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批劍士仍然由無情金劍帶頭,落腳的地方也仍舊是城裏的四方客棧。


    隻有兩件事不同。


    第一件事是,這次的劍士中多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中年儒士。


    第二件事是,這批劍士自從住進四方客棧,整日裏飲酒作樂,一連三天過去,始終不見采取任何行動,就好像他們這一次前來洛陽,並不是為了清剿天殺幫,而隻是閑得無聊,出來消遣似的。


    這可把楊家莊這邊的一幹天殺幫徒全給弄糊塗了。


    當初,依方姓漢子的主張,本想來個先下手為強,立即點齊人手,揮軍衝殺過去,但這一主張深為陰陽貧等人所反對。


    這老魔的看法是宋巧巧那丫頭已經跑了,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已無秘密可言,對方遲早自會找上門來,以逸待勞;豈不省事得多?


    方姓漢子想想也是有道理,所以也就沒有堅持。


    然而,出人意外的,三天過去了,這邊不眠不休,平白緊張一場,結果竟連鬼影子也沒有等到一個!


    這一來方姓漢子可有點沉不住氣了。


    因為申無害當時沒有參加意見,所以他認為陰陽翁和黑心書生等人皆不足與論大事,隻有這位天組統領,多少還算一個人物。


    這天早上,申無害正跟粉樓怪客等人在堂屋中喝酒聊天,方姓漢子忽然從外麵走了進來,揮手吩咐眾幫徒退出,隻留下了粉樓怪客、竹葉青蔡三,和申無害等三人,然後坐下來,向三人說道:“已經過去三天了,城裏還是老樣子,像這樣一直耗下去,我看不是個辦法,不知三位對這事可有什麽意見?”


    粉樓怪客和竹葉青蔡三都拿眼睛望著申無害。


    申無害對粉樓怪客曾有活命之思,而竹葉青蔡三的天字組副統領,也是申無害一手王成的,所以兩人對申無害始終敬佩有加。上次兩人奉申無害密令,帶人去捉魚龍掌,雖然都受了重傷,卻無一句怨言,便是基於這一淵源。


    如今方姓漢子發問的對象雖是他們三個,但兩人心裏都很明白,除非申無害轉向他們兩個發問,根本就輪不著他們兩個表示意見。


    申無害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笑道:“如果間本座對這事有什麽意見,本座的意見隻有五個字:繼續等下去!”


    方姓漢子似乎有點意外道:“繼續等下去?”


    申無害笑笑道:“對這種按兵不動的現象,副座該不會認為對方是有所顧忌吧?”


    方姓漢子道:“當然不是!”


    申無害笑道:“那麽會不會是因為對方尚未摸清我們落腳的所在呢?”


    方姓漢子搖搖頭道:“也不可能,因為那個姓宋的丫頭已經溜掉了,這丫頭如果知道又來了大批劍士,一定不會放過公報私仇的機會。”


    申無害道:“好!現在問題就單純多了。對方遲遲不見有所行動,既不是因為有所顧忌,也不是因為無從著手,那麽,副座有沒有想到,除此而外,對方不動手的原因,還會是為了什麽呢?”


    方姓漢子突然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才道:“張頭兒的意思是說”


    申無害微微一笑道:“等人!除此而外,再無更好的解釋。”


    方姓漢子遲疑地說道:“對方不是已經請來了一名中年德士嗎?還要等什麽人呢?”


    申無害笑道:“等一個可以化解驚天三式的高人!對方現在請來的那名中年儒士,顯然還夠不上這副料子。”


    方姓漢子先是一怔,接著哈哈大笑道:“好,好,讓他們去等吧!”


    申無害笑道:“所以我說我們也不妨等下去,本座的一點玩藝兒,雖不能與副座相提並論,但在過去的這幾年中,也曾深深領略過沒有敵手的苦惱。隻是那批窩窩囊囊的劍士,我知道一定提不起副座的興趣,因此,本座倒真希望對方能請到一個能在副座手底下走上幾個照麵的角色,可以讓副座過過手癮,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方姓漢子大笑道:“隻怕不容易!”


    這種話要是由別人說出來,一定會使人聽了很不舒服。


    但是,它由這姓方的口中說出來,卻顯得十分自然,就連申無害聽了,都沒有一點刺耳的感覺。


    因為這是事實。


    這也是申無害時常想到的一個問題。


    直到目前為止,除了他這位天殺星,他還想不出當今武林之中,有哪一派的武學能與驚天三式相頡頏。


    十大門派團不足論,就是劍宮中的薛老兒,他相信都不一定就能對付得了這個姓方的。


    申無害微笑著正待要再說什麽時,忽然神色一動,輕咳著轉過身去,又抓起桌子上那酒壺,然後回過身來,舉著酒壺笑道:“副座要不要來一點?”


    那是一陣很細微的腳步聲。


    無論什麽時候。


    無論什麽地方。


    無論環境多麽嘈雜,或是當時有多少人在座,申無害都能在談笑之餘,經常保持高度的警覺。


    隻要周圍百步之內一有異乎常情的風吹草動,第一個覺察到的,就絕不會是別人。


    這是他自幼生長關外,在那種獸比人多的環境裏,與武功同時練成的另一種本領了。


    這種本領雖不能跟他的一身武功相提並論,但武功隻教會了他如何去殺人,而這種過人的聽覺,卻曾不止一次幫他躲過可怕的狼吻和仇家的暗算。


    但現在,他卻隻能裝作什麽也沒有聽到。


    人情世故,他懂得不多。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他知道除了自己的兒子,很少有人喜歡一個比自己更聰明的人。


    這陣腳步聲,方姓漢子顯然還沒有聽到。


    而這名方姓漢子,也顯然不是“個有雅量的人,所以他隻有等待。”


    等待方姓漢子自以為是第一個覺察到這陣腳步聲的人。


    腳步聲愈來愈近。


    申無害已從這陣腳步聲中,猜出來人可能是誰,以及可能發生了什麽事,才使來人的腳步顯得如此匆促而慌亂。


    方姓漢子終於也覺察到了。


    但這陣腳步聲並未引起這位副幫主的注意,因為來人進入院子之後,很快就奔進了西廂房。


    西廂房是天組弟子居住的地方,有人進進出出,並不稀奇。


    隻有申無害仍在等待。


    因為隻有他知道來人並不是天組中的弟子,也隻有他知道來人馬上就會找到這邊堂屋裏來。


    他猜對了。


    不消片刻,門口光線一暗,一人匆匆進屋,來的正是那位黑心書生。


    黑心書生的儀表很不錯,但進屋時的臉色,卻難看得無以複加,他一眼看到方姓漢子和申無害等人都在座,這才如獲大赦般,深深舒出了一口氣。


    方姓漢子也看出情形有異,忍不住揚頭注目道:“是不是城裏有了新消息?”


    黑心書生點點頭,走到一張凳子上坐下,從申無害手中接過酒壺,一連喝了好幾大口,這才放下酒壺,長長噓了口氣,微喘著道:“我們失算了……”


    因為申無害剛才已經分析過了,對方之所以按兵不動,無非是在等候一個人,而從這位黑心書生的語氣上聽來,誰都不難聯想到,這位黑心書生底下要說的是什麽。


    方姓漢子眨眨眼皮,注目接著道:“對方新到的這位幫手,生做何等模樣?”


    黑心書生呆住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這位副幫主猜透了他的心思,真是掃興之至!


    黑心書生歎了口氣,不甚起勁地道:“副座猜對了,對方除了那個同來的中年德士,果然又請來了一個新的幫手。”


    方姓漢子道:“這個我早料到了,我問你來人生做何等模樣?”


    黑心書生道:“一個老家夥,大約六十來歲,個兒矮矮瘦瘦的,駝背、塌鼻梁,頭發已經禿光,但一雙眉毛,卻又濃又粗,有如板刷。”


    方姓漢子想了想,又道:“這老家夥用的是什麽兵刃?”


    黑心書生道:“未見佩帶兵刃,隻隨身帶著一支旱煙筒,這支旱煙筒或許就是老家夥的兵刃也不一定。”


    方姓漢子道:“這老家夥抵達已有多久了?”


    黑心書生道:“早上剛到。”


    方處漢子問道:“就隻這老家夥一個人?”


    黑心書生道:“是的,就老家夥一個人。”


    方姓漢子回過頭來向申無害等人掃了一眼道:“三位有沒有聽說過這麽一個人?”


    申無害搖頭道:“沒有。”


    粉樓怪客和竹葉青蔡三也都一齊搖頭,表示從沒有聽說江湖上有過這樣一號人物。


    方姓漢子思索了片刻,又向黑心書生問道:“這事你向幫主報告過了沒有?”


    黑心書生道:“還沒有,我準備馬上就去向幫主報告。”


    方姓漢子道:“那你就快去吧!”


    黑心書生離去之後,方姓漢子立即召集天殺兩組幫徒,采取備戰行動。


    從這廝有條不紊的種種安排上,申無害又一次發覺,這廝如不是走錯了路,實在是一個難得的人材。


    他首先下令:對方這一次來的既然全部是錦衣劍士,殺字組的人除了雙方發生混戰之外,一概不許搶著出手。


    所有的錦衣劍士,全由天字組對付。


    粉樓怪客和竹葉青蔡三準備對付那名中年儒士,他本人則等著對付那個來路不明的怪老頭。


    然後,他將殺字組三十二名幫徒分成四個小隊,每隊八人。


    第一小隊化裝入城,負責探聽消息,對方一有新的行動,立即返回報告。


    第二小隊專司守望,以防敵人冷襲。


    第三小隊和第四小隊則準備刀創藥丸、門板、布正、熱水等,以備隨時救護受傷的人手。


    吩咐完畢,殺字組三十二名幫徒,首先展開工作。


    沒有指派固定任務的隻有兩個人,一個陰陽翁孫一缺,一個黑心書生羊百城。


    兩人當然不會沒有事情做。


    對方錦衣劍士,既然由天字組應付,申無害身為天字組統領,在原則上,那位無情金劍自然應該由他應付。


    但方姓漢子深恐申無害應付不了,故特地留下這兩支奇兵,以備於必要時,助申無害一臂之力。


    申無害最欣賞的,也就是這一點。


    這並不是說對方顧到了他,他才有這種想法,而是因為對方如此安排,在人力運用上極富彈性,頗合兵家用兵之道。


    如果必須動用這一老一少來幫助他,那乃是一種最壞的打算。


    因為這姓方的無疑還不十分清楚他的一套刀法究竟具有何等火候。


    但可以斷定的,就憑他已知的人屠張弓,若再加上這一老一少,將絕對不會應付不了一個無情金劍!


    若再往好處想一想,萬一人屠張弓有辦法獨力應付那位無情金劍呢?


    那時候這一老一少豈不變成憑空多出來的一支生力軍?


    申無害相信,那位無情金劍不但武功不是這個方姓漢子的對手,就是在智謀方麵,顯然也較這姓方的差得多!


    如今雙方的形勢已很明顯,劍王宮方麵要想贏得這一仗,就全靠那個怪老頭是不是真有一套了。


    ※※※※※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


    洛陽城裏,炊煙四起。


    就在這時候,天氣忽然轉變。


    已經停了兩三天的鵝毛大雪,竟又重作馮婦,再度披上舞衫。


    而西北風,就像一個擁著舞娘狂舞不休的登徒子,也跟著趁機肆虐,一陣接著一陣愈刮愈緊,愈刮愈緊。


    大街上,車馬冷落,行人稀少,到處呈現著一片蕭瑟淒清的景象;除了少數幾種行業,大部分的店鋪,差不多都已關門打烊。


    客棧,是少數幾種尚未打烊的行業之一。


    其實,如果要嚴格地說起來,客棧這一行業,根本就談不上打烊不打烊。


    因為,住客棧並不一定要白天才能進去。


    無論在什麽時候,隻要還有空房間,客棧就不能同時也不會拒絕一個客人住進去。


    那麽,客棧有沒有打烊的時候呢?


    照理應該說沒有。


    但有時也不盡然。


    今天的四方客棧,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


    今天的四方客棧,幾乎沒等天黑,兩扇棧門就緊緊關上了。


    關上棧門的四方客棧,在門楣上,一字平排,高挑著五盞油紙燈籠。


    每一盞燈籠,都寫著三個相同的大紅仿宋漆字;上麵橫著寫的是“四方”,下麵則是一個大大的“滿”。


    風吹得燈籠不停的搖晃,燈籠上的那幾個字,幾乎都變成了一個字。


    “滿”!


    “滿”!


    “滿”!


    “滿”!


    “滿”!


    四方客棧今天真的住滿了客人?


    是的。


    滿了!


    這家客棧分前後三進,共有十二個大統間,十八間上房,如果住滿了,大約可容下二百五十人左右。


    而今天,賬櫃上收到的,卻幾乎是五百個人的房錢,整整超出了一倍。


    站在棧東的立場上來說,今天不但賣了個爆滿,而且可以說是滿過了頭。


    然而,實際上的真象又如何呢?


    實際上的住客,連兩成也不到!如果說得確切一點,今天的住客,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是四十三個人。


    這四十三位客人,都住在後院的第三進。


    第三進的住客,本來隻有四十二個,直到近午時分,才又多了一位。


    棧東今天的一筆意外收入,就是這位客人帶來的,而趕跑其他客人的人,也就是這位客人!


    這位後到的客人不是別人,正是黑心書生羊百城口中的怪老頭。


    這一個怪老頭其實一點也不怪。


    因為,他也像普通上了年紀的老年人一樣,有著一般老年人所特有的脾氣和嗜好。


    喜歡指正別人,支使別人。


    喜歡別人恭維。


    喜歡別人侍候。


    喜歡喝酒、抽煙、聊天。


    喜歡垂詢別人的近況。


    喜歡高談自己的過去。


    倘若沒有外人或晚輩在座,偶爾也喜歡說說笑話,或是談談別人。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不同的地方,便是這怪老頭似乎特別喜歡說笑話,而不怎麽喜歡將女人的事經常掛在口邊。


    對於女人,他喜歡的比較實際他喜歡經常有個把女人站在身後,或是坐在腿上。


    尤其是當他喝酒的時候。


    如今,他的身後和腿上,就分別站著和坐著一個女人。


    因為他此刻正在喝酒。


    身後的那個女人,為他添酒,為他捶背,一雙手直忙個不停,侍候得無微不至。


    而怪老頭本人的一雙手也並未閑著。


    就像身後那女人的一雙手不是為他添酒就是為他捶背一樣,他自己的一雙手,除了端酒和夾菜之外,也一直在侍候著他腿上的那個女人,隻不過侍候的位置,稍有不同而已。


    這兩個粉頭的年紀,都已經不小了。


    大的一個,已三十出頭,將近四十;小的一個,也在二十七八歲左右。


    這兩個娘兒們不但年紀不輕,姿色亦極平常。


    坐在腿上的那個,也就是年歲較大的那一個,不僅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同時在右頰上還有一個疤痕。


    這並不是因為四方客棧叫不到年輕漂亮的姑娘,隻好拿這種下等貨來充數,而是這怪老頭就歡喜這個調調兒。


    這也可說是一般老年人的偏嗜。


    凡是上了年紀的人,除了極少數之外,大都不大願意接近過於年輕的女人。


    因為他們知道,年輕的女人,除了看在銀子的份上,有時不得不假以顏色之外,絕不會對一個老頭子發生興趣。


    另一個原因是,年輕的女人多半不懂得遷就。


    就是懂得,也不願意。


    老年人無論做什麽事,都是慢吞吞的,手腳永遠不會幹淨利落,在侍候一個老頭子時,女人需要的不是嬌聲浪語,而是耐心,耐心等候。


    如果和一個不懂得或是不願意遷就的女人在一起,在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說,樂趣便要大打折扣了。


    老年人喜歡選擇歲數較大和姿色平庸的女人,便是基於此一理由。


    因為這一類的女人,為了彌補本身條件的不足,大部分都比較隨和、比較體貼、比較懂得風情。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想在女人麵前維持自尊心,通常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在這種情形之下,隻有一個解風情的女人,才知道如何使一個老人感覺自己沒費多少氣力就討好了對方。


    年輕的女人,很少懂得這一套,即使勉強裝出來,也很少不被識破。


    隻有年歲較大和姿色平庸的女人,才會成為此道中的高手,如今這兩個女人,便是一個例子。


    就因為這兩個女人侍候周到,怪老頭的興致越來越好。


    他已經喝下了不少酒,也講了很多的笑話。


    每個笑話都使人笑得喘不過氣來。


    無情金劍除了陪著喝酒,笑聲幾乎一直就沒有停歇過。


    這位劍宮總管的酒量,固然早就馳名武林,而現在這個怪老頭的酒量,看起來竟似乎比無情金劍還要來得驚人。


    一張八仙桌兒,隻坐了三個人,先後不到兩個時辰,屋角的空酒壇子,竟已達八隻之多。


    這八壇子酒,一兩不少,足重四十斤重。


    四十斤酒,可說全是怪老頭和無情金劍兩個人喝下去的。


    因為打橫相陪的那名中年儒士,雖然麵前也放了酒杯,但兩個時辰下來,他麵前的那一樽酒,隻淺下去一小半。


    他所喝下去的酒,大概隻抵得上怪老頭和無情金劍兩人在聽完一個笑話之後的一大口。


    不論怪老頭酒量多好,要想在這方麵難倒無情金劍,顯然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另外有一件事,卻使我們這位大總管大為苦惱。


    那便是笑!


    怪老頭說的都是一些老笑話。


    其中有個呆女婿的笑話,無情金劍少說點也聽過十次以上,可是,盡管如此,他在聽了這個笑話之後,仍然笑得前仰後合,就如同初次聽得一般!


    這位劍宮總管之所以有無情之號,就因為天生一張冷麵孔,臉上常年不見笑容。


    如今不僅要他笑,而且要不斷地笑,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他不得不笑,也不敢不笑。


    因為這個怪老頭的來頭實在太大了,別說是他,即令換上他的那位賢主人劍王薛應中,恐怕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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