的生路。”


    她不語。還有一條生路,兩人就此離開。


    但沈策不會選這條路,他不是一走了之的人。


    他為日夜護她,和她假扮夫妻。晚上住客棧,她睡床榻,他席地。夜夜昭昭都枕著自己的手臂,在榻上,看著月下他的背影。


    四周都像被墨染了,隻有一點點他的影子,附著月光,她一看就看整夜。


    離開洛陽城前晚,窗外起風,永寧寺塔上的一百二十個金鐸相互撞擊,傳遍洛陽的每個角落,也包括這間房。


    “哥你睡了嗎?”她輕聲問。


    “嗯。”


    “……睡了還答?”


    “不答,你又要不高興。”


    “我有這麽霸道嗎?”


    背對她的人笑了。她能聽到。


    她翻了個身,麵朝牆,靜了會兒輕聲說:“金鐸聲嚇人。”


    沒人答她。


    她低聲控訴:“小時候,你都抱著我。”


    屋裏靜著,他還是不回應。


    昭昭闔眼,等了半個時辰。金鐸聲時快時慢,風聲更緊了。腰上有熱意,身後也有了男人的體溫,沈策躺到她背後,把她摟進懷裏。


    起初她想裝睡,但事與願違,很快睡麻了半邊身子,不得不翻身麵朝他。


    “裝累了?”他低聲問。


    “嗯……”她抱怨,“胳膊都壓麻了。”好似裝睡是他的錯。


    沈策好笑,給她按摩手臂。


    她想到白日一封密信,秦商選擇離開柴桑,回去後被疑,武陵郡軍中人都認為她已叛變,隱秘處死。這件事傳出去,變成了沈策始亂終棄,秦商投湖自盡。


    沈策早習慣被人構陷,她對此無法平靜,想了一日。


    “你當初,為什麽願意給她一條生路?”軍中之諜,從無寬恕的先例。


    “她讓我想起你。”為家人尋仇。


    昭昭默了會兒說:“我當初要為你報仇,也想過這一步。假若沈家軍多年報仇未果,最終全軍覆沒,那我一定會被人抓起來。不論我容貌才學如何,單是沈策胞妹這個名頭,就足夠滿足一個將軍的炫耀欲,所以極有可能不會被處死,而是被脅迫做妾。”


    “做寵妾不是難事,”她冷靜想過,這比兵法容易,“隻要他們不殺我,活著我就能報仇。”


    他半晌不言。


    她永遠忘不掉這夜,從他懷裏抬頭,在黑暗中找尋他時,額前印下的溫度。


    門外有住客跑過,噔噔噔地下了樓,像靴子的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口……窗外寒風驟急,金鐸撞擊,聲聲不休,她像親眼看著那些金鐸如何在風中晃動。


    “小時候……”他的唇離開她的前額,“你常叫我這樣親,才肯睡。”


    他的震動不比她少,不知自己著了什麽魔,想下榻出去,冷靜片刻。但想到她說怕風大的金鐸聲,還是沒走,摟緊了她。


    離開洛陽,兩人去了沈策拜師之地:南北交界處的碧峰山。


    這次來北境,他一為成全她的心願,帶她看佛塔,二為走一遍北境重鎮,為日後北伐做準備,三則是為了帶她來見師父,請師父為她問診。


    昭昭自柴桑酒家那一夜認出他,就喜好飲酒,比軍中將士喝得還要急、要烈。他怕長此以往,喝壞她身子,請師父為她診療。師父了解前因後果後,告訴沈策,昭昭並未痊愈,失去哥哥的痛苦還沉在心裏,酗酒是因為她認定了這是好東西,這個東西能讓她見到哥哥。


    師父讓他住到初夏,為昭昭醫心病。


    碧峰山裏,他們住了數月。她最愛去的一處瀑布叫披雪瀑,又名響雪泉,懸流千尺,瀑布旁築有一亭,叫響雪亭。


    兄妹倆時常一天黑就不見蹤跡,天亮前,沈策或是抱、或是背,把睡著的她從深林、山澗,或是瀑布旁帶回來。


    旁人要幫手,沈策從不準許人碰她,親自把她放到屋前簷下的竹榻上。


    日出時,鴛鴦瓦的影子會遮住她一半的臉,她的睫毛浮著晨光,睡得安穩。沈策常沏好茶,靜坐陪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生一世,江南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寶非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寶非寶並收藏一生一世,江南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